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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棕树主日,也就是复活节的前一个礼拜天。

汉卡起了个大早,只穿上衬衫,和一件披肩御寒。

她环顾四周,甚至望着围墙边界和外面的马路。空空旷旷的,没什么生机,只有干干的晨光覆盖着没有叶子的树梢外缘。

她回到门廊上,勉力跪下来(她再过一星期左右就要分娩了),开始做晨祷,昏昏欲睡的眼睛浏览眼前的风光。

白昼带着白灼灼的火光飞速降临,黎明的红晕化为东方的金色,像富丽的丝篷罩着圣体匣,而圣体匣还没有露面呢。

夜里有微霜,树篱、屋顶、房舍都白花花的,树木像许多羊毛状的云彩。

浓雾沿地面爬行,村子仍酣睡着,但是靠近路边的几栋房子如今渐渐露出积雪的墙壁。磨坊不停地操作,河水在下面汩汩而流,听得见水声却看不见形影。

公鸡闹嚷嚷,很多鸟儿在果园啾啾叫,宛如一起做晨祷,这时候汉卡又出来检视每一个地方,叫醒睡觉的人。

她先打开猪栏的半扇门。一头大肉猪想站起来,但是身体太胖,坚实的后臀和腿部着地在后滚,只把口鼻转向她,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她检查食槽,放进一点新鲜的食料。

“它的屁股油很厚,简直站不起来。真的,油层至少厚四英寸!”她喜滋滋摸它的两侧。

她接着走进养鸡场,扔了一点手上的猪饲料,招引家禽。它们匆匆由栖息的地点路过来,公鸡喔喔大叫。

公鸡欺负鸡仔,她挥手赶开它们,逐一检查鸡蛋,拿起来对着阳光。

她说:“小鸡再过一个钟头就出壳了!”她听见里面啄蛋壳的声音。

这时候,拉帕不在乎身边嘶嘶响的公鹅,跑出狗窝,懒洋洋地打呵欠。

一看到她,老狗叫了一声,摇摇尾巴,穿过母鸡群来到她面前,母鸡的羽毛到处乱飘。它扑向汉卡,把脚掌贴在她胸前,舔她的手,她则拍拍它的脑袋。

“啊,这个哑畜生比许多人有感情!……喏,彼德,该起床啦!”她敲敲马厩门大喊,终于听见一声牢骚和门闩往回拉的声音,她又打开牛房舍,母牛在食槽前面躺成一列。

“什么,怀特克!睡得这么熟,这么晚起?起来,小鬼!”

小伙子醒了,由茅草铺上爬起来,开始穿短裤,嘴里嘀嘀咕咕,他很怕汉卡。

“拿草给母牛吃,待会儿我要挤牛奶,然后马上来削马铃薯皮。不过你当心,一口都别喂莱苏拉!”她冷冷加上一句:“莱苏拉是雅歌娜的财产,叫它的女主人自己喂!”

“噢,她会喂,喂得好极了,可怜的畜生饿得哞哞叫,吃下面垫的茅草!”

“它饿死我都不管,不是我的损失!”她充满敌意地说。

怀特克喃喃说了几句话。她走了以后,他又躺在草荐上,再打盹几秒钟。

谷仓的打谷场上铺了茅草,上面放些选来育种的马铃薯。她探身看看,也看了隔壁放农具的席棚,她照每天的惯例巡视完了,确定晚上没有丢东西也没什么损害,就来到小麦田,继续做刚才中断的晨祷。

现在太阳出来了,仿佛有一股烈焰贯穿果园。露珠由树上滴落,微风在树枝间沙沙响,云雀大唱颂歌,声音愈来愈响亮。村民开始走动,水车池的水拍打塘岸,大门吱吱嘎嘎开了,白鹅尖叫,狗儿汪汪叫,不时可听见人声。

村民起得比平常晚。今天是星期日,他们乐于让疲惫的手足多歇息一会儿。

汉卡只用嘴巴祈祷,她的思绪已飘到别的地方……

她打量宽阔的田地,远远以森林的密网为疆界,那儿洒满东方的红光,照得小枞木在泛蓝的矮树间格外出色,像琥珀似的;打量战栗的黄光下闪烁的其他田地,正生出潮澄带绿的新谷子;打量稀稀的银色水脉到处流,在潮湿的麦田中呈一个个深畦,凉风阵阵吹来,四周静悄悄,世间的万物都有了生命。

但是她对这一切都没什么知觉。

她想起昔日饥饿、匮乏、委屈的日子,想起安提克变心,想起她的多重悲哀和苦难!想像不出她怎么有力量承受,等待此时主耶稣赐给她的幸福命运。

看哪,她来了,再度踏上波瑞纳家的农地!

现在谁有力量赶她走?

