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者的徒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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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尔气坏了。他甚至懒得花时间调配血液,从愤怒的情绪中离开。他凭借直觉——而非视觉——重重地踏着步伐穿过房间。当他看到桌子倒在地上,露西的表情让他知道,桌子倒下时一定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有没有断——没有。但身为一个扎扎实实的审视者,他得整个把自己扫描一次。那是一个自发性的反射动作。盘查项目包括脚、腹部、监测仪上的胸腔盒、手掌、手臂、脸,然后再用镜子检查背,而这一切动作,都只是为了让马特尔可以回去继续生气。即使知道太太不喜欢他那刺耳、嘈杂的嗓音(她比较喜欢他用写的),他还是选择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我跟你说,我一定得进行卷缩动作。我一定要,就算要担心,也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吗?”

露西回答时,他只能从她的唇形读出部分句子:“亲爱的……你是我丈夫……全心爱你……危险……这么做……危险……等……”

他面对着她,用喉咙发声,让那刺耳的声音再次给她伤害:“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进行卷缩。”

当他瞥见她的几个表情,就稍微有些懊悔,于是转而温柔一点:“难道你不懂那对我有多重要吗?为了逃离我脑中那可怕的监狱,为了再次当个人——听到你的声音、闻到烟味,重新拥有感觉——感到自己的双脚踏在地上、感觉风吹过我的脸,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吗?”

她张着大眼、满怀顾虑的担忧表情,再次将他推回全然的恼怒中。她的嘴唇一开一阖,但他只读到几个字:“……爱你……你自己好……以为我不希望你能重新做个真正的人……为你自己好……太过了……他说……他们说……”

他对她大吼大叫,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定是糟糕透顶。他知道那种声音对她造成的伤害不比嘴里说出来的话少。“你以为我希望你嫁的是一个审视者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们就跟哈伯曼人一样低等。你听好,我们算是死人。我们得先死去,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有谁会想去外界?你能想象全然原始的太空长什么样吗?我都警告过你了,可是你还是嫁给我。那好,你嫁的对象毕竟是人,拜托你,亲爱的,让我当个人吧。让我听你的声音,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感觉身为人类的温暖,不要管我!”

她的脸上出现虽感到受伤但还是同意了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赢了这场争论。他没再出声说话,而是拉起垂在胸口的刻写板,用右手食指的尖锐指甲——这是审视者的沟通指甲——在上头以整齐的速写笔迹写下:拜托你,亲爱的。卷缩线在哪?

她从围裙口袋拉出那条裹在黄金保护层里的长电线,让它的力场球掉落在铺了地毯的地板。身为审视者之妻,她非常服从,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迅速又尽责地将卷缩线缠绕在他头上,然后一路盘旋,往下围到他的颈子和胸膛。她避开装在他胸口的那些监测仪,甚至闪过监测仪周围的放射状疤痕,它们像污点一样标记了那些去过外界的人。他机械式地抬起脚,让她把线穿过他两腿之间。她把小小的插头“啪”一声压进他心脏判读器旁的高负荷控制器,然后扶他坐下,帮他把手摆好,将他的头向后推进座椅顶端的罩子中。然后,她转过身,正对着他,让他能清楚地读到她的唇。她的表情十分镇定:

“准备好了吗,亲爱的?”

她跪下去,捞起线头另一端的球体,然后冷静地起身,背对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扫描了她,她的姿势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只有一股哀伤,是除了审视者之外没有人能察觉出的哀伤。她说了些话,他可以看到她胸口的肌肉在移动,她意识到自己没面对着他,于是转过身,让他能看到她的嘴唇:

“真的准备好了?”

他微笑,表示对。

她再次转过身背对他(他的线要上去时,露西始终无法忍受那个画面),然后把电线绕成的空心球体抛向空中。球被力场捕捉,悬在那儿,霎时亮了起来。就这样,这就是完整的过程了。然后他会在艳红恶臭的怒吼中恢复知觉;他会跨越狂暴的痛觉阈限,再次回归。

当他在上线状态下醒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才刚开始卷缩。虽然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二次,但他觉得自己的状态还不错。他躺在椅子上,听着空气与房中事物接触所发出的声音流泻进耳里。他听到露西在隔壁房间呼吸,她正把线挂起来,等待冷却;他闻到但凡是人的房里都能闻到的平凡气味:清新、微焦的抑菌灯,加湿器特有的酸甜,他们刚才吃的晚餐的香气,还有衣服、家具和人的味道。一切都让人感到那么愉快。他唱起自己最爱的歌:

这杯敬哈伯曼,高空外界!

高空!外界!高空外界!

他听到露西在隔壁房偷笑,心满意足地听着她走到房门口时裙摆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她歪着嘴角对他一笑:“你感觉起来还不错。你觉得怎么样呢?”

即使在饱满的知觉包围下,他还是进行了扫描。他用了自己专业技能中最基础的快闪盘点,监测仪传来的信息霎时席卷他的双眼。除了神经压迫程度挂在“危险”等级边缘,此外没什么数值超标。但他没空担心神经盒,卷缩之后本来就会这样,你不可能又要上线,又不要神经盒出现反应。那个盒子迟早会“超载”,然后“死亡”,那就是哈伯曼人的下场。你不可能什么都想得到。曾经进入外界的人,总得付给太空一点代价。

无论如何,他是该担心一下。好歹他是个审视者,而且也知道自己其实还不赖,如果连他都不能扫描自己,还有谁能?这次卷缩还不至于过度危险——是危险没错,但没有过度危险。

露西伸手搓揉他的头发,仿佛读到他的心思,不只是追在它们后面跑。“但你知道,你不需要这么做的!一点也不需要。”

“但我这么做了!”他咧嘴对她笑。

她刻意装出愉悦的心情:“来吧,亲爱的,我们来做点有趣的事。我把东西都备齐了,放在冰箱——你最爱的味道都有,我还有两张充满气味的新纪录片。我自己试过了,是连我都会喜欢的味道。你知道的,我——”

“是哪种?”

“你说是哪种呢?老家伙?”

他轻轻将手放上她肩膀,一跛一跛走出房间。他再也无法在神志清楚、手脚利落的情况下重新感受脚下的地板,以及擦过脸的空气了。这一切,让他觉得只有卷缩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而身为哈伯曼人只是一场噩梦。但他确实是哈伯曼人,他是一个审视者。“你懂我意思,露西……就是你手上的那些味道。你喜欢记录上的哪一种?”

“嗯,我……我……”她谨慎地说,“有些羔羊排的味道真的非常奇怪——”

他打断她:“羔羊排是什么?”

“等你自己闻了再猜猜看。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好几百年前的味道了,是他们从旧书里找到的。”

“羔羊排是一种‘野兽’吗?”

“我才不要告诉你,你得有点耐心。”她笑着扶他坐下,然后将味觉盘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他想要先重新回顾一次晚餐,再试一次那些被他吃掉的可爱小东西。这回,他要用已经活过来的嘴唇和舌头细细品尝。

当露西找到音乐缆线,并把线球向上丢进力场时,他又跟她提了一次那些新的气味。她拿出长形的玻璃纪录片,把第一片放进转送器里。

“现在吸气!”

一阵诡异又令人震惊与兴奋的气味在房间扩散,传了过来。闻起来一点也不像这个世界或外界会有的任何东西,但又如此熟悉。他开始分泌唾液,心跳加快。他扫描了自己的心脏盒(果然变快了)。但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在茫然困惑的情绪中,他抓住她的手,直视她的双眼,大声咆哮:

“告诉我!亲爱的!快告诉我,不然我会把你吃掉的!”

“这很正常。”

“什么很正常?”

“你的反应很正常。它的确会让你想吃我。那是肉。”

“肉是谁?”

