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灵魂号的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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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故事是——是怎么样的呢?人人都知道海伦·亚美利加与不老先生的传说,但没人知道实际的经过是怎样。他们的名字犹如闪耀着永恒光亮的珠宝,被深深镶嵌到罗曼史之中。有些时候,他们会被拿来与依璐伊丝和阿贝拉相比(这两人的故事记载于深埋地底的古老图书馆的书册中)。假如是其他年代的人,可能会将他们的人生比喻为开路舰长塔利安诺与德洛里斯·奥女士那丑怪却又甜蜜的恋情。

但在一切要素中,有两项特别突出:他们的爱,以及巨大又轻薄,终于带着人们的躯体飞向群星的铁翼太空帆。

只要提到他,大家就会想到她;讲起她,他们也想到他。他是第一位回航的水手,而她则是驾驶灵魂号的女士。

失去他们的相片对人们来说是件好事。在这段罗曼史中,男主角是个外表非常年轻的男人,性格早熟,当爱情来到他面前时仍生着重病。而海伦·亚美利加,怪胎一个——不过是好的那种。她从出生就活在人们的嘲笑中,个性严肃、庄重,时常陷入悲伤,是个娇小的黑发女子,完全不如后来扮演她的女演员那样高挑自信。

但是,她是一名厉害的水手。这倒是一点也没错。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不老先生,为他所做的牺牲就连时间也无法超越或抹灭。也许历史可以刮除他们姓名与外貌上的缺陷,但即使如此,也不过让海伦·亚美利加和不老先生之间的爱显得更加耀眼。

而他们两人——人们一定不能忘记——都是水手。

女孩玩着可变形的动物玩偶。她已经不想再让它当一只鸡了,所以她把它拆开来,变回一张毛皮的状态。当她将它的耳朵拉扯延伸,变成一个最理想的形状,那只小动物的样子变得有点奇怪。一阵微风轻轻吹拂动物玩具的侧边,它摇摇晃晃,想稳住自己,然后又心满意足地嚼着地毯。

小女孩突然拍起手来,问了一个问题:

“妈妈,什么是水手?”

“以前有过水手这个职业,亲爱的,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是前往星群的勇敢之人,驾驶着第一批带领人们离开太阳的宇宙飞船玤。那些船有很大的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运作的,不过光能够推动帆,而单是一趟旅程就会花去他们四分之一的生命。那时的人还只能活一百六十年,亲爱的,光是一趟就是四十年呐。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水手了。”

“当然不用啊,”女孩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你带我去过火星,也带我去过新地球,对不对,妈妈?而且我们去别的地方也很快,只要一个下午。”

“那是界面重塑,亲爱的。不过那些都是在我们知道怎么重塑界面很久之前的事了。他们还无法像我们一样旅行,所以需要建造巨大的太空帆。他们的帆非常大,甚至无法在地球上建造,必须挂起来,有地球到火星一半的距离那么大。然后呢,有件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亲爱的,你听过世界被冰冻起来时的事吗?”

“没有,妈妈,那是什么?”

“噢,很久以前,其中一张帆飘走,人们试图补救,因为那是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打造出来的帆。不过那张帆实在太大了,它挡在地球和太阳中间。那时一点阳光也照不进来,永远都是夜晚,地球变得非常冷,所有原子发电厂都在忙碌运转,空气闻起来开始有点怪。人们很担心,不过几天之后,他们就把那张帆拉走,阳光又回来了。”

“妈妈,那有女生的水手吗?”

这名母亲的脸上闪过一阵好奇:“有一个。等你比较大的时候就会听到她的故事。她的名字是海伦·亚美利加,她驾驶着灵魂号,航往群星之间。她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女性。那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那位母亲用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孩子说:“妈妈,告诉我嘛。是怎样的故事?”