过去六个月来,她经历了许多人终身未曾遭受的苦难,如今她可以忍受主耶稣要她吃的苦头,等安提克恢复常态,田地永远变成他们的财产。

现在她想起年轻人出征到森林的始末。

她不得不留下来,以她的状况,参加战役未免太艰辛也太危险了。

听说安提克没跟大家在一起,她为此而担心。她认为丈夫一定是要找他父亲算账……或者跟雅歌娜在一起!

这个念头咬碎了她的心,但是,要说是侦查他嘛——她绝对不干!

中午之前,古尔巴斯家的男孩子跑进来说:“胜利了!贵族领地的人被打垮啰!”说完就跑开了。

她特地跟克伦巴大妈去迎接他们回家。

接着帕奇斯来了,远远大叫说:“老波瑞纳被杀,安提克被杀,马修和另外好多人都被杀掉了!”他双手合十倒地,嘴里喃喃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上下牙床咬得好紧(因为他不省人事),他们不得不用小刀撬开,喂他喝水。

幸亏小伙子还没醒,其他的人就由森林走大路回来了。他们一五一十说出整个经过,过了一会儿,安提克来了,好端端地走在他父亲的雪橇旁边,但是浑身血迹,脸色白得像死人,而且神志不清。

她虽然很伤心,差一点痛哭,却勉强克制住了。她父亲白利特沙老头把她拉到一旁说:

“老波瑞纳眼看要死掉,安提克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照顾波瑞纳家。铁匠会搬进去,到时候谁赶他走呢?”

她立即赶回家,带着小孩和能带的东西,飞快迂回老波瑞纳对面她以前的住宅。

就这样,安布罗斯还在为老头子裹伤,村民都在户外,全村为胜利而得意洋洋,伤患的呻吟四起时——汉卡悄悄溜进住处,定居下来,谁也赶她不走了。

她看守及保卫那个地方,十分警觉,因为田地是安提克的,他父亲奄奄一息,随时会断气。她知道先下手的重要,先抢到遗产的人谁也赶不走,打官司一定能胜诉。

铁匠气她抢了先机,拼命威吓她和毁谤她,但是她根本不在乎。

她得征求他或任何人的同意吗?她接收一切财产,像看门狗忠心守卫,此外谁有权利如此?她知道老头子马上要断气,而(罗赫提醒过她)安提克会坐牢。

到时候她要求谁保护她呢?她还是帮助自己吧,上帝也许会帮助她。

安提克被捕,她乖乖认命,她没有别的法子。

何况家务和农事整个落在她肩上,她哪有时间悲叹呢?

面对敌人,她不偷懒也不沮丧(虽然她孤单单一个人,手无寸铁)。雅歌娜和铁匠夫妇都敌视她,社区长喜欢雅歌娜,自然偏袒爱人,连神父也因多明尼克大妈的鼓动而对她不满。

但是他们都无能为力,她不让步半分。一天天牢牢掌握家园,不出两个礼拜,整个农庄都握在她手里,听她的命令行事。

不错,她得少吃少睡少休息,从大清早不停地忙到深夜。

她生性胆小,过去一直被安提克冷落和欺压,不习惯干这种工作,也不习惯担负这么大的责任,有时候当家的身份显得格外艰辛,格外难熬,但是她怕被赶走,又恨雅歌娜,才有力量苦撑。

无论她的精力来自什么地方,她总是恪守着岗位。不久,大家都对她又惊奇又敬重。

丽卜卡村最好的主妇互相说:“天哪,天哪!以前我们以为她胆小得要命,看,她比得上能干的地主农夫!”普洛什卡大妈等人有时候甚至去向她讨教,也自愿提供意见和协助她。

她心怀感激接受了,但是她想起不久前受到的蔑视,根本不自动跟人交往。

何况她不喜欢闲聊,也不爱隔着篱笆跟邻居们胡扯,议论是非。

不,她自己的烦恼够多了,对邻居的缺点没什么兴趣。

思考到这一阶段,雅歌娜又回到她脑子里——她闷声不响对抗的雅歌娜。思绪像匕首刺进她的胸膛,她吓一跳,匆匆结束祈祷,画了个十字,猛捶前胸。

她闷闷不乐回来,发现大家都在家里或外屋睡觉,更加恼火。

她大骂怀特克,又将彼德赶下草荐床,也骂幼姿卡,说她“太阳升得半天高还赖在床上”!

她一面生火,—面发牢骚:“只要我的眼睛转开一会儿,祈祷片刻,就发现他们都在角落打盹儿!”