“那不是人,”她以专业的口吻说,“是野兽,一种以前人们会吃的野兽。羔羊是一种小绵羊,你在荒野里看过绵羊吧?而‘排’就是中间——‘这里’的一部分!”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马特尔没听到她说什么。他的每个盒子的指针都甩向“警告”区域,有些则是“危险”。他奋力抵抗着正在怒吼的脑袋,他的身体被迫进入过度兴奋的状态。当你(以哈伯曼人的方式)脱离自己的身躯,并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要当个审视者是非常容易的。你可以用那样的状态去控制身体,即使在太空中无穷无尽的痛苦中,也能冷眼地进行宰制。但是,当你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那具躯体,而那个东西正控制着你——你的心灵能够轻而易举地让身体陷入恐慌——这种感觉真的很糟。

他试着回想自己进入哈伯曼装置之前的日子,回想自己因为外界而被切开之前。那时的他是否一直受制于那些从心智涌向肉体、又从肉体再涌回心智的情绪,因而无法进行扫描呢?但是,他那时明明就还不是审视者。

他知道冲击他的是什么东西,即便他被自己血液中的怒吼团团包围,他依旧非常清楚。在犹如噩梦的外界,当他们的船一把将金星烧尽,那些哈伯曼人以赤手空拳抵挡不断崩塌的金属,那股味道曾以强硬的姿态朝他涌来。他把他们都扫描了一遍:全处于“危险”状态。环绕着他的胸腔盒不断向上冲到“超载”,接着又跌至“死亡”,然而他从一个人移向另一个人,一面推开挡住去路的飘浮尸体,一边努力扫描每个人,然后拼命挣扎着从他来不及推开的断腿中间看出去,然后关上某些人的睡眠阀——那些人的监测仪指针都已无可救药地接近“超载”范围。工人们曾因为他审视者的身份对他破口大骂,他则靠着心中对自己职业的满满热忱,力图在宇宙的剧痛中完成任务,努力让他们都能活着——在那时,他闻过那股味道。那气味越过了哈伯曼断口,越过所有肉体纪律和心智纪律的防线,沿着他重建过的神经一路过关斩将。在那场悲剧最狂暴的巅峰时刻,他大力地嗅闻。他记得,那就像一次糟糕的卷缩,将所有包围他的愤怒与噩梦都串联起来。他甚至曾停下手上的工作来扫描自己,害怕第一效应随时都要发生,突破所有哈伯曼断口,带着宇宙剧痛前来摧毁他。但他撑过去了。他身上的监测仪维持在那里,始终只在“危险”,没朝“超载”靠近。他完成了任务,因此获得一张赞许状。他甚至都要忘了那艘燃烧的宇宙飞船玤。

除了那股味道。

现在,那味道又再次涌了上来——那种被火烧过的肉的味道……

露西露出了妻子都会有的担忧神情。她很自然地认为他卷缩过头了,也许马上就要进入哈伯曼人状态。于是她试图表现得轻快一点:“你应该休息一下,亲爱的。”

他低声说:“把、味、道、关、掉。”

她没多加质疑,便关掉了转送器,走到房间另一边开大空调,直到地板吹起微风,将气味全吹到天花板上。

他站了起来,疲惫不堪、浑身僵硬(他的监测仪都正常,除了心跳还是有点快,神经盒仍挂在“危险”边缘)。他难过地说:

“原谅我,露西。我知道我不应该卷缩,我不应该这么快。可是亲爱的,我得稍微逃开哈伯曼人的生活。这个样子的我,到底要怎么再靠近你一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活着,却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我要怎么再当个人?亲爱的,我爱你。我是不是从此以后都无法接近你了?”

然而,她的自傲仿佛反射动作,而且一丝不苟:“可你是个审视者!”

“我知道我是审视者,那又怎样呢?”

她开始重复那套说辞,仿佛为了自我安慰,将这故事讲上了一千次:“你是最最勇敢的勇者,最高超的技师;审视者让人类居住的每一颗地球团结一致,它们是全人类的荣耀。审视者是哈伯曼人的保护者,是外界的法官,能让人在那个求死不得的环境中活下来。他们是最尊贵的,连补完组织总长团也会向他们致敬!”

他带着一种无法化解的哀伤反驳了她:“露西,这些话我们都听过,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回报?”

“‘审视者的回报无法衡量,他们是人类最强大的守卫。’难道你都忘了吗?”

“但那是我们的生活啊,露西。作为审视者的妻子,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嫁给我的?我只有在卷缩的时候才像个人,在其他时间里,你很清楚我是什么东西:一台机器,一台由人变成的机器,一个被杀死、然后只因为任务而还有一条命在的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亲爱的,我当然——”

他继续说:“你觉得我会不记得自己的童年吗?你觉得我会不记得身而为人、而不是哈伯曼是什么感觉吗?走着路,感受自己的双脚踏在地上,感受那种还属于人的利落疼痛,不用时时刻刻观察自己的身体,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掉——你觉得我会不记得吗?我要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你曾经想过这问题吗?露西?我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有没有死掉?”

她努力安抚他,试图忽略这场情绪风暴中的不理性:“坐下吧,亲爱的。我帮你倒杯喝的,你太累了。”

他下意识又扫描自己:“不,我没有!你听我说。当我身在外界,必须让整队人马安稳待在太空中,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当我看着他们睡觉,你觉得我是什么感觉?我随时都能感到宇宙剧痛撞击着我身上的每个部分,试图越过我的哈伯曼屏障,然后我必须扫描、扫描、日复一日地扫描,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你觉得我会喜欢持续按时间叫醒所有人,然后让他们因此讨厌我吗?你看过哈伯曼人打架吗?那些壮汉打起架来,双方都感觉不到痛,总是要打到某方‘超载’为止。你想过这些吗,露西?”他得意扬扬地加了一句,“我每个月只有两天能卷缩一下,当个普通人,你能因此怪我吗?”

“我没有怪你,亲爱的。我们好好享受你卷缩的时候,好吗?坐下,喝点东西。”

他坐下,把手枕在脑后休息,而她用装在瓶子里的天然水果加上食用级生物碱调饮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为她嫁给一名审视者感到可惜。然后,又觉得这件事太不公平,于是对于自己可怜她这件事开始生气。

就在她转身把饮料拿给他时,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电话响了。它不该响的。他们已经把它关了,但它还是响起,用的显然是紧急线路。马特尔越过露西,大步走向电话,接起来看:冯马克特注视着他。

依据审视者的惯例,马特尔在特定情况下有权不受制式约束,就算是对审视者元老也一样。而他就是其中一位。

冯马克特还来不及开口,马特尔也没管这位老者是否读得懂唇语,直接朝着板面说了几个字:

“卷缩。在忙。”

然后就把开关切了,走回露西身边。

电话又响起。

露西温柔地说:“亲爱的,我可以去问是什么事。来,饮料给你,你坐一会儿。”

“别管它。”她的丈夫说,“没人有资格在我卷缩时打来,他知道的。他应该要知道才是。”

电话再次响起。马特尔气冲冲地起身,走向金属电话板,又把开关打开。荧幕上依旧是冯马克特。马特尔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就将沟通指甲举至与心脏盒平行的位置,马特尔又变回原来纪律严谨的模样。

“报告长官,审视者马特尔在此听候指示。”

那双嘴唇严肃地说出:“顶级动员令。”

“报告长官,我上线了。”

“顶级动员令。”

“长官,你没听懂吗?”马特尔用明显的嘴型又说一次,确保冯马克特都能听懂。“我……上……线……了……不……适……合……上……太……空!”

冯马克特重复道:“顶级动员令。向中央配置所报到。”

“可是长官,没有什么紧急情况像这样——”

“没错,马特尔,没有这种紧急情况,从来没有。向配置所报到。”冯马克特露出一丝丝隐约如微光的仁慈表情,补了一句。“不需要解压,就这样去吧。”

这次,被挂电话的是马特尔。他的荧幕变成一片灰蒙。

他转向露西,火气已从声音里消失。她走过来,吻了他,揉揉他的头发。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说:

“我很抱歉。”

她知道他很失望,于是又亲了他一下:“好好照顾自己,亲爱的。我等你。”

他扫描了一次,然后滑进透明的飞行外套,在经过窗前时停下来挥手。她喊着说:“祝你好运!”气流吹拂着他。他则对着自己说:

“这是我十一年来第一次感受到飞行。老天,能有活着的感觉真的让飞行变得容易多了!”

中央配置所在遥远的前方发着白光。马特尔仔细观察着,没看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强光或回程船舰,太空中也没有失控的大火会发出的闪动光芒。一切都很平静,就像休假日的晚上该有的模样。

但冯马克特还是打来了。他发出一道比整个太空层级更高的紧急动员通知。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但冯马克特还是这样说了。

马特尔到达后发现,审视者中有半数都到场,有二十几人。他把沟通指甲举起来。大部分的审视者都面对面站着,两两读唇交谈,有几个年纪比较大、较没耐心,就在各自的刻写板上潦草书写,然后把板子塞到其他人面前。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哈伯曼人那种呆滞又死气沉沉的松弛表情。马特尔一走进房间,就知道所有人大概都在各自孤单又隐秘的心中哈哈大笑,想着一些无法以正常的话说出来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审视者在卷缩状态下过来开会了。

冯马克特还没来。也许他还在打电话给其他人,马特尔想。电话灯不停闪烁,铃声大响。当马特尔意识到自己是在场唯一能听到那震天响的铃声的人,便觉得非常奇怪,而这也让他了解到,为什么普通人不喜欢跟一群哈伯曼人或审视者混在一起。马特尔到处张望,寻找同伴。

他的朋友小张也到了,但他正忙着和某个上了年纪又暴躁的审视者解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冯马克特会打电话来。马特尔又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看到帕里强斯基。他动作灵活地穿越人群走了过去,好像想表示他就算不用盯着自己的脚,也能感觉到它们。有好几个人以死气沉沉的表情注视他,并试图微笑,但因为没办法完全控制肌肉运动,所以全都歪成一种可怕的鬼脸。毕竟,审视者失去了对脸部的掌控能力,对做表情这件事实在不怎么在行。马特尔对自己说,我发誓,除非我进入卷缩状态,不然我再也不要笑了。

帕里强斯基给他一个要用沟通指甲的手势。他们面对面,他说:

“你都卷缩了还来这里?”

