第二天早晨,磨坊主雇用安提克做工,时候已经不早了,他留他在院子里对面一大堆圆木头,就去找马修,马修刚叫人把一堆木料搬到锯木厂,并开动锯木机。磨坊主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对安提克嚷道:
“那你就在这儿干活儿,样样都听马修吩咐,他是我的代理人。”他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此时河面上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
“我想你带了斧头吧?”马修下来,和和气气跟安提克打招呼,然后问他。
“我带了一只轻便手斧,我不知道……”
“那你还不如用牙齿咬呢。木头冻得很硬,脆得像玻璃。轻便手斧砍不进去。今天我借你一把斧头,不过你得磨一下。记住,要磨成平刃——巴特克,陪小波瑞纳去干活儿,快一点将这截橡木准备好,另外…块过不久就要锯了。”
有个高瘦驼背的人从雪地的一块巨木后方站起来,穿着木屐和红条纹长裤,口含烟斗,头戴灰色的羊皮帽,背上搭一件茶褐色的皮毛袄子。他倚着斧头站立,由齿缝间吹口哨,欢呼说:
“我们搭配成双。好,我们必是快活的一对,永远不吵架或打架!”
“好森林。树干直得像蜡烛。”
“是的,可惜满是节瘤。真可怕……仿佛木材是用燧石当种了栽培的。斧头难得不弄出缺口。你千万别把斧头磨得太光滑,要沿着磨刀石拖拉,只磨一面。你知道,这样刀刃会牢一点。处理铁器要像对付人——发现该从哪一方面哄他,如何哄法,那么你就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像牵狗似的——磨刀石在磨坊的燕麦仓旁边。”
安提克过一会儿就开始干活儿,砍掉突出的树根,顺着巴特克用柏油画的记号把木头劈成长方形。但是他郁郁不说话,气自己一个姓波瑞纳的人竟听从马修这种角色的吩咐。
“不坏!你的成绩不坏嘛!”巴特克说。
他的工作成果真的棒极了,砍劈木头的技术他并不陌生。但是这种工作对于不习惯的人是一件苦差事,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流汗流得很厉害,只得脱下羊皮袄。严霜无情地下着,他得经常站在雪地上苦干,双手发麻,几乎黏在斧头柄上,他觉得时间好长,几乎耐不到中午。
但是他午餐一口也不吃,只啃干面包,喝点河水,他甚至不肯进磨坊,怕遇见熟人带谷物来等着加工。他留在凛冽的寒风里,贴墙坐着啃面包,仰望头顶的锯木厂棚。厂棚建在河面上,有一面连着主建筑,四个水车轮漏出来的水呈暗绿色,涌到脚下,使河上的棚屋频频震动。
他还没休息够,也没有时间喘口气儿,在磨坊主家吃饭的马修就出来喊道:
“上工了,大伙儿!上工了!”
他心不甘情不愿,为午间休息太短暂而叫苦,勉强打起精神,再度拾起不得不干的工作。
大家的动作都很活泼,工作干得很轻快;霜意浓,马修又起劲儿催促。
水车不停地咔哒咔哒转,车轮结满冰柱,像一头绿色的长鬃毛,轮下的溪水哗哗往前冲。锯子嘎嘎剉木头,夹着连续的劈啪声,听来像一个人用牙齿咬玻璃,吐出黄色的锯屑。马修到处跑,活跃,不屈不挠,老是大声催工人快一点儿。每个角落都是他的影子,像金翅麻雀啄大麻粒一样敏捷,大家在雪地上准备木材,他的红条子短上衣和灰羊皮帽在撒满小木片的雪地上晃来晃去——下命令、骂人、哄笑、说笑话、吹口哨,而且跟别人一杆辛苦干活儿,不过他大抵站在锯子边的平台上。这座锯木厂没有侧墙,只有屋顶,里面的情形在棚外看得一清二楚。它耸立在河面上,以四个结实的木桩为基础,潮水用力冲,屋顶是芦苇做的,又只靠木桩支撑,常常像疾风中的一束稻草,不停颤动。
安提克勉强承认说:“那家伙,他是好工匠!”