这时,那位母亲态度变得非常坚定。她说:“亲爱的,就某些事情而言,你还太年轻。不过等你长大后,我会把它们全都告诉你。”

这位母亲是位诚实的女人,她想了一想,又说:“除非你先自己读到了。”

海伦·亚美利加注定在人类历史占有一席之地。只是她的起头挺糟。她的名字本身就是种不幸。

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官方当局同意就这点保持沉默。

她母亲的身份则没什么悬念:她的母亲是著名的女男人,蒙娜·马格瑞姆,她鼓吹失传已久的两性合一理念——高达数百次。她是超越一切界限的女性主义者。所以,当蒙娜·马格瑞姆——独一无二的马格瑞姆小姐——告诉媒体,她将怀有孩子时,这完全是超级大头条。

蒙娜·马格瑞姆做的还不只这样。她对大众诏告自己的坚定信念:所有父亲都不该具名。她宣称说,女人不应连续怀同一名男人的孩子,并建议她们为自己的孩子挑选不同的父亲,让整个种族更多元、更美好。她综合这些理念,声明自己——也就是马格瑞姆小姐——已经替这位必将出生、独一无二的完美小孩挑选最适合的父亲。

马格瑞姆小姐——这位金发蓬松的消瘦女子表示,为了避免毫无价值的婚姻与家族姓氏,她要给她的孩子命名——如果是男孩,就命名为约翰·亚美利加;如果是女孩,就叫海伦·亚美利加。

就这样,小海伦·亚美利加出生,产房外站满通信记者,新闻画面纷纷亮出一张十五千克重的漂亮婴儿的照片。

“是个女孩。”

“完美的孩子。”

“父亲是谁?”

但这只是刚开始而已。蒙娜·马格瑞姆十分好强,在那孩子被拍了上千张照片后,她仍坚持这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小孩。她将孩子完美的部分全翻出来,展现作为母亲的一切愚蠢溺爱,这是身为改革斗士的她认为自己初次意识到的伟大情感。

然而,以艰辛来形容这孩子的处境,恐怕还太含蓄了。

海伦·亚美利加是人类赤手空拳克服逆境的精彩范例。四岁时,她已经能说六种语言,并着手解读火星古文;五岁念书时,其他同侪孩子立刻编出一段童谣:

海伦海伦

胖又呆

不知爸爸

从哪来!

海伦承受了一切。或许是因为某种基因缺失,最后她个头长得娇小结实,成了一个极端严肃的深发女子。在课业挑战和媒体追逐下,她对友谊的态度变得谨慎而冷淡,内心孤独异常。

海伦·亚美利加十六岁时,她的母亲迎来糟糕的结局。蒙娜·马格瑞姆私奔了——她认为那个男人被全人类忽视,却能够成就完美婚姻、当个完美丈夫。这名“完美丈夫”是一名技术纯熟的机器抛光师,已有一位妻子和四个小孩。他会喝啤酒,之所以喜欢马格瑞姆小姐,似乎是因为自然而然产生的同僚情谊,还有被她的母爱光辉吸引。他们私奔时搭乘的星际游艇违反法规,在排定行程以外的时间起飞。男人的太太和小孩通知了警方,最后,他们撞上一艘自动机器驳船,留下两具无法辨识的尸体。

海伦在十六岁时便有极大名气,到十七岁时已被人遗忘,而且非常非常孤单。

那是属于水手的时代。数千颗照相侦察机和测量飞弹带着它们在群星间巡逻,取得各种收获,陆续回返。一颗接一颗的星球游进人类的视野。随着星际搜索飞弹带回照片、大气样本、重力数据、云覆盖率、化学结构等资料,新世界逐渐为人所知。在这些从两三百年的旅程归来的飞弹中,共有三颗带回关于新地球的报告:那是一颗和地球高度相似又可进行开拓的星球。

第一批出发的水手已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了。最初他们从不超过两千平方千米的小型帆开始,然后逐渐增加太空帆的大小。表层隔热和个人舱位载客技术也降低了搭乘者受到的伤害。所以当有一位水手回到地球上,带来的是天大的好消息。那个男人在另一颗恒星的光芒下出生、长大,忍受了一整个月精神与身体上的痛苦,驾驶一艘巨型光压帆船,上面载有几位处于冻眠状态的开拓者,花费四十年的客观时间,穿越广大的星际深空。

人们急着想知道水手是什么模样。他的身体碰到地面时,走起路像熊一样,脖子摆动的方式有些卡,有些僵硬,仿佛是金属做成的。男人看起来不年轻,但也不老。他已经清醒了四十年,全靠药物控制,仅维持必要程度的意识。当心理学家审问他(最先是为了维持补完组织的统治地位,接着则是因为要发布新闻稿),发现那四十年在他认知里显然跟一个月差不多。他从未自愿参与回航,因为那让他平白老了四十岁。他是个年轻人,是个充满希望与愿景的年轻男子,但同时也是一名在痛苦中燃尽了四分之一生命的男人。