帕里强斯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他吼出来的句子听起来就像从坏掉而且刺耳的电话里传来似的。马特尔愣了一下,但他知道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恶意。这位直率的波兰人脾气比谁都好。

“冯马克特打来。顶级动员令。”

“你有跟他说你卷缩了吗?”

“有。”

“他还是要你来?”

“对。”

“所以这件事不是为了上太空?你没办法去外界对吧?你现在就跟普通人一样。”

“没错。”

“那他为什么要打给我们?”大概是成为哈伯曼人之前留下来的习惯,帕里强斯基在问问题的时候总会挥舞双臂。他的手撞到身后一位老人的背,拍击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但只有马特尔听得到。他本能地扫描帕里强斯基和那位老审视者,他们也扫描了他,接着,那位老人才问马特尔为什么要扫描他。当马特尔要解释他处于上线状态时,老人飞快地走开,把“配置所里有个处于卷缩状态的审视者”这件事给传了出去。

不过,即使是这种带点八卦意味的消息,也没办法让大部分审视者不担心顶级动员令。有个去年才刚进行第一趟运程的扫描的年轻人,他用夸张的动作卡到帕里强斯基和马特尔中间,非常戏剧化地对他们挥舞刻写板:

冯马克特,疯?

较年长的两人摇了摇头。马特尔想起,这个年轻人不久前才刚成为哈伯曼,于是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稍微缓和了有点凶狠的拒绝氛围。他以正常人的声音说:

“冯马克特是审视者的元老,我相信他不可能发疯。他绝对会先注意到自己盒子的指数吧?”

马特尔得用比较慢的速度把话再重复一次,然后夸大嘴型,那个年轻人才听懂他的意思。年轻人试着微笑,不过又扭成一张滑稽的鬼脸。他抓起刻写板,潦草写下:

你对。

小张从他朋友那里挤了过来。他有着一半中国血统的脸孔在这暖和的夜里仿佛闪闪发光。马特尔想:其实这件事也没那么怪。仔细想想,他们从来没把他们的哈伯曼人配额用完。中国人太喜欢过好生活了,会来扫描的都是比较好的人。小张看到马特尔在卷缩状态,就用声音说话:

“你开例了。放你出来露西一定很生气吧?”

“她还好。小张,这太怪了。”

“什么东西太怪?”

“我卷缩了,而且我可以听得到。你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错。你是怎么学会的啊,就是像普通人一样说话?”

“我会对着录音练习啊。老天,你居然注意到了。我想我应该是这个地球,或所有地球中唯一会被误认是普通人的审视者吧。我就靠着镜子,还有录音,找到可以骗过去的方法。”

“但你没办法……”

“不行。我没办法感觉,或者尝、听、闻东西,我没办法像你现在这样。其实说话对我也没多少好处,但我发现这可以让身边的人高兴一点。”

“也许这也能让露西的生活有点变化。”

小张一脸睿智地点了点头:“我父亲坚持要这样。他说:‘你或许认为身为审视者很自豪,但我很遗憾,你根本不是个人。你要会藏拙。’所以我就尝试了。我很想告诉那老头关于外界的事,还有我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但他根本不在乎。他说:‘对孔子来说,有飞机就很够了,对我来说也一样。’这老糊涂!古中文也看不懂就这么努力想做中国人。不过他品味不错,而且,就一个活了两百年的人来说,他还挺能东跑西跑的。”

马特尔一想到那画面就笑了出来:“你说他开他的飞机吗?”

小张也笑了。小张对于脸部肌肉的控制力着实惊人。旁人大概不会觉得小张其实是个哈伯曼人,他正以冰冷无情的智慧控制他的眼睛、脸颊和嘴唇。马特尔看着帕里强斯基和其他死人似的冷漠脸孔,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对小张的羡慕。他知道自己看起来还不错,但他当然是这样。他都卷缩了。马特尔转过身跟帕里强斯基说:

“你听到小张说他爸的事情了吗?那老家伙居然在开飞机。”

帕里强斯基的嘴动了动,但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他把刻写板拿起来给马特尔和小张看:

嗡嗡嗡。哈哈。好家伙。

此时,马特尔听到外头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不由自主地朝门望去,其他眼睛也跟着他的视线往那个方向看。

冯马克特走了进来。

所有人重新整队,排成四条平行线,立正站好,彼此扫描。许多人伸手去调整心脏盒开始向上攀升的电化控制器。某名审视者递出了一根断指(这是他旁边的审视者发现的),等待接受治疗,并夹上夹板。

冯马克特拿出他的权杖,杖顶的小方块闪烁的红光穿透整个房间。队伍重整,所有审视者都比出同样的手势:在此听候指示!

冯马克特改变站姿,用以回应,表示:我是元老审视者,听我命令。

所有人的沟通指甲都举起来,呈回应姿势:我们一致同意,且全心托付。

冯马克特举起右臂,让手腕像断掉那样垂在那儿。这意思是:在场有普通人吗?有任何尚未绑定的哈伯曼人吗?是否只有审视者在?

在场的人中,只有卷缩的马特尔听到那阵沙沙作响的怪异脚步。所有人没有移动半步,只是原地后转了一百八十度,以犀利的眼神对视,然后用腰带上的灯照遍房里所有漆黑角落。当他们再次看向冯马克特,他比了下一个手势:

确认完毕。听我命令。

马特尔发现,只有他呈现放松状况。其他人不知道放松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的脑子被关在头颅之中,只跟双眼连接,至于身体剩下的部分,只透过控制非感觉神经和胸口的监测盒进行联结。马特尔还发现,因为他是卷缩状况,所以他以为自己会听到冯马克特的声音,毕竟这位元老已经讲了一段时间的话,但他的双唇之中一片安静(冯马克特从不费心发出声音)。

“当第一批前往外界的人去到月球上,他们找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找到。”唇语如合唱般无声回应。

“他们因此去了更远的地方。去到火星,去到金星。船舰一年一年向外推进,但从未复归,直到太空纪元年。那时,有艘船带着第一效应回来。审视者,我问你们,什么是第一效应?”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

“永远没人知道。因为它千变万化。我们要透过什么才得知第一效应?”

“宇宙剧痛。”合唱继续着。

“下一个迹象是什么?”

“是渴求!对死亡的渴求!”

冯马克特继续问道:“是谁阻止了对死亡的渴求?”

“太空纪三年,亨利·哈伯曼征服了第一效应。”

“那么审视者,我问你们,他做了什么?”

“他创造了哈伯曼人。”

“各位审视者啊,哈伯曼人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

“由断口造就。将大脑与心脏、肺脏切开;将大脑与泪水、鼻子切开;将大脑与嘴唇、肚腹切开;将大脑与欲望、疼痛切开——将大脑从世界分离,留给双眼,控制血肉躯体。”

“各位审视者啊,肉体如何受到控制?”

“透过设于血肉中的盒子,透过设于血肉中的控制器,透过专为主宰活人身躯设定的读数。躯体倚着读数而活。”

“哈伯曼人要如何活过每分每秒?”

“哈伯曼人靠着控制盒活下去。”

“哈伯曼人从何而来?”

马特尔听着这个问题引来的回应,感到一阵沙哑的巨大吼声响彻整个空间,所有审视者(他们也是哈伯曼人)都不仅是动了嘴型,还加入声音:

“哈伯曼人是人类中的渣滓。哈伯曼人软弱、残忍、容易上当、格格不入;哈伯曼人受判的刑罚更甚于死,哈伯曼人独活于自己脑中。他们因太空而死,也因太空而活;他们控制连接所有地球的船舰。当普通人沉睡于冰冷的运程中,他们则活在剧痛里。”

“各位兄弟、各位审视者,我现在问你们:我们到底是不是哈伯曼人?”

“我们是哈伯曼人。我们被切割为二——大脑与肉体。我们全都进过哈伯曼装置,做好前往外界的准备。”

“那我们‘只是’普通的哈伯曼人吗?”问出这项仪式性的问题时,冯马克特的双眼熠熠生辉。

同样,只有马特尔听见伴随着吼声、整齐划一的回答:“我们是哈伯曼人,但又不只如此、不只如此。我们是依自由意志成为哈伯曼人的天选者,我们是人类补完组织的探员。”

“其他人必须对我们说什么?”

“他们必须要说:‘你是最最勇敢的勇者,最高超的技师。审视者让人类居住的每一颗地球团结一致,它们是全人类的荣耀。审视者是哈伯曼人的保护者,是外界的法官,能让人在那个求死不得的环境中活下来。他们是最尊贵的,连补完组织总长团也会向他们致敬!’”

