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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板着面孔发牢骚:“我还以为你在风雪中迷路了!”

“暴风雪这么大,我怎么走得快呢?雪花一直吹进眼睛,睁都睁不开,我只好摸着走。路面吹来好浓的雪雾,隔两步就什么都看不清。”

“你娘在家?”

“当然,这种恶劣的天气,还会去哪里?今天早上她到柯齐尔家。玛格达病情严重,可能会进‘神父的牛栏’——教堂墓地。”雅歌娜抖掉衣服上的雪花说。

他开玩笑说:“外面有什么闲话没有?”

“你出去问问就知道啦。我不是去闲聊的。”

“你知不知道大地主来了?”

“来这儿?这种暴风天,赶狗出门都赶不动,他居然自愿来这儿?”

“‘非去不可自会去,哪怕暴风雪。’”

“是的,那是指非去不可的人。”她露出怀疑的笑容。

老波瑞纳冷冷地说:“他亲口答应要来,没人邀请他。”接着放下手头正在弄的一个水桶箍,起身看窗外:暴风雪在空中狂舞,转呀飞呀,看不见一棵树,也看不见围墙。

他声音转柔说:“我以为现在没下哩。”

雅歌娜说:“不,只是四面八方乱扫乱飞,害人看不见路走。”她烤烤双手,将纺锤上的纱线绕在卷线框上。她丈夫又看看窗外,焦急地听听,再重新干活儿。

“幼姿卡——她在哪里?”他接着问道。

“一定是到娜丝特卡家去了,她老是去那边。”

“这丫头喜欢游荡——难得在家待一会儿。”

“她说在家很乏味。”

“想散散心,这个小黄毛丫头!”

“不,是想躲懒不干活儿。”

“你不能禁止她吗?”

“我?我试过一次,结果挨了一顿臭骂。你得亲自吩咐她,我的话不算数。”

老波瑞纳不理会这些牢骚,他不耐烦地听听动静。但是屋外没有人声,只有狂风怒号,敲打墙壁,弄得墙壁隆隆震动。

“要出去?”她问他。

他没答腔,听到前门开了,怀特克接着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大嚷说:

“大地主来了!”

“现在才来?关上门,快!”

“我仍听见他的马具铃叮叮响。”

“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风雪太密,我只认得出马儿。”

“即刻跑去看看他在哪儿歇脚。”

她低声说:“你要去找他?”

“等他要求见我,我才去,我不毛遂自荐。不过他少了我,什么事都办不成。”

屋里静默了一段时间,雅歌娜缠线,数线,弄成一捆一捆,她丈夫心神焦虑,无法继续干活儿,就放下东西,准备出门……这时候怀特克冲进屋说:

“大地主坐在磨坊主家的前厅——马儿留在院子里。”

“你怎么浑身弄得脏兮兮的?”

“狂风把我吹进雪堆里。”

“还不如说你跟别的小流氓打了一场雪仗!”

“不,是风吹的!”

“是,是,尽管把衣服弄破好了。你会吃我一顿好打,叫你永远记得!”

“我说的都是实话。风乱吹乱吹,简直站不住脚。”

“别站在炉边,你待会儿再烤火。去找彼德,叫他打谷,由你协助他——不要像狗伸着舌头在村子里乱逛。”

牛童绷着脸说:“我去。不过我得先照太太的吩咐,搬些柴火进来。”他好想说说村子里的见闻。出门时,他吹口哨叫拉帕,但是老狗盘在火炉边,根本不理他,老波瑞纳更衣等着出门,在屋里踱来踱去,拨拨木头,探头看看马厩,又不时地眺望窗外,坐立不安地等着人家来请他——但是没有人来。

“他也许忘了。”雅歌娜冒险猜测说。

“忘了——忘了我?”

“也许吧。你太信任铁匠,他是撒谎家。”

“你是傻瓜。别谈你不懂的事情。”

她生气了,闷声不响。他说了不少好话来哄她,但是没什么效果,最后他也发火了。抓起帽子,砰的一声关上门,大步走出去。

雅歌娜在卷线杆上放些亚麻纤维,坐在窗边开始纺纱,眼睛不时瞟一瞟窗外的怒雪。

风声震耳欲聋。一大阵一大阵粉状的雪花,零零落落没什么规律,正四面八方乱扫,一再撞上屋墙,每一根横梁和屋椽都在发抖,餐橱中的器物咔哒咔哒相撞,幼姿卡挂在天花板上的“彩球”和“星星”更摆来摆去。

一阵冷得刺骨的气流由门口和窗户飘进来,雅歌娜忙用围裙裹肩膀,老狗拉帕不止一次地换地方,找个温暖些的角落。

怀特克无声无息地进来,略微犹豫地说:

“太太!”