生火之后,她把孩子们带到屋外,切了一点面包给他们,叫老狗拉帕陪他们玩,她则进屋去照顾老波瑞纳。

房子那边一片死寂,她气冲冲用力把房门关上。但是雅歌娜没有醒,老头子的卧姿仍跟昨天晚上她离开时候一模一样,灰色的面孔长了不少短须,由红条纹被单下露出来,疲乏,憔悴,像木雕的圣像毫无知觉。他的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也不眨,盯着前方,脑袋裹着布条,手臂软软垂着,像折断的树枝。

她为他整理床铺,抖抖他腿部四周的被褥(因为房间密不通风),给他一点清水。他慢慢喝,却不做其他的动作,像砍倒的树干静静躺着,只有双目现出一点微光,像黑夜和黎明间暂时减弱的河水亮光。

她对着公公哀叹,然后用憎恶的眼神看了熟睡的雅歌娜一眼,用脚去踢一个水桶。

噪音并没吵醒雅歌娜。她面向屋里躺着,因为太热,被单由胸口滑开,肩膀和颈子光裸裸的。樱唇半开,露出一排晶莹的牙齿,像纯白的珍珠,乱发美如晒干的高级亚麻,流泻在被单上,直垂到地板。

“噢!我恨不得用指甲去挖你漂亮的脸蛋儿,看你还漂不漂亮!”她憎恶地嘘着,一阵痛楚刺入心胸。她呆呆摸头发,照一照窗边的明镜,看到自己失去血色的五官和红红的眼睛,不禁吓一跳。

“她!……她没有烦恼,吃得多,睡温暖的好床,又不生孩子,怎么会不美呢?”

她砰的一声猛关上房门走出去。

关门声把雅歌娜吵醒了。老波瑞纳照旧躺着,盯视着正前方。

自从战斗后大伙儿送他回家,他就是这副样子。偶尔似乎醒过来,拉着雅歌娜的手想说话,到头来总是又失去知觉,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罗赫由城里带来一位医生,那人检查他的病,用纸条开了药方,索价十卢布。药也很贵,结果跟多明尼克大妈的免费咒语一样,没什么效果。

大家很快就看出他不可能康复,于是不再管他。

他们现在只替他换换头上的湿绷带,弄点清水或牛奶给他喝,固体食物他吃不下去。

村民和经验丰富的安布罗斯都说:万一老波瑞纳不清醒,他很快就会死掉,当然死时不会痛苦。于是大家天天等待这个结局,但是结局一直不出现,延宕是很烦人的。

雅歌娜有权利也有义务照顾病人,守在他身边。但是她——她连一个钟头都待不住,怎么可能守着他呢?她对丈夫早就厌烦了,而且她不断跟汉卡斗争,也厌倦不堪,汉卡霸占了女主人的地位,把她搁在一旁。因此她宁愿整天在外面,沐浴温暖的朝阳,在村子里自由闲逛。她把丈夫交给幼姿卡照顾,常到处乱跑,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经常傍晚才回家。

于是幼姿卡照顾父亲,但是只有别人在场时如此,她还是小丫头,愚蠢,好游荡,汉卡只得独自守护垂死的病人。不错,铁匠夫妇一天来看好多回,但他们是来监视她,免得她拿屋里的东西,而且期望老波瑞纳恢复知觉,遗赠财产。

他们围在他身边咆哮,像几条狗争一只垂死的小羊,人人都急着先咬死羊的内脏,把最好的一块肉叼走。同时,铁匠逮到机会就顺手牵羊,得硬将东西由他手上抢回来,并严密防范他。屋里没有一天不吵架和对骂。

俗语说:“上帝赐福给日出即起的人。”是的,但铁匠天不亮就起床,甚至半夜起来,只要确定有利润可得,不惜跑到十个村庄以外。

现在雅歌娜刚起来,穿上衬裙,门吱嘎一声开了,他蹑手蹑脚跨进屋,直接走到老波瑞纳睡觉的床边,偷看他的眼神。

“还没说半句话?”

“先前怎么样,现在还是差不多!”雅歌娜坦白说着,把头发梳起来,包在围巾下。

她打赤脚,衣冠不整,睡意还很浓,浑身散发着奇异的风情;像炽热的太阳光;他半闭着眼睑,忍不住色眯眯地盯着她。

他走近她说:“你知不知道,老家伙一定有不少钱在这儿?风琴师告诉我,去年圣诞节以前,波瑞纳准备借一百卢布给德比沙的一个人,因为他讨的利息太高,所以没借出去。他一定摆在这儿,藏在屋里的某一个地方。所以要提防汉卡!……你有空不妨静静巡一圈……”

“何妨呢?”她觉得铁匠一直盯着她,就用围裙盖住光光的手臂。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茫然偷看墙上挂的画像后方。

他偷看一眼隔壁关着的小门说:“你有没有储藏室的钥匙?”

“挂在窗口附近的十字架旁边。”

“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借他一把凿子,我现在要用,到处找不着。我想大概在里面,撇在杂物堆里。”

“你自己去找吧。我不替你找。”

他听见走廊上传来汉卡的声音,匆匆退离储藏室的小门,把钥匙重新挂好。

他拿起帽子说:“那我明天来看看。罗赫有没有来过这儿?”

