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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子弟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闪电,像野火传遍丽卜卡。

他们真的要回来了吗?如果是真的,什么时候回来?

谁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公社的警官曾带一张文件到社区长家,对赶鹅到水车池的克伦巴大妈提过这件事。她立即冲到邻居家,巴尔瑟瑞克家的女孩子大声对最近的几户人家传送消息,大约一篇“万福玛丽亚”的时间内,全村都欢欣鼓舞,所有的房舍都闹哄哄的。

那是五月初的早晨,阴森森下着毛毛雨,开花的果树湿淋淋的。

“他们要回来了!”所有的民宅都回荡着快乐的呼声,每颗心都暖洋洋,每个喉咙都大声叫嚷。

大家愈来愈兴奋,门砰砰响,孩子奔进奔出,女人在屋前穿衣服,隔着遮掩路面的果园眺望雨丝。

“全部都要回来——地主农夫,佣仆,小伙子,每个人都回来!他们来了!由森林回来!走上白杨路!”她们相继呼喊,生性较热情的人跑到外面,简直乐疯了。

木屐咔咔涉过泥滩,她们往前赶,经过教堂到白杨路。但是整条湿湿的公路只见深车辙和污泥滩,雨中无止尽的白杨拱廊街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们很失望,匆匆赶到村子另一头,男村民也可能走那个方向回来。

另一条路也空空的。满是坑洞的路面细雨漾漾,造成一片活动的薄纱,阴沟的泥水流到毗连的田畦,冲出大量的浮泡,靠近绿色田地的黑莓树上,鲜花瑟缩在冷风中。

她们又走了一段距离,有人从波德莱西的焦土废墟出来,走上路面,慢慢贴近她们。

原来是一个瞎眼的老“化缘叟”,大家都认识他。他牵的狗拼命叫,想挣脱绳子攻击她们。那人聆听了一会儿,拐杖预备出手,听到她们的声音,连忙把狗喝住,以上帝的名义问候大家,高高兴兴说,

“你们是丽卜卡村民,是不是?而且人数很多,我想。”

女孩子围在他身边,抢着说话。

“一群喜鹊哇啦哇啦攻击我了,真的!”他一面咕哝,一面更注意听她们走近。

于是她们一起回村庄,“化缘叟”也在内,拄着丁字拐杖一跛一跛的,畸形的双腿在下面摆荡,巨大的盲脸向前伸,他身材微嫌矮胖,脸颊又红又鼓,眼睛有一层白膜,灰眉毛很浓密,大鼻子红红的。

他耐心听,终于弄清楚她们出来干什么,便说:

“我就是赶来给你们送这个消息!有个没受洗的人偷偷告诉我,贵村的男人明天会回来,我希望率先报告好消息。何况丽卜卡村是做客的好地方。喏,围在我身边的是谁呀?”

她们说了几个名字。

“咦,丽卜卡村的鲜花嘛!喔嗬!你们出来接贵村的小伙子……却看到一个瞎眼的老乞丐,对不对?”

她们吼道:“不!我们都是来找父亲的!”

“哎呀!我虽然瞎了,耳朵却不聋呢!”

“我们听说他们要回来,就出来迎接。”

“太早了。户长中午能到家就不错了,小伙子天黑也许还回不来哩。”

“假如一起出狱,他们一定会同时回家。”

“噢,不过城里有很多游乐节目!那边的姑娘还少得了吗?有什么力量吸引他们回来?哈,哈?”他取笑说。

“让他们玩玩!我们才不挂心呢!”

娜丝特卡绷着脸说,“对。城里有很多保姆,还有犹太人的女佣。对于喜欢这情调儿的人来说,那些人正合他们的意。”

“他们若喜欢城里的贫民窟和兽穴,就不是我们理想中的男人!”

有一个人问道:“你是不是离开丽卜卡村很久了,老爹?”

“很久了,事实上,去年秋天就没有来过。我跟好心人一起过冬,一直住在贵族领地。”

“什么!在佛拉庄?我们的大地主家?”

“正是。我一向深得那边老爷们和家犬的欢迎,全都认识我,对我好极了。我在炉边有一个温暖的角落,我一直编草绳,赞美上苍……我长胖了,我的狗也胖了。嗬,嗬!大地主是聪明人。他是‘化缘叟’的好朋友,知道他们一切都让他分享。哈!哈!”他捧腹大笑,眨眨眼睛说:

“但是上苍把春天送回我们面前,我不喜欢住在他们的深闺里……我想念农夫的木屋和广大的世界。啊,这毛毛雨!真是金雨,暖和,丰富又肥沃,使遍地的嫩草又香又甜。姑娘,你们要跑到哪里去?”

他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匆匆跑走,把他撇在磨坊附近,他再叫一回,还是没有用。她们看见几位妇人走向社区长家,也往那边跑。

这时半村的人都在那儿,急着打昕肯定的消息。

社区长好像刚起来,穿衬衫和裤子坐在门阶上,叫妻子拿皮靴,用裹脚布包制,代替短袜。

大家冲向他,气喘吁吁,贪心和焦躁到极点。

他让大家说话,自己穿上抹过油的皮靴,在走廊洗脸,一面在敞开的窗前梳一头浓密的头发一面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想男孩子想得这么厉害,你们?别怕,他们明天一定回来。孩子他娘,把謦官送来的文件拿给我,在图画后面。”

他把文件翻过来,用手指轻弹道:

“喏,写得明明白白。‘×郡台慕夫社区丽卜卡村的基督徒居民……’喏,你们自己看吧!社区长跟你们说他们会回来,他们就会回来。”

他扔给她们的文件一手传过一手,虽然没有人看得懂半个字,但她们知道这是公文,以喜悦和害怕交织的心情传递着,最后传到汉卡手上,她用围裙去接,然后交回去。

她怯生生间社区长:“好朋友,他们是不是全部放出来——全部?”

“公文这么写,一定是这样!”

社区长太太说:“宝贝,进来躲雨,否则你浑身都会淋湿的。”但是汉卡不想久留,用围裙盖住脑袋,首先告辞。

但是她走得很慢,心里又欢喜又是害怕。

她自言自语说:“安提克——安提克要回来了!”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晕眩感,很想扶着围墙免得摔跤。她挣扎好久才透过气来,全身软弱无力,眼看要昏倒了。“安提克要回来——回来了!”要不是心里充塞着恐惧、不安和盲目的惊畏感,她会大声欢呼!

她扶着篱笆慢慢走。路上有好多女人,兴奋得满面红晕,大笑大嚷。有人不惜淋雨,聚在屋外聊天,有人站在水塘附近,全都兴奋极了。

雅固丝坦卡在路上碰见她。

“你终于知道了?好,这是好消息。我们等太久了,现在消息传来,我反而大吃一惊。你见过社区长没有?”