冯马克特站得更挺:“审视者的秘密职责为何?”

“只依审视者律法服从补完组织。”

“审视者的第二个秘密职责为何?”

“保守我们律法的秘密,消灭被收买之人。”

“如何消灭?”

“‘超载’两次,跌落,然后‘死亡’。”

“如果哈伯曼人死去,有何职责?”

审视者全都紧闭双唇(沉默即为答案)。马特尔觉得这整个过程有些无聊——他对这些答案已经太熟悉了——他注意到小张的呼吸太重,于是伸手调整小张的肺部控制器,然后得到对方一个感谢的眼神。冯马克特看到他们干扰仪式的动作,于是瞪着两人。马特尔放松下来,试图模仿其他人那种仿佛死人、冷冰冰的沉默——处于卷缩状态时实在是很难做到。

“如果其他人死掉,届时又有何职责?”冯马克特问道。

“审视者会一起通知补完组织,审视者会一起接受惩罚,审视者会一起解决问题。”

“如果惩罚太过严厉,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审视者不受尊敬,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有审视者得不到报酬,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外人’和补完组织没有随时随地、全心全意将对审视者应有的义务放在心上,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那么,各位审视者,如果无船出发,会发生什么事?”

“所有地球将分崩离析,荒野再度入主,古代机器与野兽重新回归。”

“审视者最为人所知的职责是什么?”

“不在外界中陷入沉睡。”

“审视者的第二职责是什么?”

“永不想起恐惧之名。”

“审视者的第三职责是什么?”

“在小心谨慎的态度下,适度使用尤斯塔司·克兰奇之线。”在这个嘴形的合唱团继续唱下去之前,几双眼睛快速看了马特尔一眼。“只在家中、只在朋友间进行卷缩;仅能为记起回忆、为放松或为生育子嗣而进行卷缩。”

“审视者的承诺为何?”

“在死亡围绕下仍保忠诚。”

“审视者的格言为何?”

“在沉默围绕下仍然清醒。”

“审视者的工作为何?”

“在高如外界之处依然劳动,在深如诸地球处依然忠贞。”

“如何评判一名审视者?”

“我们了解自我,我们虽死犹生,我们以刻写板和指甲交谈。”

“守则为何?”

“守则是审视者友善、古老的智慧。简言之,将对彼此的忠诚铭记在心,并以此为喜。”

这时,照惯例应该要继续回答说:“我们履行了守则,是否有必须交予审视者的工作或讯息?”但冯马克特却说(而且说了两次):

“顶级动员令。顶级动员令。”

他们对他比出手势,在此听候指示!

每只眼睛都迫切地追随他的嘴唇。冯马克特说:

“你们有没有人听过亚当·史东的研究?”

马特尔看到有些嘴唇在动:“红色小行星。活在太空边缘的‘外人’。”

“亚当·史东向补完组织宣称自己的研究成功,说他找到了滤除宇宙剧痛的方式,说可以让外界变得安全,足以让普通人在其中工作,还可以保持清醒。他说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审视者了。”

整个房间的腰灯都开始闪烁,审视者呼求发言权。冯马克特朝年纪较长的人之一点了点头:“审视者史密斯发言。”

史密斯盯着自己的脚,缓步走入光中。他转过身,让他们都能看到他的脸,他说:“我认为这是谎言,我认为史东是个骗子。我认为,补完组织绝不能遭到蒙骗。”

他停顿一下,然后回答了底下群众发问的一个问题——有许多人没办法看见发问过程。

“我要援引审视者的秘密职责。”

史密斯举起右手,让所有人注意到这个紧急状况。

“依我之见,史东必须死。”

审视者因兴奋而忘我,发出噪声,努力用死气沉沉的身体对彼此失聪的耳朵说话。那些嘘声、低哼、呼喊、尖叫、咕哝和呻吟,令仍处于卷缩状态的马特尔不禁打了个冷战。腰灯疯狂地在整个房间乱闪,审视者朝主席台涌去,在上面成群乱转,争夺注意力,直到帕里强斯基(他完全是靠体型)将其他人撞到一旁,然后转过身对整群人用唇语说话:

“审视者弟兄,给我你们的眼睛。”

站在房内的人不停移动,麻木的身躯彼此推挤,最后还是冯马克特走到帕里强斯基前面,对着其他人说:

“审视者,好好尽审视者的责任!给他你们的眼睛。”

帕里强斯基不善公开发言,他的嘴唇动得太快,挥舞的双手也往往拉走其他人对他嘴唇的注意。尽管如此,马特尔还是跟上了他大部分的语意:

“不能这么做。史东有可能真的成功了。如果他成功,那就代表审视者的终结,也代表哈伯曼人的终结。没有人需要再去外界拼死活,也不会再有人只为了当几小时或几天的人类必须得上线。每个人都会变成‘外人’,没有人需要卷缩,再也不用了。人可以当人,而哈伯曼人能够以体面而且适当的方式——以远古时候人们行刑的方式——被处死,再不需要谁来维持他们的生命,也不用在外界里工作了!再也不会有剧痛。你们想想吧!再……也……没……有……剧……痛!我们要怎么知道史东是不是真的骗——”结果灯光开始直接对着他的眼睛狂闪(这是审视者对彼此最粗鲁的侮辱)。

冯马克特再度运用他的权威。他站到帕里强斯基面前,对他说了些其他人看不到的话,帕里强斯基从主席台上退下。冯马克特再次发言:

“我想有些审视者不同意帕里强斯基弟兄的看法。我提议,在我们可以进行私下讨论之前,先不使用主席台。我会在十五分钟之后再次召开会议。”

马特尔在冯马克特重新加入人群后就一直在找他。他一边找,一边匆忙地在自己的刻写板上写下一些笔记,等机会就要把板子塞到冯马克特眼前。他是这样写的:

卷缩了。请求执行我现在有的权限,等候传令。

因为经过卷缩,马特尔变得不太一样。他过去参加的会议感觉都像一场鼓舞人心的正式庆典,能够照亮他心中属于哈伯曼人的无止境的黑暗。当他不处于卷缩状态,他对自己身体的意识,搞不好还比不上一座大理石半身像对下方基座的注意力。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和其他人一起站上好几个小时,直到简直没有尽头的仪式冲破双眼后方那团可怕的孤寂,他清楚地感觉到,审视者(虽是一群背负诅咒的人们)仍因为他们在职业要求下受到的伤残与毁损,永远受到尊敬。

但这次不一样。在卷缩状态下,他仿佛全副武装般配备着嗅觉、听觉、味觉前来,让他对事物的反应多少更像个普通人。他看到朋友和同事时,仿佛看到一群本性残暴的幽魂,在无法摆脱的地狱中以装模作样的姿态,进行一连串毫无意义的仪式。一旦成为哈伯曼,这些东西又能造成什么差异呢?为什么要这样去比较哈伯曼人和审视者?哈伯曼人就是罪犯,或是异端分子;而审视者是有绅士风度的志愿者?但实际上他们都处于同一种困境,差别只在于大家认为审视者有资格使用卷缩线回到地球一小段时间,而哈伯曼人则会在宇宙飞船玤入港时直接被切断联结、维持在搁置状态,直到发生某个紧急情况,或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再次被叫起来,在这地狱轮班中再当一次差。能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哈伯曼人都非常稀有——他们多半拥有某些特长,抑或是特别勇敢,获得允许,能从那具机械化身躯的恐怖牢笼中注视人类。但是,审视者同情过哈伯曼人吗?在履行职务之外的时间,审视者曾经尊敬过哈伯曼人吗?当某个哈伯曼人因为和审视者相处太久,偷到了几招扫视技巧,学会如何以自己的(而非审视者强加的)意志活着时,身为同样族群、阶级的审视者,除了伸手一扭杀死他们外,他们曾为哈伯曼人做过任何事吗?那些“外人”——也就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了解船里发生什么事?“外人”都睡在各自的筒舱里,处于幸福的无意识状态,一直要到运送目的地的那个地球才会醒来。“外人”又怎么能理解那些必须在船中活着的人呢?

有哪个“外人”能了解任何关于外界的事呢?他们能理解广阔太空群星那刻薄的美吗?剧痛,从骨髓悄悄蔓延,一如酸痛,随后发展成每个神经细胞、脑细胞和身上所有接触到外部的地方都能感受到的疲惫、反胃,到最后、到最后……生活本身变成剧痛,是极度渴求沉默、渴求死亡所诱发的疼痛。对此,“外人”又能了解多少呢?