此时的海伦·亚美利加刚进入剑桥大学琼恩女士学院。那是整个大西洋岸最高女子学府。那时的剑桥大学重建其旧有传统,新大不列颠人也找回对工程学的敏锐度,重新与他们最初的古老本质搭起桥梁。

当然,那时众人使用的是世界地球语,而非古英语。但能够生活在这么一所重建后的大学,学生都感到十分骄傲,觉得自己就好像考古资料里描述的那样,将黑暗与灾难袭击地球前的一切荣光重新复苏。而海伦在这样的复兴氛围中,稍稍散发出光芒。

新闻媒体以最残酷的方式注视海伦。他们再一次挖出她的名字和她母亲的故事,然后又再次遗忘了她。她将自己投入六种专业之中,最后选择“水手”一职。她刚好是第一位申请成为水手的女子——不但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够年轻又能通过科学知识测验的女子。

在他们真正遇见彼此前,在荧幕上,她的照片早已与他并列。

但事实上她完全不是那种人。她的童年全沉浸在“海伦海伦胖又呆”的痛苦之中,使得她只有在面对专业领域时才能如此好胜。对于已经逝去的优秀母亲,她又恨又爱又想念,但同时也强烈地下了决心,希望自己不要像她一样。于是到最后她与蒙娜成为完全相反的对立面。

她的母亲宽臀、金发、身材高大,是那种因不够女性化而成为女性主义者的女人。海伦没想过自己有什么女性气质,她只是想着,如果她再丰满一点,脸或许能圆润一些,但她没有。她有着黑发、深色眼珠、宽而扁的身材,应是来自那位无名父亲的遗传基因。她的老师时常对她感到忌惮;她是个苍白、安静,自我意识强烈的女孩。

她的同学曾经取笑她数个星期,但有时她们又会团结起来,一同对抗粗鲁的媒体。当某篇新闻报道又针对蒙娜写出荒唐文章,绯闻便会在琼恩学院流窜:

“让海伦离这玩意儿远一点,那些人又来了。”

“别让海伦看到那些报道。她是主修科学的人中成绩最好的,别在学位考试前拿这件事去烦她。”

她们保护她,然而她会在报道里看到自己的脸孔——完全是场意外。她的脸旁有个男人的脸,看起来有点像只小老猴,她想着。然后就读到那文字了:“完美女孩想当水手。水手先生是否该跟完美女孩约会?”她无法克制地涨红了脸,无法压抑地感到窘困与愤怒。但她对这一切已经太熟悉了,以至于做不出什么比较少女的反应,比如讨厌那个男人。她知道那不是他的错。这甚至不是新闻社那些爱管闲事的无聊男女的错。只是因为时机正好,因为社会风俗,因为他就是他,而她只能是自己——如果她有办法搞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的话。

他们的约会(在他们真的开始约会时)恍如噩梦。

有间新闻社派了一位女士告诉她,她得到新马德里为期一周的假期。

跟来自群星的水手一起度假。

海伦拒绝了。

他也拒绝了,不过稍稍被她的想法激起兴趣。她则开始对他感到好奇。

两个礼拜后,新闻社办公室里的一位会计拿出两张纸条给经理——那是要给海伦·亚美利加和不老先生的新马德里奢华之旅优惠券,会计说:“经理,这些是在补完组织登记完发下来的公关品,要取消吗?”那天的新闻版面刚好已经满了,经理觉得自己好像还剩些许人性,没有多加思考就告诉会计:“这样吧,拿去给那两个年轻人。不宣传。我们不插手。如果他们不想看到我们,我们就不出现。让他们去,就这样,去吧。”

那张票又回到海伦手上。此时她刚创下大学里最高分的纪录,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当新闻处的那个女人把票给她,她说:

“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确定没有什么把戏后,她又问:

“那个男人会来吗?”

她说不出“水手”二字——这听起来太像别人谈论她时会说的话——可是她又一时想不起来他另一个名字。

那个女人不晓得。

“我一定得见他吗?”海伦说。

“当然不用。”女人说。那份礼物中没有但书。

海伦笑了,表情凄凉:“好吧,我收下,谢谢。但我先提醒你,只要出现摄影师——只要一个,我就会离开,又或者会毫无理由地消失。这样可以吗?”