“有,他说是真的,还拿文件给我们看呢。”

“那么——那么一切都会好转——噢,主啊,荣耀归于你!可怜的男人要回来了!……我们的农夫要回到我们身边!”她双手合十说。

昏花的老眼不停地落泪,汉卡觉得很惊奇。

“咦,你凡事都气愤和不满,我以为这回你也会生气哩。看,你哭了。噢,真奇妙!”

“你指望什么?这种时候谁会生气呢?不错,有时候出于辛酸,我乱嚼舌头,但是我心底另有一种情绪使我跟别人同乐或同悲。不,人不能孤立生活一…”

现在他们来到打铁铺附近,铁锤照节拍一起一落,熔炉射出桃红色的火焰,铁匠正在滚一具火红的车胎,摆在墙边的一个车轮上冷却缩小。一瞥见汉卡,铁匠停下手边的工作,挺挺胸,盯着她的脸蛋儿。

“噢,丽卜卡村终于有理由高兴了?听说某些人要回来。”

雅固丝坦卡纠正他:“某些?不,全体!社区长不是这么宣读的吗?”

“全体?但是他没指重犯。不,犯罪一定会受罚的。”

听了这些残忍的话,汉卡头晕目眩。她伤心地往前走,临行说,

“愿你的坏舌根裂到腭顶!”

他的狞笑像野狼的尖牙扯碎了她的芳心,她匆匆走开,逃避那种声音。

到了家门口,她才恢复正常。

雅固丝坦卡说:“今天湿气重,田地大概不好犁。”

她却认为:“‘晨间的湿气,和老太婆的舞步,维持不了多久!’”

“这时候我们得用锄头种育种的马铃薯。”

“我正等那几个女人。她们为好消息耽搁了,但是一定会来的。昨天晚上我传话给她们,她们答应不忘记。”

屋里火光熊熊,比户外温暖和明亮。幼姿卡正在削马铃薯皮,婴儿饿得大哭。汉卡跪在摇篮边,喂他吃奶。

“幼姿卡,彼德必须从佛罗卡的棚席运粪肥到我们家靠帕奇斯麦田的那块土地。雨停之前,他可以载好几车呢。”

“你不是这些懒骨头的朋友!”

“我自己也不是懒鬼!”她一面遮好胸部,一面反驳说。

“噢,我忘了。今天是半假日,有圣马克游行,结果延后八天!”

“咦,进行只能在圣徒祈祷日举行的!”

“他宣告今天有一场,我们走到路边的‘圣像’那儿,为村界祈祷,不举行圣徒祈祷旅行。”

幼姿卡对刚刚进来的怀特克大声说:“哈!你们男孩子会在村界挨一顿好打,要你们记得界限。”

“帮工的女人来了,你跑去照料她们。我待在屋里安排,并准备早餐,幼姿卡和怀特克把马铃薯搬到田里去。”

汉卡下了命令,眼睛看看门外的“地客”,她们穿罩杉和围裙,手持篮子和锄头,在墙边排成一列,木屐猛敲墙面,清除鞋底的污泥。

不一会儿,她们都在田里做工,两个两个并肩做,每块长形地四个人,面向同伴,在地下挖坑,扔进一粒马铃薯,再用土盖好,一直种过去。

雅固丝坦卡担任监工,防止偷懒。

不过,工作的进度很慢。她们的手冻僵了,木鞋装满湿地的积水,虽然毛毛雨并不冷,但是一直下个不停,她们浑身都湿透了。

幸亏天气很快就变了,天空出现或深或浅的蓝斑,阳光的拓荒者燕子开始飞来飞去,乌鸦离开屋顶,在大地上空飞翔。

女人弯腰低头,继续掘土,看起来真像一堆堆潮湿的破布。她们优哉游哉干活儿,休息时间很长,边做边说话。雅固丝坦卡在一行行马铃薯之间播扁豆种子,过了一会儿,她看看四周大叫说:

“今天只有几位家主婆出门!”

“啊,不!她们的丈夫要回来了:她们想的不是工作问题!”

“不,真的,只想煮肥嫩的餐点,烘暖羽毛被!”

柯齐尔大妈说:“噢,你笑!你自己还不是为他们兴奋得要命!”

“没有男人,丽卜卡村简直不能住,真的。我虽然老了,我坦白告诉你——他们虽是无赖、告密者和暴徒——只要最丑的粗人一露面,世界马上快活多了,也轻松多了。谁否认谁就是撒谎家!”

有一个人叹息道:“是的,我们女人盼望男人,像风筝渴望下雨天!”

“啊,不止一个人要为相思付出大代价,尤其是姑娘家!”

“明年春天以前,神父要举行数不清的婴儿受洗仪式!”

“老太婆,你说废话。天主创造女人是干什么用的?生小孩算罪过吗?”歪嘴乔治的太太老是爱抬杠,她说。

“永远不改,你!什么?维护私生子!”

“当然,我到死都会对任何人说这句话:无论是不是私生子,小孩是我们的骨肉,有权利生存。主耶稣会照他们的善恶公平审判他们。”

大家喝止她,嘲笑她,但是她只用力打手和点头。

汉卡由栅栏边向她们大叫:“上帝祝你们进度快一点,怎么样?”

“多谢。很好,但是有点湿。”

“马铃薯够不够?”她坐在栅栏的横木上。

“很多,但是我觉得该切成更小块。”

“不,都剖成两半:磨坊主家小一点的马铃薯还整个种下去哩。罗赫说这样收成会多一倍。”

古尔巴斯大妈恼怒地说:“那一定是德国人的做法。自有丽卜卡村以来,我们总是有多少芽就切多少块。”

“好女人,现在人不比以前笨。”

“不,真的!鸡蛋想教导母鸡,统治养鸡场。”

“你说得对。不过,有些人的智慧并不随岁月而增长,这也是事实。”汉卡说着,离开栅栏。

柯齐尔大妈斜眼目送她,咆哮道:

“太自信,以为她真是波瑞纳家的女主人!”

雅固丝坦卡大声说:“别说她的坏话!她不是普通的女人,是纯金的勇士。我没见过比她好,比她机灵的人。我日夜跟汉卡在一起,我有眼睛,而且不是傻瓜。噢,那个女人得承受多大的痛苦!”

