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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天,大家工作完毕,薄暮向晚时分,克伦巴家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参加盛大的纺纱宴。

克伦巴大妈请了几位年长的主妇,大部分是她的亲戚或好朋友,她们都适时抵达,尽量不迟到,免得怠慢了她的邀请。

瓦尼克大妈照例最先来,带了不少羊毛,腋下夹着好几个纺锤;接着是马修的母亲幕拉布,老是皱着一张苦脸,老是发牢骚;继之而来的是多嘴婆瓦伦蒂大妈——爱生气的女人,像母鸡咯咯叫;还有席科拉的太太,可怕的碎嘴子,瘦得像扫帚柄,对邻居的纠纷很感兴趣;接着普洛什卡的妻子踉踉跄跄进来,矮胖,红脸,红血球过多,服装一向太考究,对人高傲又威风,说话的本领超强,大家因此讨厌她;然后巴尔瑟瑞克大妈悄悄溜进来,她骨瘦如柴,体形特别小,枯干又狡猾,脾气坏,爱打官司,跟半村的人吵架,月月上法庭;现在佛依特克的妻子柯伯斯太太大胆地走进屋(不请自来),她是恶毒的长舌妇,也是厉害的泼妇,大家对她敬而远之,歪嘴乔治的太太也喘着气匆匆进来,她是酒鬼、骗子、喜欢玩鬼把戏——尤其爱损害邻居;再下来是梭哈大妈(克伦巴的亲家母),文文静静,信教很虔诚,除了多明尼克大妈,就数她上教堂的时间最多了。还有别的客人,难以描写,如同一群的母鹅,除了服装,大家都没什么特色。她们都来了——一群中老年妇人,各自带一两样东西:带羊毛、亚麻或粗麻来纺,有人带衣物来缝,或者带羽毛来做被褥——不希望空手来,显得纯粹来聊天似的。

她们在屋子中央的吊灯下围成一个大圈圈,像一丛灌木,成熟、饱经秋霜,个个年龄都不小了,而且岁数相近。

克伦巴大妈和和气气地问候每一个人,但是说话声音很低,她中气不足,有肺病,病情严重。克伦巴是通情达理的人,喜欢跟每一个人和睦相处,他对客人各说几句好话,亲自为她们摆桌子和板凳。

隔了一会儿,雅歌娜跟幼姿卡、娜丝特卡和另外几个女孩子来了,随后又来了几个年轻小伙子。

这是一场大聚会。严冬凛冽,日子很难捱。大家不想上床,正如鸟类不想进鸡舍,躺到天亮时间太长,身子会累得酸疼。

他们分别坐下,有的坐板凳,有的坐柜子,克伦巴的儿子从庭院拿几个树桩来给男孩子坐,屋里的空间容得下所有的客人。这间房子不高,却十分宽敞,照旧格局筑成,很可能是克伦巴的高祖父建的,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年久失修,已经快要倒了,像驼背的老人歪歪斜斜的,有些地方茅顶的屋檐几乎碰到下面的树桩,得用柱子撑着。

过了一会儿,谈话愈来愈大声,也愈来愈普遍,纺锤在地板上嗡嗡转,到处是纺车轮呜呜叫。

克伦巴有四个儿子,都是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胡子刚要萌芽,他们坐在门边扭草绳。其他的小伙子坐在角落里抽烟,咧着嘴笑,逗弄小姑娘,闹得她们哧哧偷笑,满屋子闹哄哄的。

最后,他们盼望已久的罗赫走进来,马修跟在后面。

有人问他:“是不是还有风?”

“一点风都没有,天气要变了。”

克伦巴说:“一定会融雪,我们听见森林哀哀叫。”

罗赫如今在克伦巴家教课,住在那儿,也在那儿用餐,到另一张桌子前面坐下来吃晚饭。马修跟某些客人打招呼,但是看都不看雅歌娜一眼,她虽然在他面前,他却假装没看到她。她苦笑一下,眼睛盯着门口。

梭哈大妈说:“噢,刮风刮了一整天,上苍救救我们!有几个女人由森林爬回来,冻得半死,听说同行的汉卡和她父亲失踪了。”

柯伯斯大妈哼道:“啊,是的,‘无论穷人上哪儿,风总是对着他吹。…

“哎呀!汉卡真的潦倒了……”普洛什卡大妈止要说下去,看雅歌娜满脸通红,立即住口,改谈别的话题。

“雅固丝坦卡没来吗?”罗赫问道。

“她不受欢迎,我们的来宾不喜欢诽谤和谣言。”

“她真是邪门的夜叉婆!今天她在社区长太太和村长太太面前搬弄是非,害她们吵得好厉害,要不是大家阻止,她们会打起来呢。”

“那是因为她们随她乱说。”

“没有人为她的恶毒话和恶作剧而惩罚她。”

“但是人人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何必听她谩骂呢?”