“怎么?”

“你知不知道,大地主用种马拉车哩!都是高级马车用的马,漆黑漆黑,头上有红鬃和羽毛,侧翼挂着铃铛,亮得像教堂的镀金用品。跑得可真快!噢,简直比风快!”

“当然——那些不是农夫的马,属于贵族领地。”

“噢,主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棒的畜生!”

“它们不用做田事,专吃燕麦过日子,怎么会不棒呢?”

“你说得对,太太。不过,我们若用同样的办法来养小母马,剪短它的尾巴,让它跟社区长的母马一起拉车,它们是不是也能这么棒?”

老狗惶然跳起,同时汪汪叫。

“有人在走廊上,去看看是谁。”

怀特克还没走过去,有一个人浑身雪水,在门槛上出现了。他说“赞美上苍”,帽子在靴腿上拍几下,环顾屋里的情形。

他张口喘气说:“请让我喘口气儿,在这边取取暖。”

她有点心慌地说:“请坐。怀特克,添些柴火。”

陌生人坐在炉边烤火,点起了一根烟斗。

他掏出一份文件说:“这是不是波瑞纳——马西亚斯·波瑞纳的住宅?”

她战战兢兢地答道:“是的。”生怕自己跟警方的人扯上关系。

“你爹在家吗?”

“我丈夫到村子里去了。”

“请容我在这边等一会儿,烤烤火,我冻得厉害。”

“请便,板凳和炉火都有。”

他脱下羊皮袄,全身战栗,显然冻入骨髓,两手不断揉搓,愈来愈靠近火炉。

他说:“今年的冬天可真难熬。”

“的确不暖和——要不要我煮些牛奶给你喝?”

“不,谢谢,我倒想喝点儿茶。”

“不久以前我们有过茶叶,那时候是秋天,我丈夫不舒服,我由城里买来给他喝,不过现在都用光了,我不知道本村什么地方有。”

怀特克插嘴说:“咦,神父整天喝茶。”

“你去跟他借一点好不好?”

“用不着。我自己随身带了一些——你们若给我一点水……”

“我马上烧。”

她在火炉上放一个茶壶,回到纺织机前面,却没有再纺纱,表面上是转纺锤,其实好奇地打量他——他会是谁呢?他要什么?他是不是警方的人,正在列什么名单?他随时看文件,好像是如此。他的服装也不属于她的阶层:灰色和绿色,像庄园官邸脚夫穿的打猎装……但是,他却穿戴农夫的羊皮袄和帽子!他说不定是神经失常的家伙,或漂游世界的人。

她默默思索,和怀特克互相使眼色,怀特克假意看炉火,细细观察陌生人,听他想跟拉帕做朋友,大吃一惊。

“小心,那只狗会咬人!”他忍不住惊叫。

陌生人说:“别怕!”并露出奇异的笑容,拍拍狗头,跪在地上。

不久,幼姿卡走进来,接着是瓦夫瑞克太太和另外几位邻居,因为陌生人到波瑞纳家的消启、已经传开了。

但是他继续烤火,不注意这些人,也不理会他们的耳语和闲话。壶里的水开了,他由一个纸包拿出些许茶叶,倒进去,由架子上拿了一个白茶杯,就这么喝茶,并咬一块糖,在屋里走来走去,端详家具,或站在中央,用锐利的眼光看别人,让他们有些心烦意乱。

“这些是谁做的?”他指着天花板上挂的威法饼“彩球”说。

“我做的!”幼姿卡面红耳赤地高声回答。

他继续走动,拉帕一步一步跟着他。

“这些画像是谁画的?”他在画框和墙上的几张剪影画面前停下来,问道。

“不是画的,是用纸剪的。”

“真的吗?”他惊呼道。

“是我亲手剪的。”

“花样是你自己发明的?”