“是的,她要忍受的还多着呢……雅歌娜不是跟她住同一间房子吗?安提克回来,麻烦和苦难会再度掀起。”

菲利普卡有气无力地说,“听说雅歌娜和社区长来往,是不是真的?”她们笑她连麻雀都吱吱喳喳传递的消息居然还要打听。

雅固丝坦卡斥责说:“别嚼舌根,免得春风听见你们的话,传到不该传送的地方。”

她们又动手工作,锄头发着光,不时吭吭敲到石头,但是她们一面做工一面聊天,不饶过村里的任何一个人。

汉卡要到庭院看一眼,弯腰通过樱桃树下,湿树枝挂满花苞、白花和嫩叶,刮到她的头,洒得她一头露珠。

复活节以后,她做“产妇还愿礼拜”回来,身体情况恶化,几乎没有踏出过大门。今天的消息使她下床走走,虽然她还觉得很衰弱,却到处探查,愈看愈生气。

母牛照顾得不好,身体粘着粪便,乳猪境况堪怜,连白鹅都异常沉默,似乎喂得很糟糕。

她对驾车去运粪肥的彼德怒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擦擦马儿的身体?”他只管走过去,咬牙发牢骚。

又遇到一个生气的理由。谷仓里雅歌娜的小猪正在吃打谷场上堆积的育种马铃薯,家禽猛啄一堆早就该抬上阁楼的劣质谷物。为此她痛骂幼姿卡,并猛拉怀特克的卷发,小伙子挣脱逃掉,幼姿卡则又哭又闹地溜了。

“我一直做工,你却经常为难我。雅歌娜什么都不做,你倒随她!”

“喏,喏,安静,傻丫头!这里的情况你看得太清楚了!”

“我怎么能样样都做呢?怎么可能?”

“安静,我说。现在把马铃薯送去给她们,否则她们会停工休息。”

她看出骂人也没用。“真的,小丫头干不了大人的工作,至于雇仆们——老天发慈悲!还没到中午,他们就指望天黑了!要从雇工手上获利,还不如找一匹狼来看羊呢。他们没有良心!”

她怀着辛酸的念头,拿猪仔出气,小猪一面叫一面逃,拉帕凶巴巴地咬着它的耳朵。

她看看马厩,看到母马正在咬空秣槽,小雄驹脏兮兮的,正在吃荐床的茅草,她更加气愤。

她说:“死去的库巴若看到这种情形,真要伤心死了!”并放些草料在架子上给它们吃,拍拍它们又柔又暖的口鼻。

至此她突然崩溃。沮丧感袭上心头,她觉得特别想哭,就坐在彼德的矮床边,痛哭流涕……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切精力都垮了,她的心像石头一样沉重。她的命运叫她受不了,又不能抵抗。她在世上孤孤单单,被人遗弃,生命像一株长在风带的树木,每一阵恶风都吹得到她!甚至没有诉苦的对象,看来噩运不可能终止,只有永恒的屈辱和悲哀,只有无尽的烦恼,也许情况还会恶化。

小雄驹舔她的脸,她把头搁在马颈上,又痛哭失声。

农场经营成功——人人尊敬她——如果她内心没有片刻的幸福,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回到屋里,婴儿又哇哇哭着讨奶吃。喂饱了婴儿,她隔着昏暗带雨滴的窗子茫茫然眺望屋外的风光。

但是小娃娃还焦躁地哭哭啼啼。

“安静,小东西!爹要回来了,儿子,他会给你带玩具,你可以骑在他膝盖上,因为他自由了,我们将多么幸福!”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抱着他边摇边唱歌。

“也许他真要回来了!”她自言自语,突然打住。

她满面通红,挺起微驼的双肩,想要去储藏室为他切一片火腿,然后到酒店买伏特加……但是铁匠的话在泣血的胸膛回响,像老鹰的利爪撕碎了她的心。她突然止步,环顾四周想求援,说不出该怎么办,该作何感想。

“噢,主啊!万一他永远不回来呢?”她呻吟着,并伸手抱住脑袋。

孩子们吵吵闹闹,她叫他们出去,开始准备早餐,幼姿卡不止一次次探头进来,贪婪地等待看。

眼泪和悲哀得再度塞回去,每天的劳务重重压迫她的灵魂,提醒她工作不能拖。

虽然两腿发软,她还尽量苦搏,只偶尔掉下一滴眼泪,默默看着外面模糊的世界。

“雅歌娜要不要去帮忙种马铃薯?”幼姿卡隔窗叫道。

汉卡把一锅甜菜汤放在炉边的铁架上,匆匆赶到房子的另一头。

老头子侧躺着,好像在看雅歌娜,她正在小橱柜的一个镜子前面梳她那头漂亮的长发。

“你不干活儿,今天是圣徒纪念日啰?”

“我不披头散发出去。”

“天亮到现在,你可以梳十次头发。”

“可以,但是我没梳。”

“雅歌娜,我不愿受人蔑视,当心!”

她凶巴巴回应道:“当心什么?当心被赶出门,被解雇,呃?我不是照你的意思来的,也不住在你家!”

“请问是谁的家?”

“我自己的家,我要你记住!”

“万一爹死了,我们看看你在这里有什么权利!”

“但他在世期间,我可以请你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

“你叫人受不了!我没对你说过一句闲话,你却老是跟我吵。”

“你该感谢上帝我没做更严重的事!”她以威胁的态度向前弯。

“你尽量试吧!我孤单单一个人,没人帮助我;但是我们看看谁占上风。”

她将头发在后一甩。两个人眼睛布满凶光,像刀刃彼此攻击。汉卡完全失去自制力,用力挥拳大骂。

“什么!你威胁我?……那就动手啊,噢,受害最深的人!是的,是的,全教区都知道你的作为。他们不止一次地看见你跟社区长上酒店!前几天夜里我为你开门,你放荡回来,喝得醉醺醺——醉得像一头猪!说实话,闹嚷嚷生活的人会被悄悄议论的。啊!不过你的魅力快失灵了,到时候社区长和铁匠都不会保护你——你!——你!”

她尖声怒骂。

“我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叫大家别管我……否则要当心!”雅歌娜狂喊着,突然把美丽的亚麻色头发甩在肩膀上。

她气愤到极点,恨不能打一架,两手紧张兮兮地在臀部周围乱挥,眼光含着恨意,汉卡不禁畏缩了,雅歌娜一言不发跨出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口角透支了她的体力,她只得抱着小孩坐在窗边,让幼姿卡端早餐给工人吃。

她们走了以后,她觉得体力稍稍加强,想撇下工作去看她父亲,老人家已经生病好多天了。但是她体力不济,半路又折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她的体力恢复了一点,能呆呆板板做些手工,思绪则随安提克飘得老远。天气渐渐好转,大家指望中午出太阳,现在燕子飞上高空,一团一团金边的云彩飘过去,白花点点的果园有鸟儿大声唱歌。

丽卜卡村渐渐像蜂巢嗡嗡响,烟囱各冒出一股炊烟,室内正准备香喷喷的餐点呢。女人喋喋不休,喜气由这一家传到那一家,大姑娘把缎带结在发辫中当饰物。有人匆匆去买伏特加酒,犹太人庆幸农夫要回来,不管谁开口,他都赊东西给人家。不时有人爬楼梯上屋顶,探查通往城区的一切道路。