“对,我们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说谎,什么时候没说谎。”

“大家任她胡说,因为他们都喜欢听她批评别人。”普洛什卡太太说。

一位军人的太太苔瑞莎嚷道:“叫她说我的坏话看看!她会大吃苦头!”

巴尔瑟瑞克之妻听了,讽刺说;

“咦,她不是整天在村子里说你的闲话吗?”

她满面羞红,大叫说:“不管你听到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村民都知道她跟马修过从甚密。

“等你丈夫退伍回来,我会说,而且当你的面说。”

“当心别批评我!什么,你要在这儿吱吱喳喳乱扯?”

普洛什卡太太斥责说:“没有人指控你,你何必大声嚷嚷!”但是苔瑞莎的怒气久久不消,她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

为了改变话题,罗赫说:“他们带‘熊’来了没有?”

“他们此刻在风琴师家,马上来。”

“演出人是谁?”

“咦,古尔巴斯和菲利普卡的儿子,除了他们这些淘气鬼还有谁!”

姑娘们大喊:“他们来了!”屋前响起一阵长长的吼声,接着是各种动物的叫喊,公鸡喔喔啼,羊儿咩咩叫,马儿长嘶,都以婶笛伴奏。最后门开了,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反穿羊皮袄,头戴高高的软毛帽,脸色涂黑,看来活像吉普赛人。他用绳子牵着所谓的“大熊”,大熊浑身罩着蓬蓬的棕色豆草,只露出软毛脑袋和可自由摇摆的纸耳朵,舌头则伸出一尺多长,手臂上扎着木板,以豆草缠着,看来好像用四肢爬行。它后面是另外一个牵熊的人,一手挥草鞭,一手拿一根钉满尖楔子的短棍,楔子上挂着小块小块的肥咸肉、面包和大包里。队伍由风琴师的学徒麦克吹短笛殿后,还有不少小伙子手持细棒,一面敲地板,一面大声吆喝。

牵熊的人“赞美上帝”,喔喔啼,咩咩叫,学猖狂的种马长嘶,然后提高嗓门说:

“我们这些牵熊的人来自异国,远在大洋和无数森林的彼岸,那边的人上下颠倒走,用腊肠做栏杆,生火来纳凉,锅炉放在阳光下煮,下雨就下伏特加雨,我们这只野熊就是那儿带来的!据说本村有富裕的农夫,好脾气的主妇——也有漂亮的姑娘。因此我们从异乡来这儿,穿越多瑙河,希望受到好招待,需求得到补充,千辛万苦能有代价!阿门。”

克伦巴说:“那你表演你的本事,说不定食品室有东西给你吃。”

“马上表演——嗬,吹短笛吧,大熊,你跳舞!”牵熊的人大声说。接着短笛吹出最甜美的曲调,小伙子用细棍敲地板,叫声抑扬顿挫,牵熊人则模仿很多野兽的声音,“大熊”四肢着地跳跳蹦蹦,耳朵抽搐,舌头伸进伸出,追逐女孩子。牵熊的人作势拉它回来,用鞭子抽每一个他打得着的人,叫道:

“姑娘,你还没找到丈夫?让你挨鞭,姑娘!”

屋里又是吵闹,又是追打,又是尖叫,噪音愈来愈大,嬉闹达到高潮,大熊开始胡闹,在地板上打滚、吼叫、跳着玩儿,用长长的木臂抓女孩子,要她们随麦克吹出的短笛曲跳舞,这时候两位牵熊的人和作陪的小伙子大声笑闹,旧房子差一点被噪音和闹剧给哄垮。

接着克伦巴太太慷慨招待演出者,他们就告辞而去,路面老远传来众人大嚷和群狗乱吠的声音。

场面静下来之后,梭哈大妈问道,“大熊是谁扮演的?”

“你看不出来?咦,是‘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嘛。”

“他披了一头蓬松的软毛,我怎么认得出来?”

