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阶级的教义可以被简单地总结为一句话:“注意自己的形状。”不管是在政治方面、宗教方面,还是在道德方面,他们的所有信条只有一个目的——提升自己的形状以及整个阶级的形状。当然,这里的“形状”特指圆形,对圆形阶级而言,形状以外的目标都是次要的。
人们往往不自觉地相信,人的行为取决于决心、努力、训练、鼓励、赞扬,或者其他一些东西。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古老的迷信,因为人的一切行为无疑只取决于形状。圆形有效地压制了那种异端邪说,让人们不再因为错误的信念而白白浪费精力和同情心,这是圆形阶级的伟大功绩。前文提到过的那位著名的圆形领袖、色彩革命的镇压者——潘托塞克鲁斯第一次说服人们相信,人的行为完全由形状决定。
换句话说,假设你生下来是个两条侧边不一样长的“等腰”三角形,那么你就一定会行差踏错——除非你去等腰三角形医院将自己的两条侧边弄得一样长。同样,假设你天生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三角形、方形,甚至多边形,你也必须去规则图形医院治好自己的先天疾病,否则你就得在政府监狱里过完余生,或是死在政府刽子手的尖角之下。
潘托塞克鲁斯认为,任何行为上的过失和缺陷(从最轻微的不良行为,到最凶残的滔天大罪)都是身体形状不够规则造成的。身体形状的不规则如果不是先天缺陷的话,就可能是一些后天因素导致的。比如,在人群中被撞了一下;疏于运动或运动过度;甚至温度的突然变化也可能让骨架中的某些脆弱的部分突然收缩或伸长。因此,这位著名的哲学家认为,在理性的评判框架下,不管是好的行为还是坏的行为都不值得受到赞美和批判。当你称赞一位正方形时,如果你不去歌颂他精确完美的直角,却去称赞他捍卫委托人利益的正直行为,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吗?同样,面对一位说谎、偷窃的等腰三角形,我们根本不应该谴责他的行为,而应该悲叹他各边不等长的顽疾。
这样的教条在理论上固然无懈可击,但在现实中却会带来一些问题。在审判等腰三角形时,假设罪犯声称他的形状令他不能不偷窃,那么法官自然可以据此理由将他判处死刑——因为他已经承认他的形状一定会让他继续祸害乡邻。只要处死这个等腰三角形,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但是,在一些小型的家庭纠纷中,死刑显然是不合适的,此时形状决定论就有些碍手碍脚了。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就曾遇到这样的困境:有时,我那六边形的孙儿们明明犯了错误,却辩称自己的顽劣行为是气温波动导致的形状变化引起的。他们还说,我不应该责怪他们,而应该责怪他们的形状;要想让他们的形状变得更强健,只有多给他们吃高级甜食这一个办法。我既不能从逻辑上驳斥这番说辞,又不愿意在行动上接受他们的借口,这可真是件叫我头痛的事情。
从个人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家长最好相信,一番正确的训斥或惩戒也许能够强健孩子们的形状。当然,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想法事实上是缺乏依据的。不管怎么说,面对形状决定论带来的困境,许多人的处理方式都与我差不多。我知道,不少身份最高的圆形在法庭上担任法官时,也会表扬或谴责那些规则或不规则的图形。我还知道,这些人在家中管教子女时也会声嘶力竭、慷慨激昂地谈论“正确”的行为与“错误”的行为——仿佛世上真有正确与错误的概念,仿佛人真的可以选择正确或错误的行为似的。
为了让每个人都相信形状是一切的根本,圆形阶级提出了一套和空间国截然相反的伦理戒律。在你们空间国中,人们教育孩子要尊敬父母;但在我们平面国中,有孙辈的人必须尊重孙辈,没有孙辈的人必须尊重儿子。我们最敬重的是至高无上、人人效忠的圆形阶级;第二敬重的就是自己的儿孙了。但是,在平面国中,“尊敬”并不意味着“溺爱”。父母应该抱着尊重的心情,全心全意地为孩子的利益着想。圆形阶级教导我们说,父亲的职责就是把子孙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二位,这样不仅对自己的后代有利,更对整个国家有利。
然而,圆形阶级提出的这套系统也有它的弱点——作为一个卑微的正方形,我本来没有资格这么说,因为圆形阶级的一切都应该是完美无瑕的。但是,如果读者允许我冒昧地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么我要说,在我看来,在处理与女性的关系时,平面国的这套伦理系统确实是有缺陷的。
对一个社会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量防止不规则图形的出生。因此,男人若是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够通过常规途径不断提高社会地位,他就绝对不应该与祖上有不规则病史的女人结婚,因为这种女人根本不是合格的母亲。
一个男人是否规则只要量一下就能知道,但因为所有女人都是线段,所以女人从视觉的角度来说都是规则的。因此,我们必须通过其他方法来判断一个女人是否具有隐形的不规则性,也就是可能会遗传给子女的潜在不规则性。为达到这一目的,可以建立一套严格的家谱制度。所有女人的家谱都应当由政府存档,政府还应该对家谱的内容进行监管。如果不能出示经政府认证的家谱,任何女人都不准结婚。