“我怎么知道?问汉卡嘛。”

他逗留一会儿,抓抓满头红发,眼睛鬼鬼祟祟东瞄西瞄,然后满面笑容走出去。

雅歌娜扯掉围裙,着手铺床,不时瞟她丈夫一眼,但是尽可能不正视他瞪大的眼睛。为了丈夫以前对她的虐待,她真心讨厌他,怕他又恨他。他叫她,向她伸出黏冰冰的老手,她觉得好恶心好可怕:这个人身上散发着死亡和坟墓的气息!尽管如此,最希望他活命的也许是她哩。

她现在才知道他若死了,她的损失有多大。有了他,她自觉是女主人,大家都听她的,别的女人不管愿不愿意,总得让她坐第一把交椅。为什么?只因为她是老波瑞纳的妻子。马西亚斯·波瑞纳虽然爱发脾气,在家里苛待她,在别人面前总是对她彬彬有礼,使大家敬重她。

汉卡攻进屋内,占了上风,她才看清这一点,她终于感到无依无靠,受到了苛待。

田地她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土地在她心目中算得了什么?根本没什么。虽然她习惯下命令,为自己的身份和财产而得意,但是她在家过得很舒服,不会为财物损失而难过。她最痛心的是,她得顺从汉卡——安提克的妻室,这一点她觉得受不了,勾起她最深的怨恨和敌意。

她母亲和铁匠也一直鼓动她。不然她也许很快就投降了,琐碎的口角叫她心烦,她恨不得抛弃一切回娘家。

但是多明尼克大妈厉声说:“他还活着,绝对不行!你得照顾你丈夫,那儿是你的地盘!”

所以她留在夫家,只是厌烦得难以形容,没有谈话、微笑和恳求的对象!

在家里,身边有可怕的病人,汉卡又随时想吵架——战争——战争,简直叫人受不了!

有时候她带着卷线杆到邻居家串门子——不过那也是难熬的考验。村子里只有女人,无聊,沉重,泪汪汪,不然就像三月天充满暴风雨,闹哄哄的。到处只听见抱怨声,看不到一个农家小伙子!

现在她的思潮又回到安提克身上。

不错,大难发生的前一段日子,她确实跟他疏远了,每次和他幽会都觉得痛苦和害怕,最后竟受到他的苛责,想起来就痛心和恼火。但是那时候,只要她想跟他见面,晚上他老是在草堆后面等她……尽管怕被人发现,他又常常怪她迟来,但是她情愿赴约,他一把搂住她——不问她肯不肯——他真是一条火龙!她顿时把一切忘得精光。

现在她孤单单一个人。耐心的追随者,固执的守候者,专横的爱人已经不在那儿了。社区长确实在树篱间爱抚她,跟她调情,或者带她到酒店喝酒,想取代安提克。但是她只容许他调调情,因为这样能取悦感官,而且眼前没有别的男人,谁会拿他跟安提克比?

何况她这样还有另外一个动机:跟村民作对——安提克也包括在内!

啊!打斗回来的最后三天,他极度蔑视她!他不是整天整夜坐在老头子床边,甚至睡在她床上,几乎很少踏出房门,而她一直在他左右,像一条狗渴望他示爱,他却假装没看见她。

他没看过她一眼,眼睛只看他父亲,看汉卡,看小孩——甚至看那条狗!

也许这一招闷熄了她对他的情焰。他套着刑具被捕时,她觉得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她内心无法为他难过,她幸灾乐祸望着汉卡扯头发,用脑袋撞墙壁,像母狗对着淹死的小狗哀声嚎叫。

她为汉卡的苦难而高兴,恶心兮兮转头不看安提克可怕的疯脸。

她记不清安提克现在的样子,印象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差不多,他们之间太疏远了!

但是她更清晰想起往日的安提克——甜蜜相爱的日子——幽会和拥抱,亲吻和狂欢的日子——她夜里醒来一再思念他,热情又悲哀搅在一起,大声叫他,疯狂痛哭着,渴慕着。

她的灵魂呼唤往日的他——只是,现在世界上可有那个人存在?

此时他浮在雅歌娜心中,成为甜蜜的幻影,汉卡的尖嗓门突然把幻象赶走了。

幻影一消失,她就思忖道:“那个女人真吵,活像一条狗被人活生生剥皮似的!”

太阳光斜照进屋内,染红了阴暗的房间。小鸟轻唱,暖意渐渐增高,夜晚的白霜呈水晶粒由屋顶落下来,她听见大鹅在水塘里尖叫和玩水。

她把房间收拾整齐,今天是星期日,她接着要准备上教堂,备妥仪式用的棕榈枝。她有头一天砍下的红柳嫩枝,上面开满银色花苞,如今插在水瓶里,她正要仔细捆扎和装饰,怀特克由门口大嘁:

“女主人说你的母牛饿得哞哞叫,要你去喂它。”

她提高嗓门还嘴说:“告诉她,我的母牛不干她的事!”

她暗想:“噢,随你叫哑了嗓子,今天你休想惹我不高兴!”

于是她优哉游哉挑选要穿去教堂的衣裳。但是一股凄凉的思绪突然袭上心头,使她的世界阴霾重重,——她何必打扮呢?给谁看?

给那些女人看吗?让她们的眼光计算每一条缎带的开支,让她们的舌头大肆毁谤她?