柯伯斯大妈说,“亲亲,玩这种游戏,这呆瓜的脑筋还应付得来。”

娜丝特卡袒护说:“亚斯叶克不像外表看来那么傻!”没有人反驳她,但是很多张面孔偷偷泛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们又坐下来聊天。以幼姿卡为首的小姑娘最不害羞,围在罗赫坐的火炉旁,哄他逗他,要他说些秋天在老波瑞纳家讲过的那一类故事。

“好,幼姿卡,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故事?”

“当然,说的是主耶稣和它的忠狗布瑞克。”

“你若爱听,今天晚上我来谈谈我们古代的国工。”

他们在灯下为他摆一张小凳子,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圆圈,他坐在那儿,宛如开垦地的霜白老橡树,四周围着许多灌木丛,他说话从容不迫,语气十分安详。

全场一片肃静,只有纺锤呜呜转,炉上的木块不时劈啪地响声。罗赫对他们说了不少神奇的故事:谈古代的国君和血腥的战争,谈深山有一群中邪的战士睡在那儿,等号角一响,就要起来反抗敌人,净化邪恶的土地;谈某些大古堡的皇宫有中邪的白衣公主等人解救,在月夜哀哭;谈某些地方晚上空房间会传出音乐,众人聚集跳舞,鸡啼就消失,回坟墓去了。他们注意听,手下的纺锤不再转动,他们的心思飘入奇迹的世界,眼睛发光,眼眶流出喜悦的泪水,心胸几乎为渴望和讶异而进裂。

最后罗赫说起一位被贵族匿称为“农夫国王”的君主,他仁慈、公正,对各种人都很好,又谈起可怕的战争,谈起他乔装农民流浪,在全国巡游,跟人民生活在一起,亲如兄弟,所以他知道人间的恶事,能平反冤情;巡游后他跟农民更是一条心,娶了克拉科附近一位农夫的女儿,名叫苏菲亚,他带她到该城的堡垒,治国许多年,是百姓之父,也是全国最好的农夫。

他们听这些故事听得入迷,一个字都不放过,甚至屏住呼吸,惟恐打断奔涌的流泉。至于雅歌娜,她根本没法纺纱,双手垂在两侧,低着头,一边的脸颊顶着卷线杆上方,玉蓝的眸子盯着罗赫的面孔。她觉得他真像画框里走出来的圣徒;外表好神圣,头发花白,白胡子长长的,浅色的眼睛仿佛盯着远处的某一样东西,她用心听——付出整个容易感动的心灵——认真吸收他所讲的一切,激动得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的话使一切情景平铺在她眼前,他带路,她的灵魂全力追随。她最感动的是国王和农民皇后的故事,噢,她觉得太美了!

沉默了好半天之后,克伦巴问道:“国王真的这么生活——跟农民为伍?”

“是的。”

娜丝特卡低声说:“主啊!若有国王跟我说话,我会吓死!”

雅歌娜激动地说:“我要追随他跑遍世界,只求听他说一句话……一句话……”

于是他们纷纷向罗赫提出问题。那些古堡在什么地方?那支军队呢?还有那些大宝藏和美丽的东西?那些伟大的国王——在什么地方?

他一一答复,用悲哀却明智的态度指出许多深刻的事实和神圣的格言,大家纷纷叹气,开始沉思上帝在世间的行径。

克伦巴说:“是的,今天属于我们,明天属于天主!”