巴特克吼道:“领的薪饷也不低哟!”
他们用手臂拍胸瞠,抵挡渐增的寒意,闷声不响继续干活儿。
工人的人数已足。两个人守着锯木机,把锯好的木头滚到院子里,再拖新木头上来,两个人正在砍未加工的原木尾端,把锯好的木板堆起来,受不了寒霜的薄木片则搬到一个席棚内,另外有两个人正在剥橡树、从木和松木的树皮。巴特克常对最后这两个人开玩笑嚷道:
“天啊,你们剥皮剥得好利落,看样子你们干过剥狗皮的行业!”
但是他们反驳这种玩笑话,自称从来没沾过屠狗的手艺。
马修逼这些人辛苦工作,他们只能偶尔偷溜到磨坊,烤烤冻僵的双手,然后跑步回来,工作本身实在太紧凑了。
薄暮将尽,安提克才缓缓走回家,累得每一根骨头都疼。饭后立即就寝,落入梦乡,睡得像死人。
汉卡没有勇气问话,只尽量让他舒服一点,叫孩子们安静,请父亲的皮靴不要弄出噪音,自己更光脚在屋内走动。天亮时,他打算上工,她为他煮了一壶牛奶和马铃薯一起带去当早餐,让他吃得愉快些,暖和些。
他说:“该死!我的骨头好痛,简直不能走。”
白利特沙老头说,这是没做惯的关系,很快就会好转。
“当然会好转,我知道。汉卡,你替我送午餐好不好?”
“好,好!你何必大老远回来?”
于是他马上动身,天一亮就得开始干活儿。
接着是许多辛苦的日子。
无论是严霜恶狠狠冻干了地面,狂风和雪风吹个不停,或是融雪天,他们得一整天站在烂泥里,让凛冽的湿寒透入骨髓,或是安提克连斧头都看不清的大雪天——他们都得整天干活儿,弄得血管和肌腱累得发疼,四架锯木机吃木头吃得好快,工人几乎来不及供应,而马修又不停地催促。
但是,他最气的不是工作,智者会说:“你喜欢的事情,就算在地狱也能带来安慰。”不,他受不了马修的优越地位,以及他不断的嘲讽。
别人都习惯了,他却每次都忍不住愤慨,会不止一次凶巴巴地骂人,惹得监工马修恶狠狠地瞪着他,马修故意挑剔安提克的一切,不当面说,只是经常指摘他工作的缺点,惹得安提克浑身不舒服,拳头自动握起来。不过他努力自制,压熄满腔的怒火,知道马修想找机会驱逐他,遂等着将来一起算账。
虽然安提克不太在乎这份工作,但是他决心不让在何人压垮他、击败他。
结果他们之间的恨意天天加强,雅歌娜像化脓的伤口,正是他们积怨的主因。从春天开始,说不定从上次狂欢节以来,两个人就交替追求她,都想占上风,虽然偷偷摸摸,却都清楚对方的企图。不过,马修公开行动,向每个人宣布他的爱情,安提克则被迫隐藏内心的情感,让醋意啃噬他的心。
他们之间没什么妤感,斜眼看对方,在第三者面前吹牛,自认为是全村第一壮汉。如今彼此的恨意在短短几周内加强,最后谁也不和对方打招呼,两个人擦身而过,就像愤怒的野狼干瞪眼。
马修不是坏人,甚至不是没教养的人。相反的,他心肠很好,乐于救难。他惟一的缺点就是太自信,喜欢骑在别人头顶,又自以为女性抗拒不了他的魅力。他以为每一个女孩子都会向他投降,他说过这种话,拼命自夸,自诩为村中第一人。他现在也喜欢告诉别人安提克在他手下工作,对他恭敬又谦卑,惟恐被赶走。
认识安提克的人看他冷冷静静,弯腰低头,觉得很惊讶。但是有人说,其间一定酝酿着某种恶果,安提克从来不放过人家的侮辱,迟早会报仇。他们甚至打赌,马修会发现他咬的苹果很酸哩。
当然啦,安提克从来不顺路到别人家坐坐,对于人家的闲话根本不知情。放工后他老是直接回家,过路时甚至不跟熟人说话。但是,他也觉得有事要发生,看透了马修的作为。
“我要把你打成肉酱,你这腐尸,打得狗都不理你,叫你不能再吹牛!”有一天他干活儿干到一半,不自觉这么叫嚷。巴特克听到了,对他说:
“别理他,他受雇来逼我们,只能照做。”老头子没弄清安提克叫嚷的含义。
“连一条狗无缘无故乱吠我都受不了!”