“可以。”

四天后,在新马德里的享乐世界,有个擅长跳舞的大师将一名神情紧张又有些奇怪的老人介绍给海伦。老人的头发是黑色的。

“初级研究员海伦·亚美利加。这是来自群星的水手,不老先生。”

他以精明的表情看着他们,露出一个和善但世故的微笑,再补上一些很专业的场面话:

“很荣幸能跟两位碰面,我先退下了。”

他们被留在用餐大厅边。水手先是以犀利的眼神望着她,然后说:

“你是谁?是我见过的人吗?我应该记得你是谁吗?地球上的人太多了。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应该干吗?你想坐一会儿吗?”

对于所有的问题,海伦都回答“是”,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简单的字会在接下来几个世纪中被数百位伟大的女演员以独特的方式重新诠释。

他们坐下来。

不过后来究竟是什么状况,没有人可以真正确定。

她必须极力安抚他,仿佛他是疗养院里的一名伤员。她向他解释每道餐点,然后在他无法做出选择时帮他向机器人点餐;在他忘了每个人都知道的用餐礼仪时,她温柔地提醒他。例如摊开餐巾时要站起来,或是残渣要倒入溶解盘,银器要放在传送带上等等。

最终,他放松下来,看起来也没那么老了。

她一时间忘了自己也被问过好多次这个蠢问题。她问他:

“你为什么会成为水手?”

他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她对他说的是一种无人知晓的语言,还期望对方能听懂。最后,他喃喃地应答。

“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跟别人一样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做?”

她觉得抱歉,因而下意识将手按在嘴边。

“噢,不,不是。其实是这样的:我也想成为水手。”

他看着她,年迈又年轻的眼中浮上观察的神情。他并不是要瞪着她,只是想理解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他每个字都能听懂,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又变成一场混乱。虽然这感觉很奇怪,但她没有回避他的眼神。海伦在这名曾驾驶巨大太空帆、航过黑暗群星间的虚无地带的男人身上,再次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诡异特质。他像个男孩一样年轻——那乌黑的发色便是他被称为不老先生的原因。他的胡须应该已经接受了永久移除,因为此刻他的皮肤就像个保养良好、引人注目的中年女士。虽然充满让人无法忽视的皱纹,却完全看不出任何胡髭——她的社会文化中的男性总在脸上留胡子。他的皮肤尚未经历风霜,便先行老去。那些肌理已然成熟,却看不出来这个人到底长大了没。

由于海伦在成长过程中见过母亲与一个又一个的狂热信徒交往,她成了对人群非常敏锐的观察者。她非常了解,人的脸部肌肉其实就像一本随身携带的隐秘传记,无论你愿不愿意,每个擦身而过的陌生脸孔都能告诉我们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在适当的光线下,若看得够仔细,我们可以知道一个人过去人生中那些恐惧、希望或愉悦确切发生的时刻;我们得以推测他最不为人知的爱好,以及该爱好造成的结果。我们还可以依着顺序,捕捉到其他人的性格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虽然幽微,但会一直存在着。

这些东西在不老先生身上都不存在。他虽老,却没有岁月的痕迹;他曾长大,却没有成长的痕迹;在这个大多数人于年轻时就经历太多的时代与世界,他虽活着,却也没有真正活过。

海伦从没见过和母亲那么不同的人。在一阵无来由的忧虑和痛楚中,她突然意识到:无论她想不想要,他都将成为她未来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她在他身上看到一个老得太早的年轻单身男子,将所有的爱奉献给虚空与恐惧,而非人们现实生活中的那些报酬和失望。他拥有一整片能够献给爱人的太空,那片太空却以苛刻的态度消磨他。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已老去;老去之后却依旧年轻。

她知道自己从未看过这样复杂的混合体,她甚至怀疑从没有人看过——从来没有。他在生命的最初就拥有大多数人在生命最终才会得到的哀伤、同情与智慧。

先打破沉默的是他:“你刚才是说你想成为一名水手,是吧?”