但是罗赫累了,需要休息。大家对刚才说的神秘故事都很感兴趣,于是每个人说出他们听过的奇谭,起先低声耳语,然后愈来愈大声。

某人说了一个故事,另外一个人说了第二个,这一来第三个人想起别的奇事……每一则都掀起新的兴致。于是故事像纺好的线一直在外滑,柔得像月光,照亮了秘密森林的幽暗死水。他们谈到一个淹死的女人被婴儿的哭声吸引,回来喂他吃奶,棺中吸血鬼的心脏必须用白杨柱子贯穿,才不会出来吸人血;又说田间小巷有白昼幽灵潜伏着,会勒死小孩。他们大谈会说话的树,可怕的午夜暗鬼、吊死鬼,女巫、来世间忏悔的不自由灵魂——还有许多可怕的怪事,叫人毛骨悚然,心脏因害怕而委顿,听者吓得打寒噤,血液冻结。然后他们静坐着,恐怖兮兮你看我,我看你,注意聆听。他们幻想有人在天花板上的阁楼走动,或躲在窗外,怒目由窗口瞪着他们,或者有暗影躲在角落和暗处,不止一个人在胸前画十字,牙齿喀哒发颤,口诵祈祷文。但是这种心境很快就过去了,像浮云掠过阳光下,大家已忘了它的存在。接着大家又开始聊天,纺长长的纱线,罗赫用心听,最后他加入谈话,讲了一个跟马有关的寓言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有五英亩地的穷农大养了一匹马,它生性懒散又邪门。他善待马儿,根本没有用,他好好喂养它,它从来不满足。它一点活儿都不干,把马具扯碎,用力甩尾巴,没有人能走近它……最后主人看好心没有效果,非常生气,将犁田机套在马儿脖子上,要它犁一块很久没耕的田,想累倒它,叫它乖乖听话。它不肯拉犁,于是主人用力鞭打它,想叫它驯服和做工。但是它觉得自己受了虐待,想起来就不满,渴望找个恰当的时机报仇。有一天农夫弯腰替它解后腿的机具,它蹄子一伸,当场把主人给踢死了,它自由自在出门去游荡。”

“整个夏天,一切都相当顺利。它躺在树阴下,或者在陌生人的田地吃谷子。但是冬天来了,下雪了,没什么东西吃,它冷得发抖。于是它愈走愈远,出去找食物。它得日夜狂奔,狼群跟在它后面,常深深咬进它的肋骨。”

“它跑呀、跑呀、跑呀,甚至跑到冬天的边界——到一处天气比较暖的草地,草深及膝,小溪在阳光下闪烁,岸边的凉阴移来移去,头顶吹着愉快的和风。它饿得半死,过去吃那片草皮,但是,每次想尝一口,咬到的总是一口硬石头,青草不见了。于是它想喝点水,清水消失,换成臭泥潭!它找树阴安歇;凉阴飘走了,它被太阳烤得好难受。这时候它想回森林,森林也不见了!可怜的马儿哀声长嘶,别的马儿纷纷应和,它循声一直走,终于过了草地,来到一个大农舍。整栋房屋好像银子做的,窗板则由宝石构成,房顶像满天星斗的天空,有不少人在那儿走来走去。它悄悄跟在他们背后,现在它愿意做工,无论多苦都无所谓,总比饿死强多了。但是它兴冲冲徘徊一整天,没有人来为它套缰绳。不过,傍晚有人出来了,是农场主人。原来他就是‘大农夫’‘最圣者’主耶稣啊!主说:

‘你这懒骨头,你害死过一个人,这里没有事情给你做。要等诅咒你的人为你求福,我才让你进我的马厩。’”

“‘我只是反击,因为他打我呀。’”

“‘他打你,已经对我负责了,一切公道都掌握在我手上。’”

“马儿哀嘶道:‘我好饿,好渴,好痛苦!’”

“‘我说过了。走开!我会叫野狼侵袭你,追猎你。’”

“马儿只好回到冬天的国度,拖拖拉拉在前走,又饿又冷又怕,上帝的猎犬——野狼——一直追它,以狼嗥来吓它。最后,一个春天晚上,它站在主人的住宅门前,长嘶几声,希望人家放它进去。”

“但是寡妇和孤儿听到声音跑出来,抓起细棒、粗板和棍子,一面打它,一面骂它干下坏事,害他们落入悲哀的惨境。”

“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回到树林。野兽上前攻击它,它不自卫,它现在觉得生不如死。然而,它们只碰碰它的肋骨,为首的野兽说:

‘看,你太瘦了——只剩皮包骨!我们不吃你,也不白费牙齿的力气……但是我们会同情你,帮助你。’”

“它们带它走,第二天领它到主人的田地,套上在那儿摆着的一具犁田机。”

“它们说,‘有人会跟你一起犁田,让你长胖,秋天我们再来为你解犁具!…

“后来寡妇下田了,虽然她看它回来要犁田,大叫‘奇迹’,但是想起它以前做的坏事,不禁痛骂它,用力打它。第二天还是如此,日后一直为它的罪孽而惩罚它。整个夏天它耐心做苦工,知道自己活该受罪。几年后,那名寡妇又嫁了一个丈夫,还向邻居买了不少地,她才对马儿发慈悲,说道:

‘你非常对不起我们,但是凭你的帮助,主耶稣给了我们好收成,我又嫁到能干的丈夫,买了一些土地,我完全原谅你。’”

“你瞧,那天晚上,他们正举行婴儿施洗宴,天主的使者——野狼——把马儿带出马厩,领它到天国乐园去了。”