“你对这件事太操心,我看你因此肝脏发热,干活儿干得太猛。”
“不,我拼命干,是天气冷的关系。”他找话回答说。
“我们做事情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因为主耶稣本来只要一天就能创造世界,却宁愿花一星期,而且休息一天。你何必为磨坊主或任何人累坏了身子?谁逼你来着?马修只是看门狗罢了,何必为他狂吠而生气呢?”
安提克说:“我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为了改变话题,他问道:“你夏天在哪儿?我没见过你在村子里。”
“我做一点工,参观参观上帝创造的世界,看看周围的人和事,使心灵充满灵性的粮食。”他一面从容回答,一面砍安提克那块木头的另一边,不时挺起身子,伸伸四肢,弄得关节咔咔晌,烟斗老含在口中。
“我在新贵族领地跟着马修干活儿,因为他逼得太紧,大地一片春光,太阳照得万物暖烘烘的。所以我离开他。有人走那条路到卡伐利亚,我就跟他们去玩玩,看看乡下的风光。”
“到卡伐利亚远不远?”
“克拉科再过去。但是我没走那么远。我们打间吃饭的村庄有一个农夫正在建房子,他对建筑一窍不通,简直像山羊不懂辣椒!他叫我生气,我咒骂他,因为他浪费了好木材——最后我住在他家。两个月后,我为他建了一栋别墅般的房子,所以他要我娶他妹妹,她是寡妇,在附近有五英亩田地。”
“我敢说年龄一定很大。”
“不年轻了,真的;但是还很标致。秃头,跛脚,一只眼睛斜视,脸可真光滑,活像被老鼠咬了两星期的面包。但是很得人缘;对人很好,给我不少好东西吃——又是腊肠炒蛋,又是伏特加酒和猪油,又是别的精品。她好喜欢我,我若愿意,随时可以跟她同床。”
“你为什么不愿意?五英亩田地总值得珍惜的。”
“噢,我不想找女人。女裙钗我早就受够了。她们老是哇啦哇啦叫,像树篱问的鹊鸟。你说一句话,她们就还你二十句,像一把豌豆撤过来。你有理智引导你,她们只有舌头。你跟她们说话,想叫她们理解。她们不懂也不听,只嘁嘁喳喳说傻话。听说天主创造女人,只给她们半具灵魂。一定是真的——然后魔鬼再补上另一半。”
安提克伤心地说:“也许某些女人有脑筋。”
“某些乌鸦大概是白的,可是没有人看过。”
“告诉我,你有没有结过婚?”
“我结过!噢,有,我结过婚!”他突然住口,伸伸腰,灰色的眸子茫然看着远方。他是老头子,像刨屑干巴巴的,但是肌肉很发达,而且体态英挺,只偶尔驼背,烟斗在嘴里摇晃,眼睛却在飞快眨呀眨的。
“该锯下一块木头了!”守着锯木机的人大声说。
“快点,巴特克,别在那儿偷懒,锯木机要停了!”马修叫道。
“他是傻瓜——希望事情快到不可能的地步。
有只白嘴鸦来到教堂,
它尖叫,‘我是神父!’