很少人下田,大家都忙着准备。他们甚至忘了赶鹅出门,任它们在院子里嘎嘎乱叫;小孩没人管,跑来跑去玩些调皮的鬼把戏。大一点的男孩手持长竿,爬上白杨树,把乌鸦窝打下来;母鸟在空中有如大煤污,四处盘桓,伤心地啼叫。其他的少年追神父的瞎老马,它身上套着带滑轮的水桶,他们把水桶推进池塘,觉得很有趣。母马抵抗了一会儿,终于被它鼻孔中的火烟味吓慌了,冲进波瑞纳家的庭院,撞倒大门,困在木条间;于是他们趁机逼近来打它。

它拼命逃,险些摔断一条脚,幸亏雅歌娜走上来,把顽童赶走,救出这可怜的畜牲,看他们还等着欺负它,就牵它回神父家。

这一来她得走神父花园和克伦巴家之间的窄巷,风琴师的俄式马车正好开过来。亚涅克在门阶上观家人道别,他母亲已坐在车上了。

她故作矜持说:“我把神父的老马带回来。有一群顽童虐待它。”

风琴师太太嚷道:“孩子他爹,叫瓦勒来牵马。”瓦勒出现后,她说:“你这懒崽子!让马自个儿出去!差一点摔断腿!”

亚涅克看到雅歌娜,瞥了父母一眼,把手伸给她。

“雅歌娜!上帝与你同在!”

“回学校?”

他母亲得意洋洋说:“我带他去开始学做神父。”

“神父!”

她抬头用赞佩的眼神打量他,他坐在前座,但是背对着马儿。

“这样我可以多看丽卜卡村一会儿!”他叹道,并用爱怜的目光看看他家苔藓密布的屋顶,看看四周带露又开满鲜花的果园。

马儿小跑步出发了。

雅歌娜跟着马车走,亚涅克再度跟屋前含泪的姊妹们道别,眼睛却只望着她那只湿润润的蓝眸子,美得像五月的天空,正和他四目交投呢。望着她金黄的脑袋,发辫在头上盘了三圈,鬓角有好多卷发,望着那张脸蛋儿,好白,好娇嫩,宛如一朵野玫瑰!

她一直向前走,为他明亮的眼睛而着迷。她的嘴唇抖得好厉害,嘴巴都闭不拢了。她心跳得好快哟!她谦卑地目送他,满心甜蜜,差一点晕倒!一股奇异的昏睡感涌上心头,一阵催眠的异香似乎钝化了她的感官……

直到俄式马车拐上白杨路,他们再也不能对望了,她才察觉四周的空虚,不再目送他。亚涅克最后一次用帽子挥别,他们消失在白杨树阴里。

她揉揉眼睛,仿佛大梦初醒。

她突然说:“主啊,主啊!那双眼睛能拖我下地狱!”

“风琴师的儿子!……活像大地主少爷!……当个神父,神父!……也许他会奉派来丽卜卡村!”

她再次回头望,虽有车声传来,却看不见俄式马车的形影了。

“这么一位少年!简直还是小男生嘛!……但是他看我的时候,我觉得像被人拥抱,头晕目眩。”

她微微发抖,舔一种红唇,热情地挺挺身躯。

突然间她打了一个寒噤。她的脑袋和双脚光光的,她现在才发觉。她几乎没打扮——只穿罩衫,肩头里一件破围巾!

她羞得面红耳赤,走偏僻的小径回家。

“你知不知道那些小伙子要回来了?”少妇、女人和小孩在围墙内向她欢呼道。她们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

“回来不回来,又有什么差别?傻瓜!”她喃喃低语,看她们为丈夫返家而高兴得发狂,心里十分懊丧。

她回娘家看看。只有安德鲁在家。那天他第一次下床,断腿还绑着绷带。他坐在门阶上编竹篮,对跳来跳去的喜鹊吹口哨

“雅歌娜,你知不知道?我们的亲人要回家了!”

“我一整天就没听到别的话!”

“娜丝特卡为西蒙回来高兴得发疯!”

“为什么?”她的眼睛发出严酷的光芒,跟她母亲的眼神一样凌厉。

他怕泄露秘密,结结巴巴说:“噢,不为什么!……我的腿伤又痛了。”他扔一根细棒去打几只咯咯叫的母鸡,叫道:“安静,瘟生!”

然后他假装揉腿,焦急地打量她的怒容。

“娘呢?”

“到神父家去了。雅歌娜!关于娜丝特卡……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这蠢驴!以为没人知道!他们会结婚,一切就完结啦。”

“但是——娘肯吗?娜丝特卡只有一英亩地。”

“他若问她,她会拒绝。但是他年纪够大了,知道该做什么,如何做法。”

“是的,雅歌娜,他若跟娘吵架,不听话,违背她的意思结婚,那他会取得他分内的土地,移居到那边。”

“你尽管叽叽呱呱乱讲吧,当心别让娘听见。”

她觉得气愤。什么!那个娜丝特卡!她也有个心上人,艰别人一样关心!每个人今天都要回到心上人的怀抱,她想起来就发火。

“是的,是的,他们都要回来了!”

但是,她心里突然感到兴奋!安德鲁很怕她,她撇下安德鲁直接回家,像别人一样为返家的亲人打扮,也像她们,心焦地等待获释的囚犯。

她仔细化妆,唱出喜悦和思慕之歌,不时跑出去眺望他们回来要走的那条路。

“你在守望谁呀?”有人出其不意问她。

她手臂垂在两旁,像小鸟的断翼,心情很不安。

真的,她的眼睛在盼望谁呢?没有人赶回她身边。“只有安提克,也许吧!”她低声呢喃,叹了一口气,记忆涌上心田,像一场美梦,啊,却是好久以前的梦!

“但是昨天铁匠还告诉我,他不会跟别人一起出狱,会关在监狱很多年。”

“不过,万一他获释——那又如何呢?”她再度说这句话,仿佛她的心灵渴望见他。然而,她并不开心或兴奋,反而有点厌恶感。

她使性子说:“他回来又怎么样?如今他在我心目中一文不值!”

这时候老波瑞纳含含糊糊乱说话。她知道他是讨东西吃,但是她嫌恶地转过身子背对他。

“去死,一了百了!”她突然含怨说,然后走到门廊,不看她丈夫。

水塘畔传来捣衣声,绿枝间露出浣衣少女的红裙。一阵干爽的和风吹动了柳树。太阳不时由白云间露出来,照得小水洼亮闪闪,金波在水塘荡漾。雨雾散了,果树耸立在低低的灰色石墙上方,树上鲜花点点,像巨型的花束,飘出香味和吱吱喳喳的音符。

“也许我会见到他!”她做梦般冥想道,并转脸向着春风和花叶滴下来的露珠儿。

幼姿卡在院子里大叫:“雅歌娜!你到不到马铃薯田去帮忙?”