有了这个叫人痛心的念头,她避开华美的衣裳,着手梳她茂密的头发,并凄然望着窗外阳光普照、露珠点点的村庄,望着果园间浮现的白屋和屋顶上的蓝烟,望着许多女人红裙摇曳的倩影,眺望绿树那一端的塘岸和水中的影像,望着一列列大鹅宛如游过天堂的蓝影,形成暗暗的半圆形,像蛇慢慢伸长盘卷的身躯,望着白腹的燕子在水面飞上飞下。

接着她把视线转开,抬头看深蓝色的天空,白云像一群绵羊在草地上移动,再上去,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飞翔,飞得好高好高,只听见它们长长的哀叫——惹得她满心悲愁,泪眼模糊,她又垂下眼皮看四周的世界,看滚动的塘水和摇摆的树木。只是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灰心,眼泪滴下苍白的面颊,一颗颗往下淌,像一串断了线的念珠,由内心深处滚出来!

她现在怎么啦——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觉得有一种力量抓住她,抬举她,带着她远走高飞——一种克服不了的渴望,无论它带她上哪儿,她都愿意去。所以她不自觉痛哭,心里并不怎么难受,正如一棵树开满鲜花,被阳光照暖了,在春天的晨风中摇曳,滴下许多露珠儿,从土壤吸收活命的汁液,然后抬起满树的枝桠和花簇。

汉卡的尖嗓门又叫了:“怀特克!请问那边的贵夫人要不要过来吃早餐。”

雅歌娜由失神状态中醒来,擦掉眼泪,把头发梳好,匆匆跑进去。

大家都坐在汉卡的房间吃早餐。一大盘马铃薯热腾腾的,幼姿卡刚才在上面加了很多奶油,炸过又加了洋葱当佐料,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汤匙猛挖个不停。

汉卡居中,坐上位;彼德坐一头,怀特克蹲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幼姿卡站着吃,负责添菜。孩子们在火边享受满满一碟,拉帕想吃他们盘里的东西,他们用汤匙去赶它。

雅歌娜的座位靠门边,与彼德相对。

这顿早餐吃得很沉闷,大家一直垂着眼皮。

幼姿卡照例叽叽呱呱说话,但是没人理她;彼德偶尔说一句半句,汉卡被雅歌娜沉思的目光所感动,勉强交谈。但是客人一句话也不说。

“怀特克,谁害你皮肤瘀血?”汉卡问道。

“噢,我的头不小心撞到饲料槽!”但是他脸色红得像龙虾,伸手去揉伤痕,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幼姿卡一眼。

“你有没有拿些棕榈枝进来?”

“等我吃完早餐,马上去拿。”他吃得很快。

这时候雅歌娜放下汤匙走出去。

“她怎么搞的?”幼姿卡一面舀酸味甜菜汤给彼德,一面低声说。

“有人不像你那么爱饶舌——她挤牛奶没有?”

“我看她拿一个桶子上牛舍。”

“对了,幼姿卡,我们得弄些油饼给‘阿灰’吃。”

“是啊,今天早上我看她的奶变成生子后的初乳了。”

“如果这样,她过一两天就会生小牛。”

“你要不要到教堂参加棕榈枝降福式?”幼姿卡问她。

“你跟怀特克去吧。等马匹照料好了,彼德也可以去。我得留下来照顾爹。说不定罗赫会来,带回安提克的消息。”

“要不要我叫雅固丝坦卡明天来种马铃薯?”

“当然,光是我们人数太少了,而且要早一点选种。”

“粪肥呢?”

“彼德明天中午以前会全部载到田里,吃完正餐跟怀特克一起施肥,等你有时间,马上去帮忙。”

外面传来鹅叫声——怀特克闯进屋,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你连鹅也要惹?”

“它们要咬我嘛,我只是赶开它们!”

他抛下一大把柳枝,上面布满柔荑,还湿淋淋沾着露水。幼姿卡立即把它分成一小捆一小捆,用红毛线扎好,悄悄问他:

“是不是那只鹳鸟弄伤你的额头?”

“是的,不过别告诉人家。”他瞥了女主人一眼,她正忙着拿出柜子里的星期日华服。“我一五一十告诉你……我发觉它常在门廊上过夜;所以我趁大家睡着,偷偷溜进去……它虽然啄我,我却牢牢抓住它,正要用短袄把它包起来带走……几只狗闻到我的气味,我只得跑开……我的裤管破了一根——但是我还要去抓那只鸟。”

“万一神父知道你抓了他的鹳鸟呢?”

“他的?是我的!……谁会告诉他?”

“你能放在什么地方,不让人看见?”

“我知道一个藏匿的地方,连宪兵都找不到。过一段时间我再带回屋里,让人以为我又抓到和驯养了另一只鹳鸟。谁会发现是同一只——只是你别声张,我会送你几只鸟——或者一只小野兔。”

“我又不是男孩,玩什么鸟?你这傻东西!去换衣服吧,我们一起上教堂。”

“幼姿卡,让我拿棕榈枝好不好?”