圆形阶级不仅为祖先的血统自豪,还特别在意后代的素质,因为他们的子孙中有可能产生未来的圆形首领。读者也许会想:既然如此,圆形在挑选妻子时一定比其他人更加小心吧,恐怕只有血统洁白无瑕的姑娘才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随着社会地位的上升,人们在挑选妻子时反而越来越不在意女方的规则程度了。如果一位等腰三角形胸怀大志,希望生出等边三角形的儿子,他就绝不会选择一位祖上有不规则病史的姑娘作为妻子。正方形和五边形往往相信自己的后代一定能够稳步提升社会地位,因此他们在娶妻时只问女方500代以内的家族史。六边形和十二边形对妻子的血统更不在意。一个圆形甚至会故意娶一个曾祖父形状不规则的姑娘,只因为这个姑娘在光泽上稍稍胜过其他姑娘,或者只因为这个姑娘有一把轻柔的好嗓子——我们比你们更重视女人的声音,对我们来说轻柔的声音实在是“女人的妙处”之一。
不难想到,这种轻率的婚姻会产生许多害处。血统不好的女人往往没有生育能力,甚至可能生出不规则的孩子或者边数比父亲少的孩子。然而,到目前为止,这些恶果并没有令高层阶级更谨慎地挑选配偶。在边数很多的多边形家庭中,就算孩子少掉几条边,外人也很难注意到;有时这类家庭还会把孩子送进“圆形新疗法健身房”,靠手术提高孩子的边数——这一点我之前已经向读者介绍过了。因为自然法则的关系,圆形家庭本来就少子,因此不育也不是不可接受的情况。然而,在自然法则之下,圆形阶级的人数只会逐渐减少,如果不刹住这种随意娶妻的不正之风,未来我国的圆形阶级人数就可能快速下降。说不定过不了太久,我们的圆形阶级就再也生不出新一代的圆形首领了。到时候,平面国的宪法就会彻底垮台。
我还想到另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情,这件事情同样涉及我们与女性的关系,但我一时还想不出这个问题的解决之道。大约在三百年前,当时的圆形首领提出,既然女性感情过剩而缺乏理性,那么我们就不应该继续把女性视作理性之人,也不应该继续对她们进行智力上的教育。这项法令颁布以后,我们的女性再也不用读书认字,她们连最基本的算术都没学过,因此甚至连丈夫和孩子有多少个角都不会数。自那天起,女性的智力明显一代不如一代。直到今天,平面国仍在推行这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育政策,目的是压制女性的声音。
我质疑这样的妇女教育政策完全是出于好意,因为我担心这种政策已经开始伤害男性的利益了。
这种妇女教育政策给男性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我们男性在生活中不仅需要掌握双重语言,甚至可以说需要掌握双重思维。在与妇女打交道的时候,我们谈论“爱”“责任”“正确”“错误”“怜悯”“希望”以及其他一些非理性的情感概念;其实我们深知,这些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发明这些虚构的词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控制女性过剩的感情。其实,在男人与男人打交道时,以及在男人阅读的书籍中,我们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词汇表——或者说有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术语”。在男人的词汇表中,“爱她们”意味着“希望从她们那里得到好处”;“责任”意味着“必须这么做”或者“只有这么做才合适”;其他词语也各有相应的变形。在与女人打交道时,我们用语言暗示我们对她们的敬爱;女人们全心全意地相信,男人对她们的钟爱程度超过对圆形首领的热爱程度。其实,除了毛头小子以外,所有男人都将女性视作和“无脑生物”差不多的玩意儿。当女人不在场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谈论她们的。
我们还为女人专门设计了一套神学体系。女人的神学与其他人的神学完全不同。
现在,我冒昧地提出这样一种担忧:这套语言上和思想上的双重训练体系已经给平面国的男性造成了太大的负担。对于年幼的男孩子尤其如此。当男孩长到三岁时,他们便会脱离母亲的照顾,必须开始学习科学的词汇和术语,同时还必须尽量忘记婴儿时代的语言——只有在母亲和保姆面前仍需沿用后一种语言。在我看来,今天的平面国居民和三百年前的祖辈相比,智力已经明显下降,尤其是对数学概念的掌握远没有从前那么扎实了。事实上,不让女人受教育还会产生许多其他的潜在危险:假设一个女人偷偷学会了阅读,并把男人书本里的内容告诉其他女人,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假设一个小男孩因为轻率或叛逆而向母亲泄露了逻辑语言的秘密,又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就算不谈这些潜在威胁,可以确定的是,不让女性接受教育确实会损害男性的智力。以这个简单的事实为出发点,我希望最高当局能够采纳我卑微的建议,重新考虑关于妇女教育的法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