是的,她不反对。她甚至心甘情愿服从命令,摆脱自我和满怀的不安,只是她还感受一种忧郁的影响,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诚心诚意干活儿,很快就把雇工撇在后面,一直苦干,不理会雅固丝坦卡的辱骂和讥笑,也不在乎其他女人的目光,她们时时盯着她,活像凶狗准备咬人。

不错,有时候她会挺胸片刻,像梨树被疾风吹弯了腰以后,挺起来向四面撒一撒香花,回忆冬天的暴风雨。

她偶尔想到安提克,但是更常想到亚涅克炯炯的目光,想起亚涅克嫣红的嘴唇,亚涅克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全力坚守回忆中的思慕,心中充满阳光!她生性像酒花藤,要生长、开花和活下去,必须攀附别的植物,若没有人支撑,就会倒地枯死。

“地客们”说悄悄话说够了,如今扯下头顶的围巾和围裙,因为天气愈来愈暖和,她们大声说话,伸懒腰,打呵欠,一心等着中午的休息时间。

“柯齐尔大嫂,你的位置最高,拜托看一看白杨路有没有人走过来。”

她踮起脚尖,却回答说:“没看到半个人!”

“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回来,路途远,黄昏会到。”

雅固丝坦卡照例尖酸地说:“何况路上有五家酒店!”

“可怜儿!他们哪在乎酒店?”

“这一段时间他们得吃好多苦!”

“噢,真的!他们得忍受没有温暖的床铺和许多粮食!”

“菜色跟荨麻和麸皮差不多!”

“而且,自由自在吃马铃薯比最好的监狱强多了!”乔治的太太说。

雅固丝坦卡沉思道:“我们喜好的自由真是怪东西——挨饿而不付罚款,也不被宪兵抓的自由。”

“很对,亲爱的,但是囚禁总是囚禁嘛。”

雅固丝坦卡答道:“而一盘豌豆咸肉不是一道白杨木钉煮的汤!”她学对方的声音,学得好像,大家不禁笑出来。

她乘胜追击,大骂磨坊主“借腐坏的面粉给人家,顾客若付现金,他则偷斤减两”。然后跟柯齐尔大妈联合毁谤丽卜卡村的每一个人,连神父也不例外。

乔治的太太想维护某些人,柯齐尔大妈叫道:

“你连教堂盗匪都肯维护!”

她柔声答道:“我们都需要别人维护!”

“你举起手摇碾压机对付乔治的时候,他尤其需要人保护!”

“是非与你无关,你这位巴特克·柯齐尔的老婆!”她厉声回嘴,全力显威风。

大家都很紧张,以为两个人马上会打起来,但是她们只怒目看对方。这时候怀特克来叫她们吃午餐,并收回她们的篓子,下午放半天假。

汉卡在屋外请她们用餐,大家很少交谈。艳阳高照,万物显得很美,白花撒得到处都是。

天气一直很好,和风轻轻摇动树梢,像母亲的手抚摸孩子的面颊。

那天不再下田了,连牛群都赶回家,只有几位最穷的村民用绳子牵着牛(他们的衣食父母)到田埂或沟渠附近吃草。

太阳照出的影子渐渐拉长,聚在教堂前面的人低声谈话,声音低得像教堂屋顶上空的高枫树和枝繁而叶不茂的菩提树上鸣叫的小鸟。

早晨下过雨,阳光的温度照例很高。女人穿着假日服,一群群站着,有些急切切隔墙眺望白杨路;瞎眼的“化缘叟”带着狗坐在墓园门边,吟唱着赞美诗,专心听每一种声音,伸出浅盘向行人乞讨。

过了一会儿,神父出来了,身穿圣袍系着圣带,头上没带东西,光头在太阳下发光。

彼德拿十字架,因为路途太远,安布罗斯拿不动,社区长、村长和几位最强壮的姑娘拿旗帜,旗帜随风招展,呈现许多耀眼的色泽。风琴师的学生麦克摆荡圣水钵,挥动洒水枝,安布罗斯分小蜡烛,风琴师手持书本,站在神父身边。他们默默出发,穿过鲜花遍野的村落,走过水塘边,静止的水面映出整个壮观的行列。

一路上又有许多女人和儿童来参加,最后磨坊主人和铁匠挤到神父身边。老爱嘉莎一面咳嗽一面走,远远落在后面,瞎眼的老“化缘叟”拄着丁字杖,摇摇摆摆跟过来,不过他在桥边转弯,向酒店走去。

他们过了磨坊才点蜡烛,神父戴法冠,画十字,朗诵《圣经·诗篇》第九十一篇:“凡住在……”

整个行列跟着念,他们由河边继续游行,穿过水洼遍布的草地,不止一次陷入及踝的泥滩中。他们用手遮住蜡烛,绕行窄径,女人的裙子构成一串念珠般冗长的大红行列。

河水在阳光下闪烁,蜿蜒流过开满白花和黄花的翠绿草坪。

旗帜在头顶飘扬,像鸟儿挥动红色和金色的翅膀。前面的十字架慢吞吞移动,歌者的慢嗓音由透明的空气中传来。

金盏花丛生的河岸上,水哗哗流着,宛如诗篇的回音,隆隆滚向每个人凝成的地平线,滚向远处高岗上的各村庄,隔着泛蓝的雾网,村落在白花绽放的果园间若隐若现。

神父和助手们跟在十字架后面,和大家一起唱诗。

他看看右边,低语道:“好多野鸭!”

磨坊主答道:“是水凫。”他俯视河岸,那边布满去年的干芦苇和赤杨,偶尔有一群群野鸡拖着沉重的翅膀飞出来。

“鹳鸟也比去年多。”

“它们发现我的草地有很多东西吃,于是由各地飞来。”

“啊!我的鹳鸟不见了,复活节左右遗失的。”

“大概跟一群过路的同伴飞走了。”

“你的泥地长些什么?”