“胡说!你知道只有女人能带着去接受祝福。”

“我是指穿过村庄的时候,我们进教堂以前,你可以收回去。”

他热切恳求,她终于答应了,并转向盛装走进来,手拿棕榈枝的娜丝特卡。

“有没有马修的消息?”汉卡立刻问她。

“只有社区长昨天那句话:他好一点了。”

“社区长什么都不知道,编故事来讨我们欢心。”

“但是他跟神父也这么说。”

“那他为什么没说起安提克呢?”

“一定是因为马修跟大伙儿关在一起,安提克关在另外的牢房。”

“社区长只是胡说八道。”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天天来,却只来看雅歌娜。他说跟她有私事要谈,所以他们见面单独讨论。在庭院里。”

她压低了嗓门,强调每一句话,同时望着窗外。这时候雅歌娜在门廊外出现了,穿得很漂亮,一手拿棕榈枝,一手拿祈祷书。汉卡目送她出门。

“大家动身上教堂了。”

“咦,钟声还没响呢!”

但是她说话的时候,钟声响了,吼着叫大家上教堂。

几分钟后,村民都走了。

汉卡孤单单一个人,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然后带孩子到户外,仔细替他们梳洗一工作日她从来没有时间好好做这件事。

接着她带孩子们到马铃薯坑所铺的茅草层,让他们在那儿玩耍。然后走进屋里,查看每一个锅子和水罐,口诵玫瑰经,因为她看祈祷书很吃力。

现在是大中午了,丽卜卡村正在享受星期假日,温暖的早春,只听见麻雀吱吱喳喳,屋檐下筑窝的燕子啾啾叫。万物上空挂着出奇亮丽的浅蓝色天幕;果树伸出花苞累累的树枝,塘边的赤杨默默挥舞着黄花,铁锈色的白杨嫩枝涨满黏黏香香的新芽,向阳展开,像一窝雏鸟张口讨食物。

苍蝇已经聚在暖融融的屋墙上,不时有蜜蜂在雏菊或灌木间嗡嗡飞,灌木冒出小小的绿色火舌。

外围的田地和林地继续吹来一阵湿风。

现在弥撒大概进行到一半,遥远的颂赞声和风琴声交织在一起,偶尔有小铃叮当响,惟有在安详的春风里才听得见。

时间慢慢过去,日正当中时,四周好静好静,只有一只鹳鸟嘎嘎叫着,低低飞过原野,几只乌鸦想偷小鹅,飞过塘面,惹得公鹅大声怒吼。

汉卡继续祈祷,同时留心小家伙,或者进去看公公,他躺着一动也不动,照样痴痴看前面,点点滴滴趋向死亡,像阳光下的麦穗,等待收获者的镰刀……他谁都不认识。甚至他呼叫雅歌娜,抓着她的纤手时,目光也望着远方。但是汉卡以为公公听到她的声音,掀动嘴唇,他的眼睛也表现出说话的欲望。

她进去看他,暗想道:此情此景真可怜。

“主啊!谁料得到呢?这么能干的农夫,这么聪明,这么有钱的人!如今像雷霆劈倒的大树,静静躺在这儿,枝叶仍在,却已经向死神投降了——没死,却也不再活着。”

“真的,虽然上帝全能,人类的命运仍然很残酷,逃也逃不了……”

此时中午已过,得去挤牛奶,于是她叹一口气,念完祈祷文。叹息归叹息,工作是责任,得先完成。

她提着满满几桶奶汁回来,发现大家都回家了。幼姿卡告诉她布道的情形,说明教堂有哪些人物,接着屋里就闹哄哄的,她带回几个年龄相若的女孩子,她们开始吃供奉过的棕榈枝花苞(一般相信可以预防喉咙痛的毛病),她们笑得很开心,不止一个人觉得毛茸茸的柔荑难以下咽(害她们咳嗽得好厉害),得喝点水,或者捶捶背,才勉强吞下去,怀特克乐于帮人捶背。

雅歌娜没有回来吃午餐,有人看她跟母亲和铁匠走出去——家人刚吃完饭,罗赫来了。大家热烈欢迎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比血亲更密切。他对每一个人说一句好话,吻吻每个人的头顶,但是他不肯吃东西。他累得要命,忧心忡忡环顾屋里的情形,汉卡追随他的目光,却不敢发问。

他眼睛不看她,低声说,“我见到安提克了。”

她由五斗柜上跳起来,情绪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身体健康,精神很好,现场有狱卒,不过我跟他至少谈了一个钟头。”

“他是不是——套着枷锁?”她用窒息的嗓音说。

“胡思乱想!跟别人一样嘛……他没有受虐待,你别吓唬自己。”

“但柯齐尔说他们在监狱挨打,而且用铁链拴在墙边。”

“别的案件也许如此,但是安提克说没有人碰他。”