“当然,不过这里每一个小孩都会。”

他没再说话,又倒出一点茶,坐在火炉边,屋里接着沉默了很久。邻居纷纷开溜,夜幕将临,暴风雨停了。不时仍有一阵疾风吹过,但是次数减少,风势也减弱,像长程飞行飞累的鸟儿。

最后,雅歌娜收起卷线杆,开始准备晚餐。

“是不是有一位詹姆士·梭哈当过你们的长工?”

“你是指库巴?有,不过他秋天去世了,可怜的汉子!”

“你们的教区牧师告诉过我。天主啊!我找遍所有的村子,到处找他,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怀特克很感动,大声说:“你找我们的库巴?那你一定是佛拉庄大地主的兄弟。”

“你怎么知道?”

“村民常常告诉我,他的兄弟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在乡下各处找一位名叫库巴的人,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位库巴是谁。”

“梭哈是他的另一个姓氏,今天我才听人说他死了,生前在你们家帮佣。”

怀特克呜咽道:“是的,他中弹死了——失血过多而死!”

“他是不是在你们家做了很久?”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在这儿。”

他略微犹豫说:“我想他是老实人吧?”

“噢,全村的人都会告诉你他多么诚实。葬礼上人人流眼泪,连神父都哭了,不肯收丧葬费。他教我祈祷,教我开枪,跟我情同父子……有时候他还给一枚五科培的钱币——信教虔诚,很文静,很勤劳,神父多次夸奖他。”

“他是不是埋在你们的教堂墓地?”

怀特克答道:“不然又埋在哪儿?我知道地方,安布罗斯在那儿立了一个十字架,由罗赫写纪念他的碑文。就算积雪,我也能替你找到。”

“那我们马上动身,天黑前赶到那儿。”

陌生人穿上羊皮袄,站着沉思了一会儿。他年纪不轻了,有点驼背,头发灰白,显得很苍老。多皱的面孔呈上灰色,一边脸颊有个深深的子弹疤,眉毛上也有一条红色的长疤痕。鼻子很长,胡须一簇一簇,稀稀的,黑眼睛凹陷,炯炯有神,嘴巴随时叼着烟斗,他经常填补烟丝。最后他由冥想中惊醒过来,想拿钱给雅歌娜,雅歌娜把手放在背后,满面通红。

“请你收下,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免费的。”

她自尊心受到伤害,反驳说:“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如此。我难道像犹太女人或生意人,为一点火和一点热水而收钱?”

“好吧,上帝酬赏你待客的诚意!告诉你丈夫,佛拉庄的亚瑟克来过这儿,他会记得我。我改天再来,不过现在要赶时间,天快黑了。上帝与你们同在!”

“也与你同在!”

她想吻他的手,表示敬意,但是他抽开了,匆匆走出门。

黑暗慢慢笼罩大地。大风息了,但是路面的积雪堆吹来一阵干粉尘,活像衣服抖下来的面粉。上空现在一片宁静,隔着土青色的朦胧光,房间和花园看得很清楚。

暴风雪期间,村子宛如冬眠,现在开始活动了。路上满是行人,花园充满人声,到处有人清扫门前的积雪,或者存冰上打洞,由池塘提水回家。大门敞开,几辆雪橇滑过雪地。最灵的变天预兆——乌鸦——出现了,在房前屋后乱跳。

亚瑟克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一路问起他们遇见的行人或通过的民宅,而且走得很快,怀特克简直追不上。老狗拉帕在前面奔跑,高兴得汪汪叫。

教堂前面,积雪堆成一大块一大块,盖过围墙,高度和树枝差不多。他们不得不绕过神父的住宅,屋外有一群顽童正跑来跑去,又叫又嚷,互相扔雪球。拉帕对他们狂吠。有一个男孩拎着它的脖子,把它丢进一个羽毛般雾蒙蒙的雪堆。怀特克冲过去救它,但是他们用力拿东西打他,他差一点就脱不了身,尽量报仇之后,就赶去追亚瑟克先生,人家可不等他哩。

他们好不容易到坟场。这里的积雪也常常有一人的高,十字架的黢黑的双臂刚好由坟墓上落雪的表面露出来,这个地方遮掩物很少,有阵风。寒风不时吹起粉状的雪花。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光秃秃的树木挥舞着断枝,黑黝黝的树干在雾网中朦胧出现。四周的田地化为一个纯白的平原;教堂墓地的那一端,有二十个人沿着雪径往前走,身背重物,背脊弯弯的。等妨碍视线的雾环散开,风势减弱,女人的红裙便看得清清楚楚,在平原上拖成一长串。

“这些人是谁?他们是不是逛市集刚回来?”