“有一亩地播了玉蜀黍种子。土壤相当湿,不过听说夏天会转干,所以我可能有点收获。”

“但愿别像我去年种的玉蜀黍!作物不值得采收。”

磨坊主格格笑:“除非由鹧鸪来采。那些作物喂饱了好几群哩。”

“是的,鹧鸪上了大地主的餐桌,我可怜的牲口却没有秣料。”

“我若种成功,会送一车给神父。”

“多谢;我去年种的苜蓿收成不好,万一干旱,我就惨了!”他叹一口气,继续唱诗。

他们正好来到第一处界标——一座长满山楂树的小冈丘,美轮美奂,白花密布,一群群蜜蜂嗡嗡飞。

他们拿着烛火在冈丘四周围成一个圆圈,十字架高高耸立着,旗帜倾斜,迎风招展,大家跪在附近,宛如面对一座圣坛,坛上的春神挺立在花朵和蜜蜂嗡嗡声中。

接着神父念一篇祈祷文,希望别下雹,又用圣水去洒四基点,洒树木、土地、水和善男信女的头颅。

村民接着又唱一首赞美诗,继续前进。

这同他们向左拐,爬缓坡穿过草地。孩子们在后面多待一会儿,古尔巴斯的几个儿子在怀特克帮助下,依照远古的风俗,用力打了好几位男孩子,激起一场大骚乱,神父不得不出面喝止他们。

再过去,他们来到教区边界的一个大牧场,边缘长着小小的柏树丛。这块牧场弯来弯去,像绿色的小河,草波荡漾,开满了鲜花,连旧车辙都长了许多雏菊和蒲公英。某些地方有大树,四周被荆棘困住了,没办法走近,还有野梨树,耸得半天高,全部开满鲜花,蜂群环绕,外形很美很神圣,叫人恨不出倒地亲吻生出花树的大地!

还有桦树哩!可爱的树干变成可爱的弧形,树皮呈银色,上罩绿穗和绿发,叫人想起年轻的处女,初行圣餐拜受仪式,激动得抖个不停!

他们渐渐上坡,由北面绕行丽卜卡村,沿着磨坊主的黑麦田走。十字架打先锋,然后是神父,接着是少女和少妇,然后是三三两两并肩拖行的老者,爱嘉莎一面咳嗽一面蹒跚跟在后头。

他们来到平原,寂静加深了,风势减弱,旗帜软绵绵垂着,行列拖到一浪长(约八分之一哩,二百二十码),女人的彩衣在绿叶绿草的衬托下格外明显,烛焰像金蝴蝶不停地颤动和发光。

头上的天空蓝湛湛的,只有几片羊毛般的云朵,像白羊散列在无止尽的蔚蓝地面,大太阳慢慢横过太空,把世界照得暖和又光彩。

现在赞美诗响亮多了,发自大家的喉咙和内心,吵得要命,鸟儿吓得飞出附近的树梢,偶尔有鹧鸪惶然由树下飞起,或者小兔子蹦蹦跳跳逃开。

神父耳语说:“秋天播种的田长得很顺利。”

磨坊主说:“麦穗中已经看见谷粒了。”

“那是谁的田,耕得那么差劲?田畦堆了一半的粪土!”

“某一个穷‘地客’的马铃薯田,看来是用母牛犁的!”

“说不定是神父的长工犁的。”铁匠恶毒地插口说。

神父气冲冲地转向他,但是没说话,再度陪民众大声唱歌,不时瞥一眼浩大的田地,地面到处隆起,像母亲哺乳的胸部微微起伏,养一切走近她乳房的人。

落日将谷子镀上金色,花树的影子愈来愈长,隔着白花点点的果园框架,水车池发出眩人的光芒。村子在果树下方,宛如在一个巨大的圆盘底部,花木扶疏,灰色的谷仓若隐若现。惟有教堂的白墙耸立在民宅上空,金色十字架在空中一闪一闪的。

“好静!但愿今天晚上别下雨。”神父说。

“不会,天上空空的,有凉风。”

“早晨下雨,现在一点水都没有!”

“春天水退得快。”铁匠附和说。

现在他们来到下一座冈丘,是社区的标界。冈丘很大,听说“战争”期间被杀的人就埋在下面。冈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木质小十字架,四周放着去年的圣像和花环,罩着不少头巾。附近有一株树干分叉和腐坏的柳树,新芽下藏有衰老的裂痕。这个地方很荒凉,很不吉利,没有小鸟在附近筑巢。结实累累的土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冈丘在沃土间耸着它不毛的侧翼,只见一层层黄沙,只长出许多石莲,一块块像肮脏的皮疹,和去年的毛蕊及龙葵干茎混在一块儿。

他们念祈祷文预防瘟疫,加快步伐再向左转弯,越过白杨路,走一条又窄辙印又深的车道。

爱嘉莎留在后面一会儿,抖掉十字架上的围巾碎片。等她再度跟在行列后面时,她基于迷信,把破布逐一埋在田问小径里。

现在风琴师开始唱祈祷歌,可惜只有几个人响应,声音很微弱。

这时候神父累坏了,正猛擦额头,回头看邻居的田地,跟社区长交谈。

“我看这边的豌豆长得很好。”

“一定可提早收割,土壤也变肥。”

“还没到复活节前一周我就播了种子,但是我的刚发芽呢!”

“因为神父的土地低洼,又朝北。”

“咦,这里的大麦长得好匀整,活像用播种机播的!”

“摩德利沙村的人是好农夫,耕田比得上贵族领地的人。”

“啊,不过我们的田地耕得太差了,上帝原谅我们!”神父凄然叫道。

铁匠冷笑一声:“靠慈悲耕种!人家送的东西,我们不能挑剔呀!”

“你们这些小流氓!你们若不走,我拉你们的耳朵!”神父对几名扔石头打鹧鸪的顽童大叫。

谈话中断了,风琴师开始吟颂,铁匠陪他,女人悲切切齐声高歌,祈祷声飘过大地,像一群鸟儿飞累了,慢慢向地面潜行。

他们穿过绿地,摩德利沙人停下手边的活儿,脱帽甚至跪在田里,远处的人也不例外,连牛都抬起脑袋,低鸣几声。

他们离第三座岗丘和白杨路大约一浪的距离,有人大声叫道:

“有几个农夫刚走出森林!”

“也许是我们的亲人哩!”

“我们的!我们的亲人!”他们大叫,纷纷在前冲。

神父厉声下令:“不许走!上帝的仪式要先完成!”

他们乖乖听话,却焦急地在地面跺脚。现在人人都挤在神父后面,他拦住他们,自己倒加快了步子。

一阵微风吹过来,把蜡烛给吹熄了,旗帜迎风招展,黑麦、灌木丛和开花的乔木都在游行行列面前弯腰。大家唱得更响亮,几乎奔跑起来,同时在路边的树木间寻找农夫的白头巾外套。

神父斥责说:“他们不会从你们身边逃走的!”因为她们挤上来,踩到他的脚跟了。

汉卡在主妇的行列间,瞥见他们的白头巾外套,也大声欢呼。虽然她不敢奢望在人群间看到安提克,这种场面仍叫她高兴万分。

雅歌娜与母亲并肩走,恨不得跑上前去。她突然有一股热望,上下牙喀嗒喀嗒相撞,无法咬合。别的女子迎接心爱的亲人,也同样热切。不止一位姑娘和小伙子实在克制不住了,虽然奉命回来,仍抄小径赶到马路,跑的时候两腿忽隐忽现。

游行队伍很快就来到波瑞纳的十字架边,也就是丽卜卡村和贵族领地之间的界丘前面。

就在那儿,在遮掩十字架的桦树下面,他们的丈夫——他们的情人——全部站在那儿!他们看到游行队伍,已脱下头部的饰物,所有的女人都看得见她们的丈夫、父兄和儿子久违的面容:消瘦憔悴,却高兴得满面春光!