她高兴得两手交握,容光焕发。

“我临走的时候,他说复活节以前你一定要杀猪,他也想尝尝‘福佑大餐。”

“哎呀!可怜他在那里一定饿坏了。”她伤心地说。

幼姿卡大胆插嘴说:“但是爹叫我们养肥了就卖掉。”

汉卡毅然说:“他说过。只是现在安提克吩咐要杀猪,他的意旨取代了爹的话。”

罗赫继续说:“他还传话叫你做必要的田事。我对他说你开头做得好极了。”

“他听了怎么说?”汉卡一脸喜色说。

“他说你想怎么做,一定做得成。”

“是的,我做得成——一定做得成!”她大声说着,眼神充满决心。

“但是当局会不会马上释放他?”她焦急地问道。

“也许复活节以后就放人,但是也可能晚一点。反正侦查完毕就会放。拖了好久,”他避开她的眼神,说出部分的事实,“因为被告太多了——等于全村。”

“他有没有问起这个家……小孩……或者我?”

她想加上一句:“或者雅歌娜?”但是她不敢问得这么坦白;她又不懂得迂回套话,引他说出她想知道的事情。何况现在来不及了。罗赫来的消息已传遍全村,晚祷钟还没有晌,妇女都涌进来打听亲人的音讯。

他坐在屋外的围墙边,一五一十就他所知说出每个人的情况。他没说什么泄气话,但是听他说话的妇人马上就开始呜咽,甚至大声啼哭。

后来他到村子去,几乎探望了每户人家。凭他那圣徒般的外貌和白色的长胡子,加上他的安慰语,他给每一家带来光明、安慰和希望。但是他们的眼泪流得更凶,悲痛的感觉回到心坎,他们为过去的苦涩回忆而悲哀。

头一天克伦巴大妈曾经对爱嘉莎说,现在丽卜卡村像一座开口的坟墓。她说的是实话。这个地方就像当年瘟疫流行期,大多数居民都进了坟墓;或者像田地受战争摧残时一样,住家荒荒凉凉,只听见女人的哀声,孩子们的哭声,牢骚,悲叹,深切的折磨叫人忆起往日的痛苦。

他们现在吃的苦头简直难以形容。

事情已过去三周,丽卜卡村不但没有静下来,伤痛和委屈的感觉反而一天天加深,不,随着每天早晨、中午和日落而加剧;屋里屋外回响着愤恨不平的呼声,复仇心像撒旦播种的地狱草,在每个人的心里萌芽和茁壮。很多拳头紧握着,很多凶话说出口,很多诅咒声轰轰传来。

所以罗赫安慰他们的话——正如一根棍子不经意间插入将熄的余烬,说不定又掀起熊熊的火势——反而挑起闷在心中的酸楚和受冤的回忆—一那天下午很少人参加晚祷。她们一群群挤在围墙内,或者站在马路上,甚至聚在酒店里,满心哀愁,凶巴巴地诅咒。

只有汉卡稍稍得到安慰。她丈夫的赞美使她充满力量和期望,她渴望干活儿,让丈夫知道她可以应付危机——渴望得难以形容。

别的女人都走了,铁匠太太跑去坐在老波瑞纳床边,汉卡跟幼姿卡到猪栏去。她们放出那头猪仔——它身体好胖,跌在泥地中打滚,不肯再移动半步。

“今天别再给吃它东西,清一清它的肠子。”

“那我今天下午忘了喂它,没什么关系啰。”

“好,如果这样,我们明天杀。你有没有叫雅固丝坦卡来?”

“我叫了。她说傍晚来。”

“换件衣服跑去找安布罗斯。他最迟明天做完弥撒得来这儿,把必要的东西都带来。”

“他能来吗?神父说明天有两位神父要来此地听告解。”

“他知道我会请他喝伏特加酒喝个痛快,他一定会抽出时间来。没有谁杀猪、切肉、腌肉比得上他……雅固丝坦卡也帮得上忙。”

“那我可以一大早进城去买盐和其他的佐料啰?”

“小浪女,你不如说是去溜达——不,要用的东西颜喀尔家都买得到。我马上去那儿。还有,幼姿卡!”她在小丫头背后叫道,“彼德和怀特克呢?”

“我猜一定在草地上。我看见彼德带了小提琴。”

“你若碰到他们,叫他们来这儿。他们得把外屋的水槽搬过来,放在屋子前面,明天早上我们烫一烫,擦一擦。”

幼姿卡很高兴到户外,直接跑去看娜丝特卡,两个人一起去找安布罗斯。

但是,汉卡当时没去酒店,她父亲悄悄过来看她。

她弄了一点东西给他吃,高高兴兴把罗赫叙述安提克近况的话说给他听。铁匠太太玛格达突然闯进来大声说:

“爹不太对劲,快来!”

老波瑞纳坐起身,两腿伸在床铺外,环顾房间。汉卡跑过去扶他,免得他跌倒。他细细打量她,然后盯着意外奔进屋的铁匠。

“汉卡!”