他是个审视者。没错,他是。打从一切事物看起来都很正常的初始时期,他就是一名审视者了。他站在阳光下,在补完组织次长面前说出誓言:

“我以我的荣誉和生命发誓效忠人类。我自愿为全人类的福祉牺牲自我,为了接下这危险又严苛的荣誉任务,我在此将自身所有的权利让予受人尊敬的补完组织总长团,以及受人尊敬的审视者兄弟会。”

他是宣誓过的。

他进入过哈伯曼装置。

他记得他的地狱。再没有什么经验比那更糟,那感觉起来仿佛持续了一亿年那么久,而身在其中,他没有一天阖过眼。他学会了如何以眼睛去感觉,也学会如何去看,尽管他的眼球后方装了厚重的遮蔽板,其目的是将眼睛和身体其他部位隔开。他学会如何观察自己的皮肤。他还记得,有次他发现自己的上衣湿透,到拉出审视镜后才发现,因为靠在一台正在震动的机器上,身侧被钻出了一个洞。这种事现在不会再发生了。对于如何判读监测仪,他已经驾轻就熟。他记得前往外界的路程,也记得在触觉、嗅觉、感觉和听觉都失去作用的情况下,那剧痛又是如何钻入他体内。他记得自己杀过哈伯曼人,也保全过其他人的性命,并和可敬的审视者领航员肩并着肩,一连站上好几个月。期间两人都没睡过。他记得在第四地球着陆的情景,也记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任务。那天他恍然大悟,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回报。

马特尔站在其他审视者中间。他讨厌他们移动时笨手笨脚的模样,讨厌他们立定不动时的僵硬外表;他讨厌他们的身体会不自觉地散发出各种奇怪的味道;他讨厌他们因为听不见而发出的低吼、咆哮和粗野叫声。他讨厌他们,还有他自己。

露西怎么能受得了他?在跟她求婚的时候,他任凭自己的胸腔盒指数一连几周呈现“危险”状态,违法带着卷缩线到处走,一次又一次地卷缩,完全不担心自己所有指数都爬到“超载”的边缘。他追求着她,几乎没考虑要是她没说“我愿意”会怎么样。但她说了。

“他们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古书上这么说,但在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过去半年,他总共只上线了十八天!即便如此,她还是爱他,现在也还是爱,他很清楚。在他去外界的那几个月,她会一直挂心着他。即便他是个哈伯曼,她仍试着去营造家对他的意义:把食物做得漂亮——虽然尝不到味道;把自己打扮得讨人喜欢——虽然他不会吻她——他最好还是不要比较好,哈伯曼人的身体跟家具没两样。而露西很有耐心。

然后,现在竟然冒出个亚当·史东!他让刻写板的字迹淡去: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离开?

老天保佑亚当·史东啊!

马特尔无法压抑,有点为自己感到遗憾。他再也不需要用如山高的责任感让自己撑过两百多年的“外人”时期了(对他来说,则是两百万次的来世)。他可以发懒、放松,忘记高等太空,把外界留给“外人”去顾。只要他够勇敢,可以一直这样卷缩下去。他可以正常地——百分之九十九正常——过上一年、五年,又或是不到一年。但不管怎样,至少能待在露西身边。他可以和她一起深入荒野,野兽和远古机器还在荒野中的暗处里游荡。又或许,他会在狩猎的刺激感中死去,在一台上古的铁制“冷人机”从巢穴中跳出来时对它扔出长矛,或对着那些至今仍在荒野中漫游的杀无赦土著丢掷滚烫的力场球。他还有人生可过,还是可以很体面、很正常地死去,不必在死寂与剧痛中拼命想办法钻出一条细如针尖的出路!

他不安地走来走去。马特尔的耳朵已经习惯一般说话的声音,所以完全不想去读弟兄的唇语。他们似乎得出了某个结论,冯马克特正朝着主席台走去。马特尔找了找小张在哪,跑去跟他站在一起。小张低声说:

“你怎么那么焦躁?简直像飘在空中的水!怎么回事?解压了吗?”

他们两个都把马特尔扫描了一遍,但监测仪很稳定,没有卷缩已结束的迹象。

一道强光爆开,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再次排好队形。冯马克特把那张消瘦的老脸伸入强光中。

“各位审视者、各位弟兄,我在此号召投票。”他摆出“我是元老审视者,听我命令”的姿势。

一道表示异议的腰灯闪起。

是亨德森老头。他走向主席台,跟冯马克特说话,然后——在冯马克特点头允许下——转过头把问题重复一次:

“在外太空,谁能替审视者讲话?”

没有腰灯或手势做出回应。

亨德森和冯马克特面对面讨论了一会儿,亨德森再次面对他们:

“我服从于元老指挥官,但不服从这场兄弟会会议。六十八位审视者中,到场的只有四十七位,其中一个还卷缩上了线。因此,我提议元老指挥官只拥有主持兄弟会紧急委员会,而非正式会议之权力。各位可敬的审视者,是否理解并同意这点?”

众人举手同意。

小张在马特尔耳边悄声说:“差别还真大!谁分得出会议跟委员会的不同?”马特尔同意他的说法,但对于小张在哈伯曼状态下对声音的掌握力之强,讶异不已。

冯马克特回到主席身份:“现在,让我们对亚当·史东一事进行投票。首先,我们可以假设他并未成功,而且所言为假。我们可以从审视者的实际经验中知道这点。宇宙剧痛只是扫描工作的一部分。”

却是最核心的部分,是一切的基础,马特尔心想。

“而我们可以确定,史东无法解决太空戒律所面对的问题。”

“又是这种废话。”小张低声说。只有马特尔听到。

“我们兄弟会的太空戒律维护高等太空不受战火和纷争骚扰,让六十八位训练有素的弟兄掌控高等太空。我们因誓言和哈伯曼人的身份远离地球上所有的情感。

“如果亚当·史东克服了宇宙剧痛,让‘外人’破坏兄弟会,并把地球上的问题和毁灭带进太空,我必须说亚当·史东错了。如果他成功,审视者的人生就只是徒劳了!

“其次,如果亚当·史东没有克服宇宙剧痛,那他将为所有地球带来大麻烦。补完组织和次长给我们的哈伯曼人数量可能会不够驾驶人类宇宙飞船玤。这种荒谬的异端邪说如果传开,到时候就会出现一堆乱七八糟的捏造故事,我们的征召会变得很困难,而最糟的是兄弟会的纪律可能会溃散。

“因此,如果亚当·史东成功,就等同在威胁摧毁兄弟会,应该处死。

“如果亚当·史东没有成功,那他就是骗徒、异端分子,应该处死。

“我动议处死亚当·史东。”

冯马克特比出手势,请敬爱的审视者准备投票。

马特尔慌乱地去抓他的腰灯。早一步猜到的小张事先就把灯拿出来准备好,那道明亮的光线直直打在天花板上,投出了反对票。马特尔掏出灯后,把光向上投射出去,也表示不赞成,然后他看了看四周:在场四十七位出席者中,只看得到五六道灯光。

又有两束灯光投了出来。冯马克特像一具冰冻的尸体般直挺挺地站着,双眼在人群中来回扫视,寻找灯光——又多了几道。最后,冯马克特终于结束投票:能否请审视者计票?

三个年纪较大的审视者来到主席台,跟冯马克特站在一起,扫视整个房间。马特尔心想:这些天杀的死人,他们是要用投票决定一个真实的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的死活吗?他们没有权力这么做。我要把这件事通报补完组织!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一想到露西,还有亚当·史东的成功可能为她带来的好处,马特尔差点无法承受这场令人伤心的烂投票。

三名计票员在票数达成一致结果后,便举手以手势比出同样的数字:十五张反对票。

冯马克特礼貌地鞠了个躬,将他们请下台。他转过身,再次以身体姿势表达:我是元老审视者,听我命令。

马特尔一边在心中幻想自己的爱人,一边把腰灯的光打了出去。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可能引来任何一个弟兄伸手直接把他的心脏盒转到“超载”。他觉得小张正要伸手抓他的飞行外套,但他躲开了,并且用一名审视者不该有的飞快速度往主席台跑去。他边跑边思考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控诉。他不会有多少发言时间,也没办法让所有人都看见,所以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至少不是现在。他必须诉诸法律。

他跳上主席台,站到冯马克特旁边,摆出姿势:各位审视者,这是违法行为!

他违反发言礼节,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委员会没有权力以多数投票决定死刑,要这么做,需要在全体会议上票数达到三分之二。”

他感到冯马克特的身体从后方冲上来,他跌下主席台,撞到地板,弄伤膝盖和充满着知觉的双手。他被人扶起、扫描了一次。几个他几乎不认得的审视者伸手将他监测仪的指数调低。

马特尔感到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也更超然了些。他讨厌自己冒出这种感觉。

他抬头看向主席台。冯马克特正摆出姿势:整队!