普洛什卡一家!——席科拉一家!——马修!——克伦巴!——可怜的亲人!——我们最爱的人!——“噢,主耶稣啊!”“噢,圣母啊!”爱的呼唤和耳语传遍空中。每一双眼睛都现出喜色,每一双手都向前伸,每一张嘴巴都吐出欢呼和叫喊。但是神父用一句话喝止他们,走向十字架,静静念祈祷文:“由烈火中……”但是他读不快,他忍不住时时看旁边,以同情的目光瞥视这些可怜而憔悴的面孔。

他念完之后,在他们低垂的脑袋上洒圣水,全心嚷道:

“赞美耶稣基督!噢,乡亲们,你们好吧?”

他们齐声答复,并围在他身边,像小羊围着牧羊人,有些吻他的手;有些抱他的膝盖。他用力搂住每个人,紧贴在胸口,摸他们的脸颊,殷殷垂询他们的健康。最后他筋疲力尽,坐在十字架下面擦眉毛的汗珠和眼中的慈父泪。

身边的村民也尽情发抒满腹的激情。

然后是欢笑,亲吻,喜极而泣,孩子喋喋不休,大家热情说话、耳语和叫唤的喧嚷着;一切像歌声由喜悦的心灵进出来。女人把丈夫拉到一边,男人站在女人和孩子圈中摇摇晃晃。大家又是说话又是哭。这种情形延续了好几分钟,要不是神父看天色晚了,示意离开,还要拖好久呢。

他们走到森林边那条路上的最后一处岗丘,周围有不少小柏树和松苗。

神父朗诵道:“噢,至爱的圣母!……”大家同心同口颂赞,像春天的暴风雨,用喜庆的飞镳猛击森林。

森林低头向路面,俯视他们,在夕阳下摆动树梢,密林深处却十分肃静和安详,连啄木鸟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杜鹃的呼唤和田鸟的叫声亦然。

有些地方,路面行经耕过的田地,农民们默默从水沟边鱼贯通行,低头看这片绿野,望着夕阳下火热的花树、摊在眼前的长形麦田,以及冬麦随风款摆的田地,麦浪宛如潺潺滚到他们脚下。他们死盯着大地——他们的养母!有些人甚至脱帽致敬,人人都在内心下跪,无言地热心崇拜她,神圣的她,人人思念的她!

第一阵寒暄后,大家聊得比较热闹,心情也自由多了。好多人恨不得跑进森林,粗声粗气大叫,或躺在田间洒一洒幸福的泪光。

惟独汉卡自觉和大家格格不入。男人在身边和眼前走来走去,大声说话,女人和小孩围在他们四周,欣喜若狂,仿佛在他们的羽翼下团聚。惟独她没有人关心。人人都喜滋滋地乱叫乱嚷,她虽在人群中,却独自憔悴——正如她见过大树被一大堆灌木环绕,却慢慢枯死,连乌鸦都不来筑巢,没有一只鸟栖身!很少人跟她打招呼。当然嘛,每个人都急着看自己的亲人。——放回家的人太多了!连返乡害村民得看守储藏室、锁猪栏的贼胚柯齐尔也不例外!主谋人物社区长的弟弟乔治和马修也回来了。只有安提克留在监牢里,她也许一辈子见不着他了!

这些念头简直叫她受不了,严重地压迫她,她几乎走不动路,但是她仍然走着走着,脑袋直挺挺,表面上跟平常一样勇敢,一样有精神。他们唱歌的时候,她用坚定的嗓门唱着,神父念祈祷文,她头一个跟他念——只是嘴唇发白。惟有沉默的空当,听见四周热情的耳语,她的目光才盯着亮晶晶的十字架,继续往前走,小心不让眼泪——红红的眼皮下热泪汹涌一泄露出她的感觉。她甚至忍着不打听安提克的情形,怕一时崩溃,表现出满腹的痛苦。不——不!她忍受了这么多,她还可以撑下去,耐心忍受一切。

另外有个人也跟她一样难受。雅歌娜的心情不比汉卡好。她在人群中羞羞怯怯走着,像受惊的森林野兽。起先她心驰神往,最先跑去跟男人打招呼,但是没有人走过来,把她搂进怀里,亲吻她!她远远看到马修,比别人高大,她的明眸盯着他,突然充满遗忘的热情,拼命挤过人堆。但是他好像不认识她,她还没走到他面前,他母亲就搂住他的脖子,她妹妹娜丝特卡和其他的弟妹簇拥着他,军人太太苔瑞莎含泪抓住他的手,不在乎别人看见!

她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火焰立即熄灭了。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人群的一分子,大杂沓的一部分,加入刺激的寒暄,跟别人一样快乐!说真的,她像大家一样,心底热烘烘,准备分享每一道柔情,如今她发现自己孤立在人群外,自觉像一只癞痢狗!

她感到非常辛酸,忍着不流泪诉苦,继续前进,脸色像乌云般阴森森的,随时要下倾盆大雨。

她不止一次地想溜回家,却办不到,离开进行的队伍太难了!于是她跟别人在一起,却满心困惑,简直跟人群中寻找主人的拉帕差不多。她不想陪母亲走,也不想跟她哥哥西蒙走,西蒙故意跟娜丝特卡溜到路上的柏树丛里去了。——这一切害得她很生气,她恨不得用石头打他们和他们那狞笑的蠢脸。

大家斜斜走出森林,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最后的冈丘在交岔路口,其中一条路直接通到磨坊。

太阳下山了,一阵冷风由低地吹来。瓦勒驾一辆俄式马车来接神父,神父匆匆行完圣礼。他们仍然唱着歌,但是嗓音疲乏无力。男人悄悄问起复活节烧掉的农庄,熏黑的废墟此刻看得很清楚,他们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附近的贵族领地。

大地主就在那儿,骑着栗毛马在田间穿梭,有几个人好像用长竿量地面。路面分岔的交口有一辆黄色的大马车,和烧焦的麦梗相映成趣。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间道。

“他们在测量土地,但是看来不像勘测官。”

“我猜一定是商人,他们的样子不像农夫。”

“倒像德国人。”

“对,对。深蓝的头巾外套,口含烟斗,穿长裤。”

他们好奇地瞪眼说悄悄话,心里有几分模糊的疑虑,因为太专心,没注意铁匠默默溜走,由阴沟潜行到大地主身边。

“他们可不可能买下波德莱西农场?”