他们对这段话深表惊讶,也深感担忧,觉得主耶稣老是惩罚恶事,酬赏善行,仔细监守一切,马儿的故事充分证明这一点。

“连这扇墙里面的蛀虫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罗赫又说,“连最秘密的念头和下流的欲望都脏不了她。”

雅歌娜听了,吓一大跳,因为安提克正好走进来,只是很少人注意他。当时瓦伦蒂大妈正在讲一个中邪公主的奇事,纺锤不再转,大家都坐着一动也不动,痴痴聆听。

他们就这样度过阴冷的二月黄昏。

他们的心灵都着火了,像树脂木柴熊熊燃烧,喃喃的情绪——想啦,美梦啦,愿望啊——像蝴蝶在屋里乱晃。

他们为自己编织好大的奇迹之网——亮晶晶充满变化的虹彩色调——暂时把他们生活的悲哀、灰暗、凄惨世界推出门外。

他们徘徊在幻光遍野的黑暗平原上,徘徊在满耳怪歌、神秘叫声和汩汨波涛的银溪边,穿过充满魅力——武士、巨人、闹鬼古堡、喷火怪能——的大树林。他们恐怖兮兮站在交岔路口,那儿有吸血鬼狂笑,吊死鬼呜咽,未施洗的婴儿灵魂乘蝙蝠翅膀乱飞。他们游经暗蒙蒙的墓地,追随自杀悔罪的鬼影,他们聆听古堡和教堂废墟那毛骨悚然的声音,看见可怕的幻影排成无止尽的队伍走过去,参加以前的战争,看水底的燕子列队安眠,每年春天等圣母叫醒它们,使它们恢复生命!

他们穿过天堂和地狱——穿过天谴的灵群,穿过天恩的柔光,穿过无法形容的狂欢、奇事、神迹的区域和时光,穿过狂喜或做梦才见得着的世界——当时大家傻愣愣地望着,昏昏沉沉,痴痴呆呆,不知道他仍在世上还是已到达来生。

此时他们和现实世界之间隔着一堵穿不透的障碍墙——是迷惑和奇迹构成的障碍——像一个大海挡在前面,使世界、房屋和浓浓的黑夜都逐渐消失——大家忘了这个烦恼、不幸、冤屈、流泪、愿望不能满足的尘世——睁眼看另外一个壮观、美丽得难以形容的世界!

他们已进入神话世界,神话生活的虹彩围绕着他们,梦境的寓言在他们眼中成真了,他们狂喜得奄奄一息,找到了新生命——伟大的新生命,丰富又神圣,奥秘奇迹混在一起:所有的树都会说话,所有的石头都有生命,所有的树林都着了魔,每一片草皮都有未知的神力,伟大、隐形、超人的万物活在世间——具有难以想像的崇高生命。

他们对那种生活怀着至高的渴望和狂欢的思慕,要用它坚牢的链子把万物——幻想和现实,奇事和愿望——连成一列叫人迷惑的梦境生活,他们今生今世处境凄惨,疲惫又不健全的灵魂渴望那种生活。

说真的,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内容呢?这么沉闷,这么卑贱,他们每天的遭遇又如何呢?活像病人的视线,蒙着痛苦的雾网——只有黑暗——悲哀无聊的夜晚,除了死亡,肉眼从未见过奇迹。

噢,人类啊,你活得像牛轭下的驮兽,只想捱过今天,从来不想想身边的一切——美妙的薰香——由什么样的圣坛飘来——弥漫世界——也不想想到处潜伏着什么样的怪事!

噢,人类啊!你的视力不比深水的岩石好多少,噢,人类啊!你们摸黑犁生命之田,只用眼泪、烦恼和悲哀来播种!

噢,人类啊!你这颗星辰般的灵魂,你竟让它在泥潭和沼地里打滚!……

他们继续交谈,罗赫欣然参加,他的话老是充满奇迹、忧伤和眼泪,其他的人则惊叹、伤心和饮泣……

偶尔有一阵长长的休止期,几乎听得见心脏快跳出来的悸动声,看得见他们的眼睛含着泪,水汪汪的。惊叹和渴慕声四起,他们的灵魂跪在主耶稣脚下,在他的奇迹殿堂高唱伟大的感恩歌。他们的心灵齐声颂扬,狂喜,战栗,和天主神秘灵交,像春天大地在阳光下颤动,像黄昏的湖海,图画安静下来,水面满是震荡和珠光,或者像五月初下午的小谷子,不断呢喃,慢慢挥舞细致的叶片和羽毛般的穗子,祈祷谢恩。