“不,他们是‘地客’,到森林去捡木柴。”

“什么,他们用背扛木柴?”

“当然。他们没有马,只好用肩膀扛。”

“本村这种人很多吗?”

“不少。只有‘地主’有田地,其他的人都租房子住,出去做工,或者在别人的农庄上帮佣。”

“他们是不是常出去捡柴?”

“贵族领地容许他们每星期带镰钩去两次,能折多少和扛多少干木头,就可以拿多少。惟独地主有权驾车进森林,用斧头砍树……库巴和我常常一起到那儿,用车子载一棵很棒的树回来!

库巴善于砍铁树,藏在薪柴之间,连森林管理员都没有逮到过他。”他以夸耀的口吻说。

“他是不是病痛很久?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怀特克欣然说给他听,亚瑟克先生不时问几句话,现在突然住口,指手画脚大声叫。小伙子觉得他怪怪的,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渐渐地心生恐惧。天色黑下来,整个教堂墓地仿佛包在大尸衣里,四周又有不少喃喃的怪声。于是他跑在前头,眼珠凸出,四顾找库巴坟墓的十字架。终于在围墙边找到了,和圣灵节那天他祈祷过的暴动——“战争”——殉难者的乱坟很接近。

“喏,在这儿,十字架上写了名字:詹姆士·梭哈。”他逐字拼出来,用手指画出每一个大字母。“是的,由罗赫写字,安布罗斯立十字架。”

亚瑟克先生给他二兹洛蒂,吩咐他回家。他遵命跑开,曾停下来吹口哨叫拉帕,并回头看陌生人在干什么。

他傻愣愣说:“主啊,大地主的兄弟,居然跪在库巴坟前!”黑夜很快就来了,树木垂在头顶,怪里怪气地摇着头,所以他飞快从捷径跑回村子,只在教堂附近停下来喘口气,看看他握在拳头中的钱。老狗追上他,优哉游哉结伴回老波瑞纳家。

他在水塘附近碰到安提克收工回来。老狗冲过去对他摇尾巴,高兴得又叫又吼,安提克和和气气抚摸它。

“好狗!好狗!怀特克,你打哪儿来?”

怀特克一五一十告诉他,只是没提亚瑟克给他的钱。

“哪天来看看我的孩子。”

“好,好;我做一辆车给小彼德,还做了另外一个滑稽的鸟兽像。”

“别忘了带来。这里有点钱给你。”

“我今天就来,不过我得先看看老爷回来没有。”

“他出去啦?”安提克故作漠然,却不太成功。

“在磨坊主家,跟大地主和另外几个人商量事情。”

“太太在家吗?”他压低了嗓门问道。

“在,忙着干活儿。我去看看就回来。”

他说:“好,到我们家吧!”本想再打听几句,但是,天色虽晚,村民还四处走动,何况这个少年呆头呆脑,可能会泄露秘密。于是他迅速向前走,到了教堂附近,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监视他,再拐弯走谷仓边的小径。这时候怀特克走回家。

老波瑞纳还没有回来,家居室暗暗的,只有火炉上烧着几根木头。雅歌娜正在弄晚餐,心情很坏,幼姿卡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要做的事情多得很,真不知道从何做起。她没注意怀特克说什么,直到他提起安提克的名字,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停下手边的工作。

“别跟人家说他给你钱!”

“既然太太不准,我一个字都不说!”

“再给你五科培,你记着。他是不是回家了?”

她没等小伙子答腔,突然跑到门廊上,呼叫彼德,并用搜索和害怕的目光偷看果园和院子。她甚至出去看棚屋那一头和草堆四周,没有人……她心情冷静多了,耐心也为之枯竭。她骂幼姿卡没拿水给母牛喝,经常闲逛,小姑娘又凶又大胆,舌头也很利,马上反驳她。双方吵了一架,先后说出难听的字眼。

“说吧,说个够!你爹快回来了,他的皮鞭会叫你闭嘴!”雅歌娜威胁她,点上灯,又重新拾起纺纱的工佗。幼姿卡继续发牢骚,但是没人搭腔,雅歌娜仿佛听见角窗外有人走过。

“怀特克,到外面看看;我想我们有只阉猪跑出猪栏,在果园里。”

他说他都赶进来了,猪栏门关得很紧。幼姿卡到房屋另一侧去拿水盆,由彼德协助她,盛水给母牛喝;接着她跑去拿牛奶桶。

“我会亲自挤奶,你劳累一天,需要休息。”

幼姿卡骂道:“是的,挤牛奶,去呀!你会再度留一半牛奶在乳房里没挤出来!”