审视者开始重新调整队伍,马特尔两旁的审视者抓住他的手臂,他则对他们大吼,但他们将眼神别开,完全放弃沟通。

房里安静下来后,冯马克特再度开口说话:“有位审视者在卷缩状态下来到这里,各位尊贵的审视者啊,我为此致歉。这并非我们的朋友马特尔——这位伟大又杰出的审视者的错。他受命前来,是我告诉他不用解压的。我的本意是想省去麻烦,不让他浪费时间再进入哈伯曼状态。我们都知道马特尔的婚姻幸福美满,也祝福他这勇敢的企图能有好结果。我欣赏马特尔,尊重他的判断,也希望他出席,我也知道你们都希望他在场,但他处于卷缩状态,不是能够分担审视者崇高职务的状态。因此,我提出一项能在各方面达到公平的解决办法:我们将审视者马特尔依其违纪行为,判为违反会议秩序。如果他是处于非卷缩状态,这项判决是完全无法宽恕的。

“与此同时,为求公平起见,我提议我们也应该讨论由这位杰出但失格的弟兄,以极不适切的方式提出的观点。”

冯马克特打出手势,请敬爱的审视者准备投票。马特尔试着去拿自己的腰灯,但因为那几只紧抓着他的强壮手臂,他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只有一道灯光高高举起:是小张——毋庸置疑。

冯马克特的脸孔再次进入灯光照耀中:“在为了一般提案出席的所有杰出审视者的同意下,我在此动议,敦请本委员会宣布本会拥有会议的完整实权,并请委员会让我为本会可能行使之一切不当行为负责,同时对下次的全体会议全权负责,但不包括限制性阶级与机密阶级审视者外的任何权力者。”

这次,由于冯马克特的胜算高得显而易见,他以炫耀的气势摆出投票姿势。

寥寥几道灯光亮起。显然远远少于四分之一。

冯马克特再次开口,灯光在他宽阔、冰冷的前额,以及犹如死去般垂下的颧骨闪闪发亮。除去照到微光的地方,以及正对着光的嘴唇,他清瘦的脸颊和下巴有一半都陷在阴影里。因此即使冯马克特表情平静,看起来也流露出残酷神情。据说,冯马克特是某位远古时期女士的后裔。她曾在一夜之中以某种不合理且匪夷所思的方式穿越几百年的光阴。这位冯马克特女士的名字早已成为传说,但她的血和古老的支配欲望仍活在后人无声且专横的体内。马特尔深深相信那些古老的传闻,他盯着主席台,猜想到底是哪种无法言传的突变,令冯马克特一族成为人类中的掠食者。冯马克特以嘴形大声疾呼(他仍没出声):

“请尊敬的委员会再次确认针对异端分子及公敌——亚当·史东——的死刑判决。”又是那个投票姿势。

又是小张的灯独自表示抗议。

冯马克特于是下了他最后一步棋:

“我要求,将本次出席之审视者元老指定为本判决负责人,并赋予他权限,任命能彰显审视者意志与威严的一名或多名行刑人。我请求为行为本身负责,而非手段。这是为了保护人类安危及审视者尊严的高尚行动;但对于其手段,我只能说,这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法,仅此而已。有谁知道该如何在这个拥挤又众目睽睽的地球上杀死‘外人’的方法?这不只是要卸除沉睡者或升级哈伯曼人的针那类的问题。在这里死去的人和在外界死去的人不同,他们并非自愿。如各位弟兄与审视者所知,在地球上杀人并不是我们平时的任务,你们必须让我去选择我认为最合适的执行者,否则,单单只是知晓此事,就会成为一种叛变。如果单由我一人承担责任,就只有我可能叛变。万一补完组织前来搜索,你们也不必在外人中找叛徒。”马特尔想:那你挑的那个杀手怎么办?他也知道啊——除非——除非你了结了后患。

冯马克特摆出姿势:请敬爱的审视者准备投票。

一道反对的灯光亮起,还是小张。

马特尔仿佛能看见冯马克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残酷、愉悦的笑容——当那个人知道自己得到公义,而该公义还受一群有权力的好战分子支持、当作后盾,脸上就会露出这种笑容。

马特尔试着做最后的抵抗。

然而,抓住他的手纹丝不动,犹如咬紧的钳子,除非主人的眼睛将它们解锁,才会松开,不然这些人怎么有办法月复一月地紧握飞行杆呢?

于是马特尔放声大喊:“可敬的审视者啊,这是司法杀人。”

没有人听到。只有他卷缩,只有他。

但他不管,再次大喊:“你们危害了兄弟会。”

悄然无声。

回音从房间一端传至另一端。没人转头,没人看他。

马特尔发现,那些正两两成对交谈的审视者全都避免和他对眼。他清楚地注意到,没人想看他要说什么。他知道在这些朋友冰冷表情的后方,都藏着同情或讶异,他们都知道他卷缩了——好可笑、好普通、好像人,而且此时暂且不是审视者。他也知道,审视者的智慧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值一提。他知道,只有卷缩的审视者才能亲自理解,这种“讨论出来的”谋杀,会激起“外人”怎样的愤慨与怒意。他知道兄弟会正让自身踏入险境,也知道法律所拥有最古老的特权,就是对死亡的垄断。就算是古代的那些国家,在大战期间(在荒野机器和野兽出现、人们进入外界以前),连那些古人都知道这个重点。他们是怎么说的呢——唯国家才有杀人的权力。国家都消失了,但补完组织留了下来,而补完组织不会容许地球上有任何超越他们权限的事物存在。在太空里,死亡是一项工作,是审视者的权力。补完组织该如何在但凡醒来就等同死于剧痛的地方执行法律?他们很明智地把太空留给审视者,而兄弟会也识相地没有插手地球事务。而现在,兄弟会竟然把自己弄得像一帮土匪,就跟杀无赦部落那些愚蠢、鲁莽的流氓没两样。

马特尔会知道这点,是因为他卷缩了。若他还是哈伯曼,他就只会用脑,不会以自己的心脏、胆量、血液去思考。其他审视者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冯马克特最后一次回到主席台:委员会已达成共识,其意志将被执行。然后口头加上一句,“我以元老的身份要求你们的忠诚与沉默。”

这时,那两个审视者放开了马特尔。他一边揉着发麻的手掌,一边甩手指,想办法让冰冷指尖里的血液再次恢复循环。重获自由后,他开始思考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扫描自己:卷缩状态还没退,他可能还有一个小时或一整天。坦白说,就算回到哈伯曼状态,他也还是可以继续,只是到时说话就得用手指跟刻写板,会很不方便。他寻找小张的身影,他的朋友正以平和、一动也不动的姿势站在某个安静的角落。马特尔缓慢地移动过去,不想引来任何没有帮助的注意力。他面对着小张,一直走到自己的脸孔进入光照。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不会让他们杀掉亚当·史东吧?你应该知道,如果史东的研究成功对我们会有多大意义吧?再也不用扫描,再也不会有审视者和哈伯曼人,外界也不会再有宇宙剧痛了。我告诉你,如果其他人跟我一样都卷缩了,就会用比较人性的角度看事情,而不是像今天在会议里那种狭隘、疯狂的逻辑。我们得阻止他们。我们该怎么做?能怎么做?帕里强斯基觉得怎样?谁被选上了?”

“你要我先回答哪个问题?”

马特尔笑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能笑的感觉还是很好——感觉像人。“你会帮我吗?”

小张回答,眼睛扫过马特尔的脸:“不会。不。不行。”

“你不帮?”

“不帮。”

“为什么,小张?为什么?”

“我是个审视者,表决已经进行了。如果不是因为处于这种奇怪状态,你也会这么做的。”

“我不是处于什么奇怪状态,我是卷缩了,这最多表示我有能力用‘外人’的眼光看事情,而我看到了愚蠢、鲁莽和自私。这等于谋杀。”

“什么是谋杀?你杀过人吗?你不是‘外人’,你是一个审视者。如果不注意一点,你会为自己将去做的事情后悔万分。”

“那你为什么要投票反对冯马克特?难道你看不出亚当·史东对我们所有人有什么意义吗?审视者徒劳的一生……真是感谢上天。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不是。”

“但你跟我说了话,小张,你是我朋友吧?”

“我是跟你说了话,我是你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马特尔。我什么都不会做。”

“你会帮我吗?”