站在讲坛上嘎嘎啼,
自以为他在布道。”
巴特克忿然发牢骚,但是他好像被另一种情绪攫住了,休息次数加多,时时叹气,望着南方,看晌午到了没有。
幸亏已经到中午,女人提着午餐钵来了。汉卡由磨坊后面走出来。锯木机停止运转,大家都到屋里去吃,安提克认识磨坊的伙计,特意到他房间去。目前他不回避村民,也不掉头而去,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们的脸,害得他们自己先转头不看他。
在一间热得不能喘气的房间里,有几个穿羊皮袄的人高高兴兴坐着聊天。他们都是邻近村庄的村民,带谷物来磨,大伙儿守着等。他们在已经灼热的小火炉里加满泥煤,正在抽烟聊天,搞得满屋子又热又吵。
安提克坐在窗边的一个袋子上,双膝夹着午餐钵,吃得津津有味,先吃卷心菜和豆子,然后吃另外一盘马铃薯加牛肉。汉卡蹲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正柔情万缕地望着他。苦工害他消瘦,脸上有些地方都脱皮了,但在她心目中,他是全世界最英俊的男人。是的,就是这副样子:高大、手脚挺直、柔软、细腰宽肩、肌肉有弹性、面孔呈长圆形、鼻子像鹰嘴,但是只略微弯曲,眼睛圆圆的,呈灰绿色,上方的眉毛活像用黑炭从鬓角到鬓角画一条直线,生气皱眉时看来很可怕,额头高,被掉下来的头发遮去一半,头发像马鬃,几近全黑,上唇照农夫的习俗刮得干干净净,唇红齿白,牙齿像一串象牙珠子!噢,她看他永远看不厌!
“你爹不能来送饭吗?你每天得走这么远。”
“他得清牛栏的粪便,何况我喜欢自己来。”
只为了看看他俊美的外形,她总是设法跑一趟。
午餐吃到最后,他问道:“有什么消息?”“没什么。我纺了一袋羊毛,把五股毛线交给风琴师太太。她很高兴。我们的小彼德身体不舒服,不肯吃东西,还发烧呢。”
“他只是饮食过度。”
“当然,当然——噢,颜喀尔来买我们的鹅。”
“你卖不卖?”
“可能会!等春天再买几只如何?”
“随你高兴。这些事情都由你来管。”
“瓦尼克家的人又打架了,有人请神父去为他们调停——听说帕奇斯家的小牛吃胡萝卜噎死了。”
“这些事情在我看来都差不多。”他不耐烦地吼道。
过了一会儿,她嗓门发颤说:“风琴师来收禾束。”
“你给他什么?”
“两把梳过的亚麻和四个蛋。他说我们若想要燕麦草,他会给我们一车,等夏天才付钱。但是我没接受,我们何必要他的东西?何况我们有权利用你爹的牧草。我们只有两车——这么多亩地,未免太少了……”
“我不跟他提这件事,也不许你提。你可以接受风琴师的燕麦草,作为你纺纱的工钱。你若不愿意,就把我们的牲口都卖了。只要我活着,我绝不向爹要任何东西——你明白吗?”
“我明白,而且会向风琴师提出要求。”
“你的工作,加上我的工作,也许够维持生活——汉卡,别存这边哭,他们看得见我们!”
“我没哭——安提克,拜托向磨坊主要五十公升的大麦来磨。我们若买磨好的,价钱比较高。”
“好。我今大就告诉他,哪大傍晚留卜来守着他们磨。”
汉卡走了,他留下来默默抽烟。这时候大家正在谈佛拉庄的大地主以及他的兄弟。
“他名叫亚瑟克,我跟他很熟!”巴特克走进房间说。
“那你当然知道他由外国回来哕!”
“不,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早就死了。”
“他来这儿,是两周前来的。”
“是的,他来了,不过,有人说他精神不太正常。他不肯住在贵族领地,跑到松林去住,样样自己动手——烧饭、缝衣等等。人人对他都很惊讶。晚上他常拉小提琴,大家常在某几个小树丛附近的马路上碰到他正坐着演奏歌曲。”
“听说他一村一村地游历,打听一个名叫库巴的人。”
“库巴?很多狗名叫特瑞!”