她气冲冲叫道:“你最好闭嘴!”她穿上木屐,塞好裙子,拿着两个桶子上牛栏。

天已经全黑,风也停了,白雪雾慢慢沉淀。但是头上的天空黑漆漆的,没有星星,有低低的小云朵,田野呈暗灰色,到处都是逼人的寂静。村子里听不到人声,除了打铁铺的铁锤吭啷吭啷敲呀打呀,什么声音都没有。

牛舍又闷又暗,母牛正在喝水,汩汩舔着渐空的桶底。

雅歌娜伸手找到挤奶凳,坐在第一头母牛身边,摸到它的乳房,擦干净,脑袋顶着畜生的侧肋,开始挤奶。

牛奶匀匀整整喷进桶中,马儿在隔壁的马厩用脚掌蹬地;幼姿卡嘁嘁喳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虽有墙壁挡着,依然能听得见。

雅歌娜咕哝道:“是的,她讲个不停,但是没削马铃薯!“并留心听;现在屋外的雪地吱吱响——她觉得有脚步声由席棚过来……停止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往这边走——雪地踩裂的声音更大了。她把头转向敞开又微亮的房门,依稀看见一个人影。

“彼德!”她叫道。

“嘘,雅歌娜,嘘!”

“安提克!”

她一动也不动,因为看到他又听到他的声音而全身乏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不能思考。她本能地继续挤牛奶,但奶水不是喷在她裙子上,就是掉在地上。她突然浑身发热,宛如一阵烈火烧遍全身,她眼前放出闪电,扯得她的心弦微微作痛。这时候有一种力量抓住她,害她窒息,她恨不得当场死掉。

他低语说:“打从圣诞节,我一直像看门狗,在草堆边等着你守候你……你一次都没来。”

他的声音!压抑,激动,热情如火,喧喧嚷嚷呼唤她的芳心,带着难以抗拒的火焰,她被彻底征服了。他站在她对面,倚着母牛的侧翼,低头凝视她——好近好近,她觉得他热热的鼻息喷在她的眉毛上。

“别怕我,雅歌娜。没有人看见,别怕……我实在受不了,不可能,你的影子日日夜夜出现在我面前。雅歌娜——你不说句话?”

“什么——我能说什么?”她含泪支吾道。

接着两个人都不做声。情绪使他们喑哑,彼此贴得这么近,左盼右盼终于能独处了,他们浑身无力,软绵绵的——这是甜蜜的负担,却也很可怕。他们被对方强烈吸引,但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欲望是共有的,可是双方连手都伸不出去。

母牛一面喝水,一面咻咻摇尾巴,不止一次地打到他的脸,他把牛尾牢牢抓住。然后俯身更贴近雅歌娜,低声耳语:

“没有你,我睡不着——吃不下——什么事都做不成,噢,雅歌娜!”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雅歌娜,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能不想吗?你老在我的脑子里出现……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是不是真的打了马修?”

“是的。他说你的坏话,破坏你的名誉,我堵住他的嘴巴……任何人这么做,我都会同样对付他。”

住宅门砰的一声关上,有人跑进院子,直接向牛舍走来。安提克迅速跳过秣槽,蹲在那儿。

怀特克说:“幼姿卡叫我来拿水盆回去,我们得准备猪仔的食料。”

“拿去——都拿去!”她用嘶哑的嗓音说。

“不,莱苏拉还没喝完。我待会儿再回来拿。”他匆匆跑开,他们听见他用力敲住宅的房门。

安提克由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他要回来,这小鬼,我到草堆等……你来找我好吗,雅歌娜?”