“不会。”

“连救史东也不会?那我去找帕里强斯基。”

“不会有用的。”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比你更像个人。”

“他不会帮你的,因为他有职责在身。冯马克特派他去杀亚当·史东。”

话到马特尔嘴边就停了下来。然后,他突然摆了一个姿势:感谢你,弟兄,我出发了。

走到窗前时,马特尔转过头看向房间。他看到冯马克特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于是也向他比出了同样的姿势:感谢你,弟兄,我出发了,然后再补上有元老在场时会用的装饰性敬语。冯马克特看到了他的手语。接着,马特尔便看见那两片残忍的嘴唇开始蠕动,似乎说了几个字:“自己保重。”但他没留下来确认,只是向后退开,奔离窗前。

当马特尔向下飞去,远离窗户的视线范围,便将飞行外套调整至最高速。他用懒散的姿势飞在空中,把自己彻底扫描一遍,调低肾上腺素的摄取量。然后他伸了个懒腰,感受冷风像不停流动的水那样冲刷他的脸。

亚当·史东一定在主降落埠。

亚当·史东一定在那里。

对亚当·史东来说,今晚肯定充满惊喜。他将看到世上第一个审视者叛徒,并因此目瞪口呆。这真是有史以来最诡异的存在。马特尔突然庆幸起自己是在自言自语。审视者的叛徒!马特尔!听起来好怪又好糟糕。那如果是“人类的诚徒!马特尔!”呢?多少算好一点吧。如果这次他赢了,就能赢得露西;如果输了,赔上的也没多少——他只不过是个不受重视、随时可牺牲的哈伯曼,只不过这名哈伯曼刚好是他。但与面前的巨大报酬、与全人类、兄弟会、露西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马特尔在脑中对自己说:“亚当·史东今晚将会有两位访客,两个本是朋友的审视者。”他暗暗希望,帕里强斯基一直会是他的朋友。

“而这世界会如何?”他又想着,“就全看我们哪个先到了。”

一层叠一层的主降落埠灯光从前头的迷雾中慢慢透出。马特尔看到城市的外城塔群,瞥见那抵御荒野——无论是野兽、机器或杀无赦——发着磷光的轮廓。

马特尔再次向众神祇祈祷,保佑他能有好运:“请让我被误认为‘外人’吧!”

马特尔在降落埠遇到的问题比预想得少。他把飞行外套披在肩上,遮住监测仪,然后拿起扫描镜,从身体内部妆点脸部。他加强血液和神经的速率及兴奋程度,直到脸部肌肉开始发出光泽,皮肤也泛出一层健康的汗水。他看起来就跟刚飞了一整夜的普通人没两样。

等他整理好衣服,并把刻写板材藏进夹克,就得思考该怎么处理沟通指甲。要是留着指甲,审视者的身份就会曝光。的确,他会因此受到尊敬,但也很容易被指认。补完组织肯定在亚当·史东身边部署了守卫,他也可能被他们拦下来。可是,如果把指甲折断……他不可能这么做!兄弟会历史上,没有哪个审视者自愿把指甲折断,那么做等于递出辞呈,但对审视者而言,没有辞职这回事。离开的唯一选择就是高空外界!马特尔把指甲放进嘴里咬断。他看着那实在不像样的手指,自顾自叹了一口气。

他把手滑进夹克,朝城门走去,并将肌肉强度拉高到正常的四倍。他正要扫描,却立刻想到:他的监测仪都被遮住了。干脆赌一把吧,他想。

守卫用搜索线把他拦下来,线末端的球体倏地抵到马特尔胸口。

“您是人类吗?”一个看不见人影的声音问道。马特尔知道,如果是处于哈伯曼状态下的审视者,他的力场电荷会马上让线球亮起来。

“我是人类。”马特尔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错。他希望自己不至被误会成某个有模仿能力、想要进入人类城市和港埠的冷人机、野兽或杀无赦者。

“请报上姓名、编号、阶级、目的、职务、上次离开时间。”

“马特尔。”他背出自己以前的编号,而非三十四号审视者,“向阳四二三四,太空纪一八二年。阶级:准次长。”他没说谎,这是他实任的阶级。“目的:合法个人事务,不超过城市边界。无补完组织职务。离开主起飞埠时间为二○一九。”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对方是否相信他,或是转而向主起飞埠确认。

那声音扁平而制式:“城内留待时间。”

马特尔用了标准官腔:“请阁下尽量宽限。”

他站在沁凉的夜风中等待。在头顶上方极远之处,透过云雾间的缝隙,他可以看到那群讨人厌的东西正在属于审视者的天空中闪烁。群星是我的敌人,他想,我征服了星群,星群却痛恨我。哈,这话听起来好古老!听起来像“书”似的。我真是卷缩过头了。

那声音回答:“向阳四二三四之一八二准次长马特尔,依法进入城门。欢迎。请问需要食物、服装、钱或是陪同人员吗?”那声音中没有任何欢迎的情绪,是纯粹的公事公办。若是以审视者的身份进入城市,肯定不会是这样!那些低层职员会跑出来,把腰灯的灯光打在他焦躁的脸上,他们会带着荒谬无比的敬意,装腔作势地说话,然后对着审视者失聪的耳朵大喊大叫。原来这才是身为次长会被对待的方式。其实不算太糟,还算可以。

马特尔回答:“我需要的都有了,但要请城市方面帮个忙。我的朋友亚当·史东在这里,我需要见他。是正当的个人要事。”

声音回答:“您跟亚当·史东有约吗?”

“没有。”

“市方可以帮您找到他。他的号码是?”

“我忘了。”

“忘了?是补完组织的亚当·史东?您真的是他的朋友?”

“真的是。”马特尔在声音中偷偷放入一丝不耐烦,“守卫,要是怀疑,就打给你们次长。”

“当然会怀疑。您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号码?这点必须记下。”那声音又说。

“我们是童年玩伴,他之前跨越了——”马特尔正打算说“外界”,立刻想起这个词只在审视者之间使用。“他先前都在地球与地球间来去,才刚回来而已。我跟他很熟,只是刚好要找他,要传他亲人的话。愿补完组织庇佑。”

“知道了。我们会找到亚当·史东。”

虽然不太可能,但马特尔还是冒着险——力场球也许会发出“非人类”的警示铃——接上夹克里的审视者通话装置。一看到微微抖动的光针正在等待他的讯息,马特尔就下意识用已经钝掉的手指在刻写板写东西。这可不行,他想,然后慌张了一下,直到发现自己梳子上一支一支的梳齿相当锐利,可以拿来写字。他写下:非紧急通话。审视者马特尔呼叫审视者帕里强斯基。

光针抖了一下,发着光的回复文字浮现,然后渐渐散去:审视者帕里强斯基正在执行勤务中,无法联系,通话转由审视者中继站接收。

马特尔关掉通话装置。

帕里强斯基就在附近。他是要直接飞越城墙、触发警铃,然后在可怜的守卫从半空中把他拦下来时,宣称自己有公务在身吗?不,不太可能。那么,就表示应该有一群审视者跟着他一起过来。那群人会装成寻欢作乐的哈伯曼人,要进城找他们能享受的寥寥数种娱乐——比如看新闻上的照片,或去游艺馆看漂亮女人之类的。总之,帕里强斯基就在附近。他没法隐藏自己的行踪,因为审视者总部已把他登记为执勤中了。他们会记录他去过的每个城市。

守卫的声音又回来了,而且听来充满困惑:“我们找到亚当·史东,也将他叫醒了。但他说不认识什么马特尔,希望您能谅解。您可以早上再来找亚当·史东吗?市方会恭候您的莅临。”

马特尔的借口都用光了。要在没有假身份的状态下伪装成别人,实在有点困难。他只好又重复一次:“请告诉他,我是马特尔,露西的丈夫。”

“如您所愿。”

接着又是一片安静,还有充满敌意的星星,还有帕里强斯基就在附近,而且越来越近的感觉。马特尔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快了些。他偷瞄胸腔盒一眼,把心脏调低一度。虽然暂时还没办法仔细扫描,但他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

这次,那个声音听起来蛮高兴的,仿佛刚解决了一件烦人的事:“亚当·史东同意见您,请进入主降落埠,欢迎。”

那颗小线球掉到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线路窸窸窣窣退回黑暗之中。一道呈抛物线的细窄光束从马特尔脚下升起,穿过城市,一路通向某座他从没进入过的高塔招待所。马特尔增加了飞行外套的胸口重量,以维持平衡,然后踮着脚尖站上光束。他觉得自己跟呼啸的风擦身而过,直接被送到一扇窗口前。在他眼前,窗口突然大开,仿佛一张正要吞下东西的嘴。

一名城塔守卫站在门口:“久候您多时,请问有携带武器吗?”