“他没说姓氏,只说要找一个背他逃离战场,救过他性命的库巴。”
安提克站起来说:“我们农庄上有一个名叫库巴的人,上次暴动曾经和贵族一起出征,但是他死了。”这时候马修已经在门外叫道:
“出来,你们。你们吃午餐要吃到茶点时刻吗?”
安提克很气愤,冲出来大喊:
“别浪费力气,我们都听得见!”
巴特克则说:“他吃肉吃得太饱了,喊一喊让肚子舒服些。”
有人又加上一句:“他大声嚷嚷只是想巴结磨坊主。”
马修继续咕哝:“他们要自由自在吃饭,长时间聊天——是不是?这些大老爷,这些连一件短裤都没有的大农场主人!”
“你听,安提克,这是说你呢!”
“闭嘴,别唠唠叨叨,否则我把你的舌头割掉!”安提克提高嗓门,现在不惜采取任何行动。“而且别再提什么农场主人!”
马修恶狠狠瞪他一眼,但是没说话。他一整天默默看安提克干活儿,严格挑剔,却没找到不利于他的证明。安提克的工作成果好极了,磨坊主一天来巡视好几次,连他也挑不出毛病,第一周发薪饷,就把他的工资升到三兹洛蒂。
马修为此而不平,找磨坊主争论,对方答道:“我对他和你都很满意,凡是工作成绩好的人,我都满意。”
“你升他工钱,纯粹是为了气我!”
“我这么做,全凭公道,而且希望大家都知道我处事公平。咦,他所值的薪饷就算不比巴特克高,至少跟他一样。”
马修威吓说:“好,这鬼差事我就辞掉不干了。你自己管吧!”
“你要辞职,请便。我的黑面包如果不合你的胃口,你到别的地方去找卷饼吧。小波瑞纳会接替你的职务,而且一天只拿四兹洛蒂。”磨坊主笑着说。
马修立即冷静下来,知道威吓是也不起作用的。他不再迫害安提克,把满腔的厌恶藏在心里(像煤炭在心中燃烧),也不再那么苛求了,对工人较少摆出大工头的姿态。大家很快就察觉到这一点,巴特克马上对别人说:
“他像一只狗,咬人家的皮靴,被人踢了一脚,只好向他摇尾巴。是的,他自以为最得宠,现在才知道,只要有更强的人出现,他就得滚开。”
对于提高工资和马修屈服这两件事,安提克都毫不关心,这一切在他看来就像过去的年华,没什么意义。他来做工不是为了钱,而是要讨好汉卡,并图个心里的满足。他若决定整天躺着,他也会这么做,不计一切得失。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不停做苦工,直干到圣诞节。渐渐地,他的心情平静多了——仿佛冻结起来,简直变了一个人。村民很惊讶,对他的看法有很多种。不过他的改变只限于表面,而且是做给人家看的,内心仍和以前差不多。他现在辛苦工作,赚来的钱悉数交给太太,傍晚留在家,态度比以前和善,文静又安详;在家跟小孩玩耍,帮太太做家务,也不对任何人说一句重话。但是这一切都瞒不过汉卡。不错,他的改变使她开心,她会热烈感激上苍,并守候着安提克,注意他的眼神,想查出他渴望什么——像最深情、最体贴的仆人。但是她常在他眸子里发现一种悲哀的闪光,听见他忍不住低声叹息。于是她的手臂垂在两侧,心灰意冷,暗暗思索将要来的灾祸会起自哪一方。她深知他心里有可怕的情绪在滋长——他使出全力才勉强压制着——秘密潜伏在那儿,猛吸他灵魂的生命之血。
无论他有什么感受,是好是坏,他都不说出来。放工后他直接回家,绕远路,走水塘的另一边,免得经过父亲家,免得碰见……某一个人。
某一个人!