“我怕……”

“来嘛,噢,来嘛……就算只聚一个钟头也好——我等你。”他哀求说。

雅歌娜仍坐在母牛身边,他走到她背后,用力搂抱她的胸部,将她的脑袋在后扳,吻她的樱唇,用力吸吮,她简直透不过气来。双手垂着,牛奶桶在地面翻滚。她挺起身子去就他,热烈回吻,两人像生死格斗般交缠,整个投入对方的怀抱,他们就这样疯狂、梦呓般拥吻了一会儿。

最后他勉强走开,溜出牛舍。

她恨不得追出去,但是他越过门槛像幽灵般消失在夜色中。她仍听见他压抑的耳语,五官感受到一种火辣辣的支配力,她环顾四周,看不见他的影子,不禁骇然。不,他不在——只有母牛正在反刍,摇尾巴。她看看外面的院子,门槛外黑漆漆,一片寂静,只听见远处的铁锤吭吭响——但是他到过那儿,曾站在她身边,会拥抱和亲吻她。她的樱唇还滚烫滚烫,火焰传遍全身,心里有一阵没发出的狂啸。她叫道:“安提克!”见自己的声音,才略微恢复理智。她尽快挤牛奶,却昏陶陶的,不止一次在母牛的前腿间找乳房,而且乐疯了,不知道自己脸上还有泪珠,走回住处,冷风吹上面颊。她带牛奶进屋,忘了过滤,跑回房间的另一边,老觉得有急事要做……到底是什么,她想不起来了,惟一的念头就是安提克在草堆边等她。她在屋里走了几步,用围裙遮头……走出去。

她飞快绕过房屋,沿窗外滑行,来到果园和棚屋间的窄道,积雪的树枝垂得很低,几乎盖住整个走廊,她得低头才能通过。

安提克在栅栏边等她;他一跃上前,像饿狼似的,半抱半拖,带她到路边的草堆。

但是那天他们注定要失望。两个人刚进草堆,开始亲嘴,老波瑞纳的声音就粗里粗气传来。

“雅歌娜!雅歌娜!”

他们仿佛被闪电击中,连忙分开,安提克蹲下来沿着围墙逃走,雅歌娜匆匆回到庭院。树枝刮落了她包在头上的围裙,她浑身都是雪花,但是她都没注意。她用雪揉揉脸蛋儿,由棚屋抱起一把薪柴,从从容容走进屋。

老波瑞纳侧目看她,眼光有点奇怪。

“我去看席乌拉,它躺在地上哞哞叫。”

“不过,你在什么地方弄得满身雪水?”

“什么地方?噢,屋檐上挂了不少雪,像胡须似的,只要一碰到,就会落下来!”她轻快地解释,却转过脸不对着火光,免得丈夫看见她火红的双颊。

但是她骗不了老波瑞纳。他不正视她的面孔,就知道她满面通红,眼睛发亮,一股模糊的疑念爬上心头,妒火暗暗燃烧,像一条准备咬人的恶犬。他思索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断定是马修和她会面,推她到围墙边。

娜丝特卡正好进来,他想引她说话。

“啊!我听到什么消息来着?你们家的马修现在好像复原起床了?”

“复原起床,当真?哎呀!”

“有人说今天晚上在村子里碰过他。”

“胡扯。马修几乎不能动,当然更不会下床。只是他没再吐血了,安布罗斯今天为他放血,给他准备了一种饮料——猪油加强烈的伏特加酒——两个人喝药酒喝得好痛快,路人都听见他们的歌声!”

老头子不再问话,但是疑虑并没有消除。

雅歌娜看四周郁闷又安静,觉得厌烦,又被他盯得很窘,就详细说出亚瑟克来访的经过。

他大吃一惊,想不通对方是什么意思,不厌其烦探问,思索客人的每一句话。最后他认定是大地主派亚瑟克先生来探查丽卜卡村民对开垦地事件的想法。

“但是他根本没问起森林的事情!”

“这种人办事,一步一步仿佛用绳子牵着你,你不知不觉就全部告诉他了。我对贵族领地的人清楚得很!”

“他只问起库巴和墙上贴的图案。”

“‘为了探路,他先走边道。’是的,这一定是贵族领地那些人的诡计。什么?大地主的兄弟为库巴操心?不错,听说这位亚瑟克精神不太正常——老是在各村间游荡,遇到圣像就拉小提琴,说些没有意思的鬼话——他有没有说要再来?”