“没有。”马特尔说,暗自庆幸他只要靠自己的力量就好。

守卫领着他走过检查荧幕前。马特尔注意到荧幕上快速横过了一道通知,显示已登记下他的监测仪,并将他判定为审视者,不过守卫并没有注意到。

守卫在一道门前停下:“亚当·史东备有武装,这是依据补完组织权限,以及本市自由的合法行为,在此告知所有进入人员。”

马特尔对那人点头,表示了解,然后走了进去。

亚当·史东是个矮小的男子,结实而健康,低窄的额上灰发矗立。他的脸色红润,表情愉悦,仿佛游艺馆里笑嘻嘻的导游,而非去过外界边境,并在没有哈伯曼人保护下对抗过剧痛的人。

他用困惑的眼神盯着马特尔(可能还有点生气),但没有敌意。

马特尔切入重点:“我说了谎,你不认识我。我的名字是马特尔,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但我确实说了谎,还请你宽宏大量,先听我说完。请不要解除武装,你可以直接把武器对着我——”

史东笑了:“我的确是这么做了。”马特尔这才注意到,史东灵巧的胖手正握着一把小型电枪。

“很好,请继续保持警戒,我认为你应该会很乐意这么做。不过,我还是得请你让我们的谈话有点私人空间,我不希望有人旁观,这件事攸关生死。”

“第一件事:谁的生死?”史东的神情仍然平静,连声音都没变。

“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世界。”

“你相当神秘,但我也同意私下聊。”史东朝着走廊上喊,“给我点隐私,谢谢。”突然传来一阵嗡鸣声,随后,夜晚有的一切噪声迅速从房内消失。

“好,这位先生,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亚当·史东说。

“我是三十四号审视者。”

“你是审视者?我不信。”

马特尔拉开夹克,露出胸腔盒回答他的疑问。史东抬头看着他,一脸惊讶。马特尔解释:

“我在卷缩状态。你以前看过这个吗?”

“在人类身上没有,只有动物。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但是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我要真相。你怕我吗?”

“有这个我就不怕,”抓着电枪的史东说,“但我还是应该把事实告诉你。”

“你真的克服剧痛了?”

史东迟疑了一下,思索要怎么回答。

“快点,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不然我无法相信你。”

“我让船载满生物。”

“生物?”

“对,生物。我不知道‘剧痛’到底是什么,但我在实验中发现,如果送出大量动物或植物,位于中央的生物能活得最久。我建造了一些宇宙飞船玤——当然都是小台的,让它们载着兔子、猴子——”

“那些是野兽吗?”

“对。它们载着小型野兽出去,那些野兽又毫发无伤地回来。它们能活着回来是因为船壁中填满生物。我试过很多种,最后找到某种活在水中的东西:牡蛎,一层一层的牡蛎。靠外层的部位会因剧痛死去,里层的会活下来。乘客则完全没事。”

“但活下来的都是野兽?”

“不只野兽,还有我自己。”

“你吗?”

“我单独进行了太空飞行,穿过你们说的外界——只有我一人,醒醒睡睡,但没受伤。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问你的审视者弟兄。你可以明天早上过来看我的宇宙飞船玤,带上其他的审视者同伴,我会非常乐于跟你们碰面,到时我也会为补完组织总团长进行示范。”

马特尔又重复了一次问题:“你自己一个人飞过来的?”

亚当·史东有些不耐:“对,我自己一个人。不信的话,回去查你们的审视者记录,穿越太空的时候,你们从来没把我放在桶子里过。”

马特尔目光炯炯:“我现在才真的相信,原来这是真的。再也不会有审视者、不会有哈伯曼人,再也不用卷缩了。”

史东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门口。

马特尔没理会他的暗示:“我得告诉你——”

“先生,这件事早上再说吧,你先去享受你的卷缩状态。这不是应该很愉快吗?在学理上,我对这件事很了解,但谈到实务经验我就不行了。”

“没错,是很愉快、也很正常,但那只是暂时的。先不管这个,你听好:审视者已经做了集体宣誓,打算毁掉你和你的研究。”

“什么!”

“他们开了会、投票、做出决定。他们说,你会让审视者失去存在的必要。他们说,如果失去扫描技能,审视者的生命都将变成徒劳,而你——你会把古代大战再次带回这个世界!”

亚当·史东十分紧张,但仍耍了一下嘴皮子:“你不是审视者吗?所以你现在要来杀我吗?你可以试试看啊。”

“不是这样的,你这笨蛋,我已经背叛兄弟会了。等下我一走,你马上叫警卫,不要让他们离开你身边,我会想办法阻止杀手。”

这时,马特尔看到窗外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史东还来不及转身,电枪就突然从他手中飞了出去。那片影子渐渐定型,变成帕里强斯基的模样。

马特尔知道帕里强斯基做了什么:极速。

他顾不得自己还在卷缩状态,手往胸口一摸,把自己也调至“极速”。一阵仿佛宇宙剧痛的热浪朝他涌来,但又比那更热烫。他站到帕里强斯基面前,拼命让自己的脸能被看见,然后给出手势:

顶级动员令。

史东还在正常速度下,他走到他们身边,像一朵浮云那样缓慢飘开。“不要挡路,我有任务在身。”帕里强斯基对马特尔说。

“我知道,但我要你现在就停手,到此为止——停止、停下来!停止!史东是对的。”

马特尔的视线因为痛楚而淹没在一片朦胧之中,几乎看不见帕里强斯基嘴唇的形状。他心想:神啊、神啊、古代的众神啊!让我撑住!只要让我在“超载”状态再多活一下子就好!帕里强斯基则说:“不要挡着我的路。依兄弟会律法的名义,给我滚开!”然后帕里强斯基比出手势。我以职责之名命令你!

马特尔在糖浆状的空气中哽住呼吸,他再试了最后一次:“帕里强斯基!我的朋友、朋友、我的朋友,停、停下来、停。”

从没有审视者杀过自己人。

帕里强斯基做出手势:你无法胜任该职务,接下来由我接手。

马特尔一边想着“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边将手朝帕里强斯基的脑盒伸去,将它扭向“超载”。帕里强斯基的双眼闪烁着恐惧与顿悟,身体朝地板落下。

马特尔挤出最后的力气摸向自己的胸盒。在逐渐进入哈伯曼状态或死亡状态时(不过他知道不是后者),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打开了速度控制阀,把它调低了。他试着想说话,试着开口:“去找审视者,找人救我,去找审视者。”

但黑暗将他笼罩,令人失去知觉的寂静紧紧将他困住。

马特尔一醒来,立刻看见露西的脸贴在自己脸旁。

他稍微把眼睛睁开,发现自己可以听到——他听得到她喜极而泣的哭声,听得到她将空气吸回喉中时胸口发出的声音。

他虚弱地问道:“还是卷缩?还活着?”

另一张脸出现在露西身旁还不清晰的画面——亚当·史东。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仿佛必须先穿越广大无垠的太空,才能进入马特尔的耳朵。马特尔试着读史东的唇,却读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又转回去用听的。

“不用卷缩。你听懂了吗?不用卷缩!”

马特尔试着用说的:“可是我听得到!我还感觉得到!”就算他们没听懂他的话,也知道大概的意思。

亚当·史东又说:

“你脱离哈伯曼人的身份了。你是我拉回来的第一人。我之前不知道实际上该怎么进行,不过理论上行得通。你该不会以为补完组织会把审视者浪费掉吧?你们都会恢复正常的。在宇宙飞船玤入港之后,我们会尽快让哈伯曼人死去,他们不需要再继续活着了,但审视者可以。而你将是第一个。懂我意思吗?你是第一个。好了,放松一点吧。”

亚当·史东笑了。而在史东身后,马特尔仿佛有看到补完组织其中一位总长的脸,那张脸也对着他笑。接着那两张脸都向上离开,消失在远方。

马特尔试着抬头,想扫描自己,但没办法。露西看着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她依旧露出因为爱而进退两难的表情。她说:

“噢,亲爱的,你回来了!这次你不会再离开了!”

马特尔仍试图想看自己的盒子,最后,他终于以笨拙的姿势在自己胸前挥了一下:那里空无一物,监测仪都不见了。他恢复了正常,而且还好好地活着。

有个烦人的念头在他脑海深处脆弱的平静情绪中逐渐成形。他试着用手指写字,就像一直以来露西希望的那样,但他现在没有尖锐的指甲,也没有审视者刻写板,只能用自己的声音。马特尔费尽了力气,轻声地说:

“审视者?”

“嗯?亲爱的,怎么了?”

“审视者?”

“审视者。噢,对,他们都没事。不过有些人因为进入‘极速’状态,或是试图逃跑,最后遭到逮捕。补完组织把待在地上的那些人全都抓了起来,不过他们现在挺高兴的。亲爱的,你知道吗?有些人甚至不想恢复正常呢,”她大笑着说,“但史东和总长说服他们了。”

“冯马克特呢?”

“他也没事。他会保持卷缩状态,直到能恢复正常。你知道吗,他替审视者都安排了新的工作,你们现在都是太空部副部长了,是不是很棒呢?不过,他自己的职位是太空部长。之后你们都会变成领航员,这样兄弟会和公会就能延续下去。小张现在也正转变中,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她的表情变得忧伤起来,认真地看着他说:“还有件事,我最好现在就告诉你,反正不管怎样你都会担心的。有发生一个意外——只有这一个而已。你和朋友一起去拜访亚当·史东时,你朋友高兴到忘了注意扫描,结果不幸死于‘超载’。”

“拜访史东?”

“对呀。你不记得了吗?就是跟你一起的朋友啊。”

马特尔仍是一脸惊讶。于是她又补充:

“就是帕里强斯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