因此,他星期天也留在家里,汉卡求他一起上教堂,他不肯。他怕碰见雅歌娜,他自觉受不了,自觉无法抗拒她。
何况,跟他交情很好的巴特克告诉他,村民老是为他忙碌;他们守候和侦察他的一举一动,像对付小偷似的。他自己不止一次地看到街角有人匆匆盯着他——眼光恨不得穿透他的灵魂,搜索里面的一切,查个彻底。“无耻的家伙!但是他们休想查到什么,休想!”他凄然说着,恨意更强,对人更敬而远之。
克伦巴怪他从来不去看他们,他回答说:“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跟自己的交情好极了,看到自己都受不了呢。”
这是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这么过下去他简直受不了,要全力忍耐,仿佛用铁索训练自己的灵魂,严格控制它。而他自觉挣扎得太累,实在挺不住了,他愈来愈渴望抛弃一切,向命运屈服——幸福与不幸,他都无所谓。他厌倦生命,充满悲哀——无尽的悲哀像食肉的鸟儿,将利爪深深探入他血肉模糊的心脏。
遭受这么大的束缚实在讨厌得难以形容,他透不过气来,疲劳过度,像跑马场拴着的马儿,或上了链子的家犬。
他自比为一棵果树,被疾风吹断,注定要枯死,在生趣盎然又开着花的果园中慢慢凋零。
而丽卜卡村——丽卜卡村照常过日子。有婴儿受洗,例如瓦尼克家;有人订婚,例加克伦巴家(虽然现在他们不奏乐,却在耶稣降生期容许的范围内庆祝),某些家庭有丧事,例如被女婿痛打的另一位巴特克,渐渐衰弱,躺着呻吟,终于上天国去了。雅固丝坦卡又一次控告儿女违背合约。此外还发生许多别的事情,每一家都有新鲜事,村民有很多话可聊,有理由哭笑。漫长的冬日黄昏,女人在很多栋住宅一起纺织。天哪!她们又笑又说又吵,欢闹的声音连马路上都听得见!到处都有人口角、建交、求爱、在农舍外幽会、吵吵打打和甜蜜交谈,数都数不清,宛如蚁丘或蜂房,村民就这样挤在房子里嘁嘁喳喳。
是的,人人都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看来对他最有利的方式,适宜自己也适宜邻居的方式,并遵照上帝的戒律来过日子。
而他——安提克——一个人孤立在他们大家的圈子外,与世人隔绝,像一只陌生的鸟儿,饥饿又害怕,也许在明亮的窗外拍翅,渴望贴近谷堆——却不走近去,只在四周盘旋、倾听、忍饥耐渴,从来不上前!
除非——除非上帝降尊永远改造他,让他成为新人!
哎呀!对这种改变他想起来就害怕。
圣诞节前几天早上,他碰到铁匠姐夫,安提克想走过去不理他,他却挡着路,伸手用客气又含悲的口吻对他说:
“我以为你会来看我这个姐夫。我们家虽然没什么,我却可以跟你谈谈,帮一点忙。”
“你为什么不先来?”
“什么?像幼姿卡闯进去,被人赶走?”
“你说得对。‘没吃到苦头的人,什么都不体恤’。”
“‘没吃到苦头’!我的烦恼不是跟你一模一样吗?”
“你怎么敢对我说这么不要脸的谎话?我在你心目中难道是自作聪明的假才子?”
“我敬爱上帝,说的全是实情。”
安提克蔑然说:
“‘狐狸是狡猾的畜生:
会跑,会闻,会转,会扭,
并用狐尾扫灭形迹,
谁都闻不出它的气味。’”
“我知道,你为我参加婚宴而痛心。我真的没有拒绝。但我怎能拒绝呢?神父亲口叫我别冒犯上苍,使父亲和儿女产生裂痕。”
“啊,你照神父的命令行事,真的吗?去告诉相信你的人,别告诉我——噢,你尽可能榨取老头的一切,作为友好的代价,他没空手赶你走!”