“但是,上帝保佑我们别来个德国邻居。”

现在游行结束了。神父上了俄式马车,跟风琴师一起走。民众散成小圈圈,慢l曼逛回家,有人走大路,有人成一列纵队走各条小径,各自从最近的通道走回家。

暮色降临大地,落日四周的艳红天空渐渐化为高空的浅绿色。磨坊那一头的白蒸气呈柔毛团滚上天。乡野如今静悄悄的,鹳鸟“喀啦——喀啦——喀啦”叫得响亮又尖锐。

那边听不见人声了,游行队伍已消失在田地间。

但是,村子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他们由四面八方闹嚷嚷进村,每个男人都在违别已久的门槛上画个十字,很多人拜倒在圣像面前,真心啜泣。

现在又开始寒暄,女人吱吱喳喳说话,婴儿牙牙学语,很多人叙述别情,间杂着热吻和大笑。女人红着脸把碗碟端到受苦的亲人面前,给他们大量的好饭好菜,诚心诚意逼他们吃。

能回家和亲人团聚,他们太高兴了,刹那忘了过去的一切创伤和几个月的久别,一再把亲人搂在胸口,问话简直问不完。饭后他们到院子去看看,虽然天黑了,他们仍设法到果园和外面周围,摸摸牲口,爱抚开花的树枝,把它们当做娇儿的脑袋。

那天丽卜卡村的狂喜实在难以形容。

有一个例外,一个大例外——就是波瑞纳家。

那儿几乎没有人声。雅固丝坦卡回家看亲人,幼姿卡和怀特克到比较热闹的别人家去了。汉卡守在黑漆漆的房子里,抱着哭泣的婴儿,终于流下辛酸的眼泪。

不过,屋里倒不止她一个人。雅歌娜坐在另一个房间,也同样难受,像小鸟挥翅猛撞牢笼的木条。

奇怪的命运同时落在她们俩身上!

雅歌娜比别人早到家,虽然表情阴森森的,却立即开始工作:挤牛奶,弄水给小牛喝,甚至喂了猪仔。汉卡觉得奇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雅歌娜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气冲冲干活儿,似乎想用疲惫来淹没她的悲哀。

没有用。她的手臂发酸下垂,自觉背脊快要断了,眼泪照样涌出来,滴下面颊,痛苦和凄凉感反而渐渐加深。

她泪眼模糊,看不见四周的人,打从她回家,彼德就跟在她后面,一心想帮忙,目光到处跟着她打转,常常贴得好近,她不知不觉往旁边挪,但是她没有注意到他。最后,他们俩在谷仓把割好的草料堆入提篮,他突然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推向隔间墙,喃喃说话想吻她。

她想心事出了神,以为这不过是长工的恶作剧,说不定还为自己不完全受冷落而开心哩,但是,他把她按在草堆上,以湿热的嘴唇去贴她的樱唇,她突然看出他的企图。她像旋风般跳起来,把他当一束茅草扔出去,他趴倒在打谷场上!

她抓住一根草耙,喘气说:“你这下流的讨厌鬼!你这瘟生!你这看猪郎,你!你若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弄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教你调情的下场。给你个血淋淋的教训!”

过了几分钟,她不再想起他,把工作全做好,走进屋内。

她们的眼睛流露出悲哀和泪光,四目交投——刹那擦肩而过。

但是两边的门房都没有关,灯火点上了,她们恰好不时对望一眼。

后来,两个人一起弄晚餐,彼此离得很近,只是不发一言。她们深知对方的痛苦,经常用怀恨的目光对望,喑哑的嘴巴仿佛默默在说:

“你活该——活该——活该!”

不过,有时候她们又彼此同情,若有一方先开口,说不定能和和气气聊聊天。她们甚至逗留在彼此身边不走,用期待的眼神斜睨对方;怨恨似乎缓和了,苦命和孤独感拉近了她们的距离。但情势到此为止。总有事拦着她们——不是小家伙哭,就是心中涌起屈辱感,或者旧日吃亏的回忆。过了一会儿,她们分开了,愤恨再次苏醒,她们的灵魂又涌出新的恨意。

“你活该!活该!——活该!”双方在心底咬牙,目光如炬,准备吵架甚至打架,发泄共同的积怨。

幸亏没到那种地步,雅歌娜饭后就回娘家了。真是温暖漆黑的长夜。天空深处有几颗星星闪呀闪的。泥沼上空有一层白色的薄雾,青蛙呱呱叫。田凫的惊叫声不时传来,酣眠的大树挺立在夜空下,果园呈灰色,宛如撒满石灰,又似香炉般飘出香味,樱桃树、半开的紫丁香花苞、水面、露珠点点的土壤——气味都很香,每一种花吐出独特的芳甜味,浑成醉人的异香。

村子里还有少数人在门阶或朦胧的住宅四周说话,马路上人潮汹涌,树影幢幢,只有几处地方出现一条条窗口射出的灯光。

雅歌娜原想去看她母亲,但是她拐弯向水车池走去,一路上经常停下来,老是碰见双双对对的男女搂着腰低声说情话。

她哥哥和娜丝特卡也在那儿,正热烈拥吻呢。

她还意外碰到玛丽·巴尔瑟瑞克和瓦夫瑞克站在树篱边亲嘴,遗忘了世间的一切。

有些人她是听声音认出来的。水塘或围墙边的每一个暗处都有耳语声、悄悄话、炙热的叹息、沙沙声或挣扎声传来。全村仿佛热情到极点,连黄毛丫头和半大的小子都在巷道中玩调情的把戏。

她突然感到恶心,诀定立刻到母亲家去。路上和马修面对面相逢,但是他没理她,只当她是树木的残梗。他跟苔瑞莎一块儿散步,情话绵绵,紧搂着对方,他们由她身边走过,她还听见他们的语声和闷笑。

她猝然向后转,拼命奔逃,仿佛被一大群野狗追赶,三步两步跑回家。

那天晚上静静过去,春意很浓,由于村民团圆,幸福到极点,空中满是喜气。

遥远的夜空下,不知道是香甜的果园还是田地间,有一支长笛正在吹奏恋曲——似乎为一切呢喃、亲吻和狂欢伴奏。

沼泽问青蛙齐鸣,偶尔中断,另一群青蛙由雾蒙蒙的水塘发出充满睡意的长鸣声,与它们相应和,微弱多了,巷道间玩耍的少年学它们唱歌,以打油诗跟它们比赛。……

“鹳鸟坏,坏,坏:

愿它噎死,噎死,噎死!

随它去咯,咯,咯,

心里乐,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