她的答案(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像个无知的少女):“我是史上第一个通过科学知识测验、又年轻得能够通过体能测试的女……”

“你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他和善地说。这股苦甜交杂的期待感在海伦心里撩起一阵激动。她意识到,这名来自群星、老迈而年轻的男子从没听过那个打从出生就遭到嘲笑的“完美小孩”。他从没听过那个将整个美国认作父亲的女孩——既出名,又特别,却也孤单得要命,所以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也能当个平凡、快乐、亲切或单纯的人。

海伦心想,大概也只有像你这种敢航向星空的聪明怪胎,才有办法忘记我的身份,但她只简单地表示:“光是口头上说‘特别’是没有用的。我已经受够这个地球了,既然死亡并非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那我想,航向星间可能会好一点。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她差点就要告诉他蒙娜·马格瑞姆的事,但又及时停了下来。

那双充满同情的灰色目光落在她身上。此时此刻,真正控制场面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回望那双眼睛——它们曾待在那个像沥青一样黑暗的小机舱,一睁就是四十年。在他能移开眼神前,散发幽暗光芒的仪表板就像一群炽烈燃烧的太阳,照亮他疲惫的视网膜。他曾经时不时看向舱外那片除去仪表板的景色,那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全然的黑与不完全的黑紧紧相接,太空帆像一条长达几里的弧线,吸取了光的推力后,将他和冷冻中的乘客加至几乎无法计算的速度,驶过那片深不可测的沉默之海。而现在,她却主动要求去做这些他曾做过的事。

灰色目光最后被嘴角的微笑盖过。在那张又老又年轻的脸上,在男性化的骨架与女性化的肤质之间,他的笑容带有无尽的慈爱。看到他这样对她笑,她竟有点想哭。这就是人们在群星之间学会的事吗?真诚又深切地关怀他人,超越自身,只为了告诉你什么是爱,而不是要将你像猎物一样吞噬入腹?

他的语调像是经过细细思量:“我相信你。你是我第一个相信的人。很多人都说他们也想成为水手——当着我的面说。可他们并不了解那代表什么意思,我讨厌那样。而你,你不一样。也许你真的会去星空之间航行,但我希望你不要那么做。”

他像是刚从梦里醒来,环视众人所在的豪华房间。镀了金的珐琅瓷机器侍者散发一股不经意的优雅,站在一旁。它们设计的目的就是要一直存在于大家身边,又不能太突兀。这个艺术高度很难达到,但它们的设计者办到了。

那晚剩余的时光就像一首美好的音乐那样自然。他和她去了饭店附近由新马德里的建筑师所打造的永寂海滩。两人聊了一会儿,看着彼此,然后以一股仿佛不属于两人的乐观和确信,与彼此亲热。他非常温柔,在这样一个女性拥有高度发展的世故的社会中,完全没发现自己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要的情人。蒙娜·马格瑞姆的女儿怎么可能想要爱人、配偶或小孩呢?

她在隔天下午实践了属于那个时代的自由权利——向他求婚。他们回到那片私人海滩,透过极其精细的天气微调,在西班牙中部的寒冷高原上度过一个波利尼西亚式的午后。

她向他求婚——她真的那么做了。而他用六十五岁的男人能展现的一切温柔与体贴,拒绝了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她没有逼迫他,两人依旧谈着这场苦中带甜的恋爱。

他们坐在人造海滩的人造沙上,脚趾泡在人工加热的海水里,然后在一个视线范围中看不见新马德里的人造沙丘旁躺下。

“能不能让我再问一次,”海伦说,“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成为水手?”

“这回答起来很复杂。”他说,“冒险……吧。至少那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我想见到地球,但负担不起客舱。不过现在我可以下半辈子生活无忧了。我可以用乘客的身份在一个月内回到新地球,而不用花上四十年——眨眼间就进入冷冻状态,被放进隔热舱,送上下一班太空帆船,然后在家乡醒来——航行这工作会有别的傻子去做。”

海伦点着头,没有让他知道,其实她知道这些事。和水手碰面之后,她就一直在查太空帆船的资料。

“你曾在外太空的星间航行过,”她说,“你可不可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仿佛注视着自己的灵魂深处。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好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有些时候——或者说有个几周,你在宇宙飞船玤里会突然想着这到底值不值得。你会觉得……神经末梢不断向外延伸,直到触摸到繁星。你毫无来由地觉得自己变得很巨大。”他渐渐回到她身边,“当然,这样讲起来很俗,但从此以后,你就会变得不一样了,我不是指外表上,我指的是你会找到或者失去自我。原因就是这样。”他指着藏在沙丘后方看不见的新马德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新地球一定跟以前的地球有点类似,我猜,它比较有清新的感觉。但在这里……”

“我知道。”海伦·亚美利加说。她是真的知道。地球上稍微有些颓废、腐坏,让人觉得太舒服的空气,对这个来自群星之外的男人一定有点令他窒息。

“比如说,”他说,“你一定不会相信,但有时海水会冷到不适合游泳。我们的音乐不一定都来自机器,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种不需要刻意置入就能感觉到的乐趣。我得回去新地球。”