“有,还问起你呢。”

“算啦,算啦,这个人我无法理解。”

“你是不是跟大地主谈过了?”她高高兴兴问他,想引开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想刚才的事情。

他缩了一下,仿佛被人刺中最敏感的部位。

“没有。我在老西蒙家。”他不再说话。

他们就这样闷声不响坐到吃晚餐的时刻,罗赫来了。他依例坐在火边,但是不肯吃东西。大家吃完,他低声说:

“我来这儿不是为自己。听说大地主对丽卜卡村民很生气,不雇本村的农民去替他砍树。我来问问是不是实情。”

“老兄,我对上帝发誓,我怎么知道?我现在才听说呢!”

“不过,今天磨坊主家开会,消息是从那边传来的。”

“社区长、磨坊主和铁匠在那儿,我没参加。”

“怎么会?听说大地主今天来看你,你陪他出去。”

“我没看见他,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

但是他没说这件事多么惹他伤心,受漠视的事实又多么叫他难过。

他一想起来就发火,但他忍着没说,细细回味那份苦涩的悲哀,尽量克制自己,免得罗赫猜到他的心情。

怎么啦?他一直干等!而他们开会居然没请他参加!他不愿就此罢休——他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要证明他是村中的大人物……是磨坊主捣鬼!他占村民的便宜,发了大财,现在高高在上,瞧不起任何一个人。那个骗子!他知道那家伙不少底细,足够把他送进监牢!……还有社区长,当真!他适合看牛,不适合命令比他好的人——下流的酒鬼!只要大家肯选,连安布罗斯都能担任他的职位,干得和他一样好!……还有混账的铁匠女婿!这畜生若敢再进波瑞纳家,要他好看!……至于大地主——那条狼,老是鬼鬼祟祟出没,尽量抢民众的东西!一个贵族,件农夫的土地,卖农夫的森林,把生计建立在农夫的痛苦上,竟敢来阴谋和农夫作对!这浑球难道不懂,链枷能打别人的背脊,也能打贵族?不过,他没说出这些想法。他为此而痛苦难当,饱受折磨,那他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他记起在客人面前不该默默想心事,就站起来说:

“你带来的消息很奇怪,不过大地主若下定决心,不肯改变主意,我看也没办法逼他。”

“对,不过,若有高尚人物把这一带村民所受的损害告诉他,他也许会另作决定。”老波瑞纳刻薄地说:“我绝不管!”

“但是你想一想,这里有二十个‘地客’,都急着找工作。你认识他们,也知道冬天多难熬。有人储存的马铃薯冻僵了,又失业在家。春天没来以前,他们的惨境一定很可怕。现在就有很多户人家一天只吃一顿热食。他们都指望大地主砍维奇多利的树木时,人人有差事干。现在听说他发誓不雇丽卜卡村的人,因为村民到委员面前告他,他生气了。”

“讼状是我签的,我要坚持到底。不得我们同意,他不能砍一株树苗。”

“若是如此,他可能不会砍树。”

“不,至少不会在我们的林地上砍树。”

罗赫结结巴巴地说:“但是,那些贫民怎么办?”

“他们的命运我无能为力,也不能放弃我们的权利,使他们能为大地主干活儿。我可以站出来维护别人不受欺侮,但是我吃亏谁来支持我呢?大概要靠我的狗吧!”

“那我看你不是贵族领地的朋友。”

“我自己的朋友——正义之友。不做其他人物的朋友。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如果佛依特克或巴特克没有东西吃——那是神父的事情,不干我的事,就算再有心,我一个人也养不起全部的穷人。”

“但是要帮忙养……多帮一点忙。”罗赫凄然地答道。

“试用筛子盛水,你能盛多少?贫穷也是这样——我觉得某些人有财产,某些人只能喝西北风,这是神的规定。”

罗赫鞠躬告退,心情很悲哀。他没想到老波瑞纳对人类的痛苦这么无情。老波瑞纳送他到大门口——依照惯例——先巡视一圈,看看牛马再上床睡觉。

雅歌娜喃喃念晚祷文,并拍打床铺的羽毛被褥,马西亚斯·波瑞纳走进来,把一块布扔在她脚下。

他说:“你的围裙掉了,我在栅栏边发现的!”平平静静,语气却加强了,而且用锐利和搜索的目光盯着她,她一时吓得发愣,隔了好几秒钟才结结巴巴提出解释。

“是……是拉帕……淘气的畜生!老是叼走东西……前两天把我的木屐叼到狗窝去——老是恶作剧!”

“拉帕?——是,是。”他残酷地讽刺说,心理则断定雅歌娜对他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