雅歌娜如在天堂。她深深体会这一切,各种画面具体呈现在她面前,她可以轻轻松松用色纸剪成图案。他们递给她几张罗赫教的小孩写过字的纸张;她一面听奇谭和故事,一面剪纸画儿,有幽灵、国王、吸血鬼、龙或其他美妙的东西,剪得棒极了,他们一眼就认得出来。她剪了好多好多,足够贴满整个屋梁,并用安提克递给她的赭石一一涂上颜色。她专心工作,专心听传奇故事,他站在那儿干着急,想吸引她的注意,她却没发现他,别人同样深感兴趣,也没注意到他所做的手势。

门外的狗突然狺狺狂吠,似乎吓坏了,克伦巴的一个儿子出去看。他回来说,他看见窗外有个农夫,已经逃走了。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后来狗叫声停了,有一张面孔由窗外匆匆闪过,就此消失,也没有人多加往意。只有一个女孩子看到,吓得尖叫,眼珠子乱转。

“侧走过去——那儿——那儿——在院子里!”

“是的,我听见脚步声嘎吱嘎吱穿过雪地!”

“墙边有摩擦声!”

“‘说恶灵,恶灵就到了!’”

他们起了一阵恐慌,现在恐怖兮兮地坐着,吓得一动也不动。

有人用受惊的口气低语说,“啊,我们正在谈恶灵——也许把他给唤来了——他现在说不定正盯着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

“耶稣玛丽亚!”他们恐惧得大叫。

“小伙子们,到外面看一看好不好?只是几条狗在雪地上嬉戏罢了。”

“噢,不过我从窗户看他看得好清楚——头大得像木桶,眼睛像燃烧的煤炭!”

罗赫说:“你的视力不灵光。”他看没有人想进院子,就亲自出去,好叫他们安心。

他回来说:“我要跟你们说一个圣母的故事,你们的幻想马上消散。”他坐上原来的位子,他的冷静使大家也平静下来。

“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只有很老的古书才有记载。克拉科附近的一个村子住了一位自由农夫,名叫卡西米尔,别名‘老鹰’。他家世不错,世代住在那儿,有很多块三十五英亩的田地。他自己有一片森林,住处像贵族领地,河边还有水车。天主保佑地,样样都很顺利。他的谷仓经常装满谷子,钱箱老是装满金钱,他的子嗣兴旺,太太无懈可击,他自己也是精明又仁慈的人,心地不傲慢,对人都公平讲理。”

“他在人群中当领袖,犹如慈父,老是主持正义,专事讲求正直,乐于帮助和拯救邻居。”

“他就这么朴实、安静、快乐地生活,天主常在他身边。”

“有一天国王派人召国民去对抗回教徒。”

“‘老鹰’心里很烦恼,他不想离家到外地去打仗。”

“但是这时候,国王的信差站在门口,叫他赶快去。”

“那是一场大战争。下流胚土耳其人已经攻入波兰,烧村庄,劫教堂,杀神父,把很多人处死,或用绳子绑起来,赶到他们的异教国家。”

“抵抗他们是一种责任。一个人若为了保卫家园和亲属、同胞和国家,心甘情愿献出生命,他一定能得到永恒的接济。”

“于是他召集民众,尽量选最壮最勇敢的男人,第二天做完弥撒,全体出发了,有人骑马,有人乘战车。”

“全村含着眼泪,唉声叹气,陪他到钦斯托荷娃圣母的雕像前面,队列立在卜字路口的道路,他打了一年,两年……最后再也没消息了。”

“别人回来好久,‘老鹰’还在很远的地方。大家认为他一定被土耳其人杀掉或掳走了,而且,过路的‘化缘叟’和流浪汉暗中说了不少话,使他们也抱着这种想法。”

“最后,到了第三年中期,他在初春回来了。孤单单一个人,没有亲信,没骑马,没乘战车,穷得要命,像乞丐拿着一根拐杖回来。”

“他跪在圣母的雕像前,为自己返乡而致谢,然后快步走向村庄。”

“但是没有人欢迎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村犬攻击他,他挥棍赶它们走。”

“他终于到家了……揉揉眼睛……在胸前画十字……想不通是什么意思。”