海伦沉默了一会儿,专注地让心中的痛楚平缓。

“我……我……”她想说。

“我知道,”他的口气严厉,有些粗鲁地转向她:“但我不能带你。我办不到!你太年轻,还有大好人生等着你过,而我已经把四分之一都浪费掉了——不对,不能这样说,那不是浪费。我也不愿换回那段时间,因为在我心里,它给了一些我从没拥有过的东西,它还把你给了我。”

“但如果——”她再次试图争辩。

“别,别破坏这一刻。我下礼拜就会进入冷冻状态,在个人舱里等待下一班太空帆船。我无法再忍受这一切,况且这可能会让我变得衰弱,如果那样,我麻烦就大了。至少现在我们还一起拥有这个当下,可以用各自的人生去记得它。别去想其他事。我们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

海伦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当时或之后都没有。她想着从那一刻起就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孩子。她本来可以利用那个孩子,她可以用孩子把他绑在身边。他是个正直的男人,如果她告诉他,他会娶她。但即使海伦当时还那么年轻,她对他的爱恋也不允许自己使出这种手段。她想要他自愿跟她在一起,自愿娶她,因为没有她,他活不下去。在那样的婚姻之中,他们的孩子会带来更高的喜悦。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她可以不指明父亲是谁,独自抚养那个孩子。但她不是蒙娜·马格瑞姆。她太明白身为海伦·亚美利加,同时还要对一个新生命负责,是多么可怕、危险且寂寞的事。而她计划中的未来也没有孩子的一席之地。所以,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在他们离开新马德里之前,她容他慎重地向她道别,然后她就离开了。不发一语,也没有流泪。她去了北极一座以“那件事”闻名的娱乐城市,在羞愧、担忧和不断涌来的懊悔中,申请一项保密医疗服务,拿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然后她回到剑桥,确认自己将成为第一位航向群星的女人。

当时,补完组织的首席补完阁员是一名叫韦特的男人。韦特并不残忍,但他在外流传的名声也从来不体贴,也不鼓励年轻人去冒险。副官告诉他:“这个女孩想要驾驶开向新地球的宇宙飞船玤。您要批准吗?”

“为什么不呢?”韦特说,“人就是人。她家世不错,教育良好。如果失败,从现在开始算,直到船回来前,我们有八十年可以找出解决办法。如果她成功,刚好可以让某些一直在抱怨的女人闭嘴。”他将身体靠向桌前,“不过,如果她合格了,也出发了,不要派囚犯给她。让囚犯当这种愚蠢旅程的开拓者有点太浪费。你可以拿她这趟赌一下,给她宗教狂热分子。那些人我们已经太多了。你手上不是还有两三万人在等吗?”

他说:“是的,长官,两万六千两百人。还没算上最近新增的。”

“非常好,”补完组织的首席补完阁员说,“全部都给她,还有那艘新的宇宙飞船玤也给她。船命名了吗?”

“报告长官,还没。”副官说。

“那就命名吧。”

副官一脸茫然。

那名资深官僚脸上横过一抹带着小聪明的笑:“现在就去领那艘船,然后为它命名——它叫灵魂号——‘让灵魂号飞向星空’。如果她想,就让海伦·亚美利加去当她的天使。可怜的小东西,以她那种出生方式和养育方式,她在这个地球上也没办法过什么像样的生活。再说,她的个性已经定型了,这时候再去改正或转变也没有用,不会有任何好处,她只是在做自己,我们没有必要为此惩罚她。让她去吧。让她去追逐她想要的事物。”

韦特坐起身,看着他的副官,毅然决然地重复了一次:

“让她去,只要她能合格。”

海伦·亚美利加的确合格了。

医生和专家都试图劝退她。

其中一名技师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你生命中有四十年的时光,会在一个月内流尽。离开这里时,你是个女孩,到了那里时就成为六十岁的女人。好吧,在那之后你也许还可以活上一百年,但那会很痛苦。你要带着所有人——成千上万的人,你要从地球带他们出去。三万艘个人舱,排成十六列,全跟在你身后。然后你要住在控制机舱里,你需要多少机器人我们都会给你,也许会有十几个。你会有一道主帆,还有一道前帆,你还要进行维修。”