他大声说话,清清楚楚,语气害她吓一跳。

“我在这儿。”她全身发抖说。

“屋外的情形怎么样?”

声音很怪——陌生又嘶哑。

她结结巴巴地说。“春天到了,天气很暖和,”

“他们还没起床吗?他们该下田了!”

大家茫然不解,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玛格达放声大哭。

“保卫你们的财产,乡亲们!别让步!”

他的嗓音化为狂啸,接着突然住口,向汉卡怀里拼命摇晃,铁匠夫妇想代替她。她虽然手臂和背脊发疼,却紧紧扶着他。三个人凝视他的面孔,等待下一句话。

“大麦要先播种。去救他们,乡亲!在我四周集合!”他突然用可怕的声音尖叫,身子僵僵在后仰,合上眼睛,喉咙汨汨响。

“噢,主啊!他快死了——快要死了!”汉卡大叫,并全力摇动他的身躯,对自己的举动毫无知觉。

玛格达在他手上塞一支圣烛,点上烛火。

“麦克!神父——快去!”

但是她丈夫还没出门,老波瑞纳又睁开眼睛,小蜡烛由他手中滑落,摔断了。

麦克弯腰耳语道:“过去了……看,他在找东西。”但是老头子现在恢复知觉,一把推开他,大叫说:

“汉卡,叫这些人走开!”

玛格达含泪拜倒在父亲跟前,但是他好像不认识她。

“别来这一套……没有用的……叫他们出去。”他执意说。

“拜托你们走吧——至少到走廊去,别惹他发火。”她哀求道。

铁匠嘘道:“玛格达,你走,我不离开半步。”他猜老波瑞纳有事要告诉汉卡。

但是老头子听到了,在床上坐起身,恶狠狠看他一眼,又指指房门,麦克诅咒一声,跟玛格达走出去,玛格达在外面痛哭。但是他立即恢复镇定,溜到老波瑞纳床前的窗户外边,尽可能不离太远,尽可能偷听里面的谈话。

铁匠走了以后,老波瑞对汉卡说,“来我身边坐下。”她很感动,乖乖顺从他的意思。

“你会在储藏室找到一点钱,藏好,免得人家抢去。”

“放在什么地方?”她激动得发抖说。

“在谷物堆里。”

他说得很清楚,一字一顿。她克制满腔的恐惧,盯着他出奇闪亮的眼睛。

“保释安提克……宁可卖掉一半的财产……千万不能舍弃他……”

他不再说话,身子靠回枕头上,结结巴巴想说一两句话,想挺起身子,但是没有用,如今他的眼睛没有光泽,模模糊糊的。

汉卡吓慌了,大声叫嚷,铁匠夫妇冲进来服侍病人,给他喝点水。但是他没有清醒,一动也不动僵卧着,直视的目光好像没有看见周围的情形。

他们陪他坐了很久,两个女人闷声不响含着泪。暮色降临了,房间黑漆漆,他们来到屋外。白日将尽,只有西方的余晖染得水车池一片紫光。

铁匠转向汉卡问道:“他跟你说些什么?”

“你们俩都听见啦。”

“但是他跟你单独说些什么?”

“没有别的话。”

“别惹我生气,汉卡,否则你会后晦的!”

“我哪在乎你的威吓?”

“老头子拿东西给你。”铁匠试探说。

“那你到粪堆去找找看。”

他冲向她,想出手伤人,幸亏雅固丝坦卡正好走上来,照例用尖酸的口吻说:

“喔嗬!你们好和睦,全村都在谈你们两个人!”

他诅咒一声而去。

黑夜来了——没有星星,夜风在树林间沙沙哀叹,可见天气要变了。

汉卡的房间点了灯,很热闹,劈劈啪啪的火炉上正在煮晚餐,年长的妇人和雅固丝坦卡谈各种话题,幼姿卡和娜丝特卡及“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坐在屋外;彼德用小提琴演奏哭凄凄的曲子,害大家满心哀愁。只有汉卡一个人坐不住,继续思索老波瑞纳的话,一再回头看他歇息的房间。

她嚷道:“彼德,够了!咦,圣周一眼看要到了,你还猛拉小提琴——真罪过。”

她骂长工,只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很想哭。他不拉了,大家都走进大房间。

那天晚上她几度听见家犬在围墙内大声叫,就鼓动它们说:

“扑向他,拉帕!扑向他,布瑞克!扑向他!”

但是,狗叫声每次都突然中断,它们心满意足摇着尾巴回来。

这样一连好多次,她起了可怕的疑心。

“彼德,当心把每一扇门窗锁好闩好。有人在附近徘徊,而且不是陌生人,狗认识他!”

最后人人都上床睡觉——只有汉卡例外。她确定所有的门户都锁好了,还站着聆听好久好久。

“在谷物堆——一定放在某一个桶子里……啊,万一有人先下手怎么办?”

这个念头害得她心跳得好厉害,眉毛冷汗直流。那天她几乎一夜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