“耶稣玛丽亚啊!眼前没有谷仓,没有果园,连树篱都没有!牲口没半头。房子只剩烧焦的残垣。也没有孩子!一切都彻底毁灭了。他太太听见他走来,从她病卧的草席上坐起身,流下最辛酸的眼泪。”

“他站在那儿,如遭雷殛。”

“原来他打仗,为天主驱敌的时候,瘟疫传入他家,害死他的家小,闪电又击中房屋,把它烧毁了,狼群吃掉他的牲口。邻居抢走他的田地,谷物因干旱而枯死,其他的收成也遭了雹害——他一无所有。”

“他瘫倒在门槛上,脸色像死人。黄昏来临,奉告祈祷钟响了,他一跃而起,用可怕的声音诅咒和亵渎神明!”

“‘我流血为上帝服务,竟得到这个下场?保卫上帝的教堂,竟得到这个下场?…

“他太太想劝他平静,但是说不动他,她跪在他脚边哀求,也没有奏效,他继续诅咒和亵渎神明。”

“‘什么!我受伤、挨饿、正直又虔敬,居然落得这个下场?无论我怎么样,天主已舍弃了我,下诏要我失去一切!’”

“他用最下流的字眼诅咒上苍,哭说他要向撒旦投降,只有撒旦不舍弃向他求援的受难者。”

“他一说完这句话,看哪,撒旦马上来到他面前!”

“‘老鹰’非常气愤,如今不顾后果,嚷道:

‘噢,魔鬼啊,你若能帮助我,请便,因为我受到最可悲的待遇!’”

“他是傻瓜。不懂那些全是考验,天主要试探他!”

“撤旦嘘声说,‘我会帮助你,不过你肯不肯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呢?’”

“‘我愿意——现在就交!’”

“于是他们签了一张合同,以卡西米尔的鲜血画押。”

“从那天开钻,万事都渐渐恢复正常。他自己很少动手。只下令和监督。麦克勒(魔鬼的化名)替他工作,由别的魔鬼当助手,乔装成长工或德国人,过了不久,农场整齐多了,比以前更大更发达。”

“只是他们不再生孩子。他们怎么能降生在如此不受天佑的家庭呢?”

“这一点‘老鹰’觉得很遗憾。晚上他想起日后要忍受永恒的地狱之火,心里很悲哀。”

“但是麦克勒毅然说,一切富人——爵爷啦,国君啦,学者啦,连世间威风凛凛的主教——都把灵魂卖给他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死后的遭遇,只想玩个够,饱尝此生的一切乐趣。”

“这一来卡西米尔自在多了,他变成上帝的大敌。他亲手砍掉森林的十字架,把家里的圣像扔出门外,甚至要把钦斯托荷娃城圣母的雕像搬走,因为它挡了他犁田的通道。他太太祈祷、哭泣、哀求,勉强才说服他不要搬。”

“日子像奔流一年年过去。他的财富大量增加,地位也愈来愈重要,国王亲自来看他,请他进宫廷,让他担任侍从的职位。”

“现在他神气了,瞧不起大家,压迫穷人,把正直的品德抛到脑后,再也不关心世上的任何人。”

“他还愚蠢地摒除有一天他要付出大代价的念头。”

“但是算账的时候终于到了。”

“天主对这个罪人,终于失去了耐心和慈悲心。”

“噩运和惩罚扑向他。”

“首先他生了重病,病痛无休无止地折磨他。”

“瘟疫夺走了他饲养的所有牲畜。”

“然后,他的农舍被闪电击中,烧成瓦砾。”

“再后来,他的谷物都被雹害给毁了。”

“接着又来了可怕的旱灾,样样都枯死,烧成灰烬,地面裂痕累累,树木因缺水而枯掉。”

“人人都厌弃他,匮乏便守在他家的门槛上。”

“他病得很厉害——皮肉脱落,骨头开始糜烂。”

“他叫麦克勒和小鬼们来救他,但是没有用。上帝生气惩罚某一个人,撒旦一点办法都没有。”

“恶魔不但不救他,知道他已经属于他们了,更在他的伤处烧火,使他痛得更厉害。”

“现在除了上帝发慈悲,谁也救不了他。”

“秋末一个刮风的夜晚,疾风把屋顶和所有的门窗都掀掉了,一群魔鬼跟着进来,手持草耙闯到房间中央,径自跳舞,而‘老鹰’在那儿奄奄一息。”