铁匠引用名言说:“‘送上手的东西,只有笨驴不接受。’但是我不跟你争论道理。全丽卜卡村的人都会告诉你——咦,你不妨问问雅固丝坦卡,她经常和老头子聚在一块儿,我逼他跟你谈和。会有这么一天的……他会冷静下来……我们再安排。”
“你去为狗调停,别管他和我,你听到没有?我不想跟你吵架,但是现在,你少烦我,滚你的调停计划!看看他!可真是好朋友!除非你想榨取我的最后一件外衣,你不会为我们调停的——我断然告诉你:别烦我,别让我碰见,万一我发起火来,我会扯掉你的红头发,打断你的肋骨。是的,你那些宪兵朋友也拦不住我。你记住。”
他掉头走开,甚至不回头看铁匠,铁匠站在路中央,愣愣地张着嘴巴。
“下流的说谎家!跟老头子好得要命!却来跟我攀交情,他若有办法,会让我们父子都变成乞丐!”
这次碰面后,他隔了一段时间才冷静下来。尤其那天早晨事事都不如意。他刚开始砍木头,树上的节瘤就把斧头弄出一个缺口,晌午之前,有一块木料砸到他的脚,幸亏没砸断,他只得脱下皮靴,用冰块敷着肿痛的脚板。而且,马修那天心情很坏,挑剔每一个人:这个差事做得不好啦,那个差事做得太慢啦,对安提克更一再找借口发牢骚。
样样都不对劲。而汉卡老是担心的大麦也没有弄完,理由是工作太急迫。
家里的事情也不太顺利。汉卡眼泪汪汪的,因为小彼德发高烧,她不得不找雅固丝坦卡用烟熏法为他消毒。
她在晚餐时刻过来,坐在火边,鬼鬼祟祟东张西望,恨不能大聊一阵子,但是他们的态度冷冰冰,她只好马上去为小孩子治病。
安提克拿起帽子说:“我上磨坊去,除非我亲自监督,大麦永远磨不好。”
“爹不能替你去吗?”
“我比较有希望得手。”他匆匆出门,心情很坏,没什么精神,像暴风雨中的孤树摇摇摆摆。何况家里样样害他生气——尤其是雅固丝坦卡那双窥探的雪貂眼。
晚上安安静静没有霜,但是天上只见几颗星辰,老远闪呀闪的,仿佛隔着一层面纱。冷风由树林吹来,发出沉默的呢喃,可见天气要变了。家犬在村子里零零落落乱叫,路上飘着火烟,空气又冷又湿。
圣诞节快到了,磨坊有很多人。有谷物磨着的人在走廊上等待,其他的人留在磨坊伙计的房间。他们围着马修,他正在讲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他们不时捧腹大笑。安提克不想穿过门槛,就到磨坊去找法兰克。
他们说:“他在拦水坝上,跟玛格达吵嘴,你知道——就是风琴师赶走的女佣。”
另外一个农夫告诉他:“磨坊主威吓说,他如果再跟玛格达在磨坊里出双入对,就要把他赶走,因为她老在那边过夜。不过,可怜儿,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有人开玩笑加上一句:“‘我们三月追求的事情,十一月准后悔!’”
安提克坐在磨高级面粉的地方,也就是半开着的候客室门口对面干等。他依稀看见马修的肩膀,以及一群人面向他,听他讲话的头部背影。若非机输轧轧响,他甚至听得见他的话呢,只是他没什么好奇心。
他一屁股坐在几包谷粒上,由于疲倦和忧心,很快就开始打盹儿。
磨坊轧轧地操作,拍打、悸动,每一个小隔室都充分运转。机输像一百个洗衣妇使劲儿捶打,池水闹哄哄流过,搅起翻腾的白沫和雪花,奔流到河里。
安提克在那儿等了一个钟头,最后终于走到院子去找法兰克,并振作振作精神,因为他觉得很想睡觉。往外走得经过候客室,他刚要进去,一只手放在门闩上,听见马修的话,突然停下来。
“是的,老家伙亲自煮牛奶和茶,端到床上给她喝!听说他和雅固丝坦卡照顾所有的母牛,不让她弄脏玉手,不,他还在城里买了一样东西给她,免得她走到谷仓后面会着凉!”
接着是一阵爆笑声,玩笑话纷纷出笼。安提克做了一个本能的动作,回到他刚才坐的地方,又一屁股坐在谷粒包上,茫茫然瞪着半开的房门所射出的一道红光。现在他听不见了,因磨米机声很吵,一股灰色的面粉尘埃飘起来,弄得四周模模糊糊,灯盏用绳子吊在天花板上,隔着白雾发出强光,黄得像猫眼,不停震动。但是他心神不安,坐不住又站起来,蹑着脚尖悄悄走近门口,用心听。
马修说:“……她对每一种现象都提出说明!多明尼克大妈告诉他,女孩子匆匆忙忙撞上篱笆跌倒。这是常有的事情……她自己少女时代也发生过。真是便利的说法,而老头子竟相信了,这么聪明的人,居然相信她。”
笑声像大旋风响起,他们都大笑特笑,屋里简直吵翻了天。
安提克愈走愈近,现在几乎跨上门槛了,脸色白得像死尸,双手握拳,蹲着准备扑过去。
他们笑够了,马修继续说:“不过,大家说安提克跟雅歌娜要好,我恰好知道是假话。我亲耳听见他像一条狗在她房门外哀哭,最后她用扫帚赶他出去!他缠着她,像芒刺黏着狗尾巴,但是她照样甩了他。”
这时候有人问道:“你看见啦?村子里的人另有一套说法。”
“我看见没有?咦,我当时正陪她在屋里,她亲口抱怨说他勾引她!”
“你这撒谎的狗杂种!”安提克一面尖叫,一面冲过门槛。
马修立刻扑向他。但是安提克快如旋风,一举跳到他身上。一手抓住他的喉咙,不出声也不吐气,另外一只手拎着他的皮带,把他卷在空中,像拔起一根灌木似的,用脚踢开房门,抓着他越过锯木厂到河堤边,用力扔过去,四根栏杆像芦苇般折断,马修则像木头掉进河里。
接着起了一阵大骚乱,因为那个地方河水又深又急。他们立即赶去救他,把他抬上岸,但是他不省人事。磨坊主直接跑进来,派人去找安布罗斯,他霎时赶到。村人挤来一大群,最后大家把马修抬到磨坊主家,他一再晕倒,吐了不少血。他们怕他活不到天亮,忙把神父请来。
马修一被抬走,安提克就冷冷静静站在火边,和刚露面的法兰克闲聊,众人回到房间,场面稍稍平静后,安提克大声宣布:
“谁若再羞辱我,嘲弄我,我就这样对付他,甚至更厉害!”
没有人答腔。他们只用惊讶和敬佩的表情凝视他。怎么可能抓住马修这样的人,像一束茅草举在空中,然后拎出去丢进河里呢?没人听过这么了不起的事迹。若说他们打架、撕扯,最后有一方打倒另一方,甚至打断骨头,或者送掉性命,那倒有可能,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是并非如此,他抓住马修,就像你拎着一条小狗的耳朵,然后把他丢下河。栏杆弄断了他的肋骨,这算不了什么,他可能会复原。但是那份耻辱,马修绝对受不了,他将一辈子蒙羞。
有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真的,真的,我的好家伙,从来没出过这种事!”
安提克不理他们的闲话,将面粉磨好,在午夜左右回家。他看见磨坊主家有一个房间的窗户灯火通明,马修就被安置在那儿。
他在那边看一眼,忽然在地上吐口痰说:“臭狗!你不会再吹牛,说你跟雅歌娜呆在她房间!”
他回到家,汉卡还没睡觉,正在纺纱,但是他什么话都没跟她讲。第二天早晨他没去上工,以为人家把他解雇了。但是他刚吃完早餐,磨坊主就走进来。
“来上工吧。你和马修吵架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与我无关。但是他康复以前,锯木厂得照常作业——你现在当工头,一天领四兹洛蒂,外加一顿午餐。”
“我不干,照你给马修的价码给我,我才接受,而且能干得跟他一样好。”
磨坊主大发脾气,想讨价还价,却不得不投降,此外有什么办法呢?他立即雇用他,然后走了。
安提克没将这些事情告诉汉卡,她感到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