“他太太尽力保护他,把一座圣像推到他面前,在门窗上用粉笔画十字,把魔鬼赶出去,但是她很怕丈夫没跟上帝和解,没行最后的圣礼就死掉。但他至死执迷不悟,不许她找神父,虽然撒旦一心想阻拦她,她却找机会溜到教区神父的住宅。”

“但是他刚要驽车出门,不愿意去看这么邪恶的坏蛋。”

“‘上帝已经舍弃他……他只能归撒旦所有……我帮不上忙。’神父说完,就去跟贵族领地的人玩牌去了。”

“这个女人伤心痛哭,跪在钦斯托荷娃圣母的雕像前面,衷心为丈夫哀求。”

“圣母动了怜悯之心,跟她说话。”

“她说,‘女人,别哭了……你的祈祷已蒙允诺。’”

“她由圣坛走下来,头戴金冠,身穿满撒星辰的天蓝斗篷,身旁挂一串念珠……圣母宛如星星,浑身发出慈爱的光芒!女人趴倒在地。”

“圣母大慈大悲用圣手扶她起来,为她擦去眼泪,柔声说:

‘忠仆啊,带我上你家,也许我能想办法。’”

“她望着垂死的罪人,慈悲的心肠深深不忍。”

…你丈夫死前不能没有神父,听忏悔、赦人罪的威力是神父由上帝手中接过来的,我没有那种威力,因为我是女人。那个神父是恶人,不关心子民。这一点他要对上帝负责,不过只有他能行赦免仪式……我亲自到贵族领地去接这个赌鬼——这是我的念珠……我没回来以前,用它抵挡恶魔。’”

“但是怎么去呢?夜色黑漆漆,风大雨大,到处泥泞。何况要走很远,而魔鬼又到处设障碍来阻拦她。”

“圣母什么都不怕。她只用一件粗毛呢包住身体,抵御恶劣的天气,就走入黑暗中。”

“她筋疲力尽,浑身湿淋淋来到贵族领地敲门,谦卑地哀求神父去看一位病人,但是神父以为她是贫妇,又知道门外有暴风雨,就派人传话说他太忙,第二天才去。于是他继续玩牌、喝酒,跟那边的绅士们尽情享乐。”

“圣母为他邪恶的举动深深叹息,她立即变出一辆镀金的马车、马儿和仆人,穿着堡主夫人的衣裳走进屋内。”

“神父当然马上跟她走,而且很热心。”

“他们及时赶到,那个人快要断气了,神父带圣餐抵达之前,恶魔拼命想冲进屋,活生生拉他下地狱。”

“‘老鹰’认罪、忏悔、获赦,终于断气了。圣母亲自合上他的眼睛,她赐福给寡妇之后,转向发愣的神父说:

‘你跟我来!’”

“他遵命行事,愈来愈吃惊,但是,他看看门外,既没有马车也没有仆人——只有风雨、泥泞、黑暗——他走一步,死神就跟一步!他害怕极了,跟着圣母到礼拜堂。这时候他看见她回到圣坛原位,身披斗篷,头戴冠冕,身边有天使环绕唱诗。”

“这时候他才知道她是天上的圣母,吓得要命。他跪地痛哭,求她发慈悲。”

“但是圣母忽然看着他说:

‘你要跪在此地忏悔几百年,才能赎清你的罪过!’”

“他立刻化为石头,一直跪着,夜夜哭泣,伸手求她,等着圣母施恩原谅他。他已经跪了多少多少年代。”

“阿门!……”

“直到现在,多姆布罗娃城还看得见那个神父。石像立在教堂外,永远纪念这件事,警告天下的罪人。”

大家专心听,温温顺顺,满心叹服和敬畏,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时候他们能说什么呢——灵魂像火中烧热的铁块,泛着激情和荣光,只要有人敲一下,它就射出火星,像天地之间高悬的彩虹,他们能说什么呢?

他们就这样默不作声,等着满心的光热慢慢减退和消失。

马修拿出长笛,以灵活的手指奏出一首圣歌,“求你保佑,圣母……”曲调动人,无节拍,鲜明生动,像洒了游丝的露珠,他们都低声跟着唱。

于是,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回到日常的心境和话题。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微笑和大笑,军人之妻苔瑞莎正在问他们几个滑稽的谜语。隔一段时间,有人来报告说老波瑞纳由法庭回来,正跟同伴们在酒店畅饮。雅歌娜听了,悄悄溜出去,安提克也溜出门,在外门的门槛追上她,抓住她的手,牵她到外院,穿越过果园,走到谷仓的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