“我知道,书上有写。”海伦·亚美利加说,“我得靠着光来航行,红外线碰到帆就前进,遇到射频干扰就把帆收进来。然后,如果航行失败——我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技师有点生气了:“喂,到时可没有电话能让你打回来抱怨。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出事,大可不必让三万人一起送死,或浪费这么多地球资源。你可以现在跳到水里溺死,或像古书上写的日本人那样去跳火山口。要制造悲剧没那么难,真正难的是在成功到一半时继续奋斗下去。当你面对完全没有胜算的情况,或面对绝望的诱惑,还得一直撑在那里。

“现在,我告诉你,这是前帆的运作方法:那道帆的宽边有两万英里,椎状下收,总长度刚好将近八万英里。收合和展开都由小型伺服机器人执行。伺服机器人是由无线电控制的,所以你最好少听一点收音机,虽然电池都是原子电池,但它们也得撑过四十个年头。你的性命就全靠它们了。”

“是的,长官。”海伦·亚美利加仿佛极为懊悔。

“你要记住自己的用处在哪里。让你去是因为你便宜,因为一名水手比一台机器轻得多。现在还没有任何万能计算机可以低于一百五十五磅,但你有。让你去纯粹是因为你是消耗品。前往星空的人之中,有三分之一到不了目的地。让你去不是因为你的领导能力,而是因为你年轻。你有一整个人生可以支付,有整个人生可以使用。让你去是因为你的神经还良好。这样你懂吗?”

“是的,长官,我懂。”

“还有,让你去是因为,你得把旅程控制在四十年内。如果我们送自动装置出去,让它们控制那些帆,虽然它们终究会到达目的地,但那要花上一百到一百二十年,甚至更久。到时所有的隔热舱都会沸腾,大部分的人类乘客都将无法复活,或忍下那种热能泄漏。不管我们用什么方法去处理,都会毁掉整趟远征。所以,你记好,你要面对的所有意外或麻烦都是你的工作——你的工作,没有别的。那就是你最大的功用。”

海伦露出微笑。她是个矮小的女孩,厚厚的头发极为乌黑,一双棕眼,配上显眼的眉毛。但当海伦微笑,整个人又变回小孩子,而且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她说:“我的功用就是努力工作。我完全了解,长官。”

预备区的生活虽快,但不急迫。技师们再次敦促她在最后训练的报到日前去放个假,她都没接受他们的建议。她只想出发,她想永远离开地球。她很清楚他们也知道这点,也晓得他们知道她不仅仅是她母亲的女儿,她试图做自己,至少是用某种方式。她知道这个世界不信这件事,但反正,这个世界一点也不重要。

当他们第三次建议她去休个假,便用了“强制性”的建议。她阴郁地度过两个月,最后却有点享受起美丽的赫斯珀里德斯群岛。这些小岛位于百慕大南方,是因地球港的重量而浮出海平面的小型群岛。

她回去报到时状态佳,十分健康,随时可以出发。

资深医官说起话直截了当:

“你真的知道我们要对你做什么吗?我们要让你在一个月内把生命中的四十年挥发掉。”

她点点头,不动声色。他又继续说:“为了要给你这四十年,我们得先减缓你身体的运作。例如单是呼吸这种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如果要在一个月内吸取等于四十年的空气,你就得快上五百倍。没有一个肺脏能承受这种情况。你的身体必须能循环水分和进食;你吃的大部分东西都会是蛋白质。到时还可能会脱水。另外,你也会需要维生素。

“现在,我们要让大脑慢下来——变得非常、非常慢,让它可以在五百比一的比率下运作。我们不想让你工作不了,毕竟,总得有人控制太空帆。

“所以,如果到时你有犹豫的事,或是开始想一些事情,单是一两个念头就会持续好几周。你的身体也会慢下来,但不同的部位没办法用同样的比率变慢。比方说水,我们会把它降到八十比一,食物则大约是三百比一。

“你没有时间喝四十年分的水,所以我们会让它循环、净化之后再送回你的身体里,除非你打破连接装置。

“你要做的,基本上就是保持清醒一整个月,躺在手术台上,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让人在你身上动手术,同时还要执行人类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一些工作。

“你要观测方位,注意身后那一排排的个人舱和货物,还要调整太空帆。如果目的地还有存活者,他们会自己出来找你。

“至少大多时候都会。

“我没办法保证你一定能把船开进去。如果你没碰到他们,就沿着最远的星球轨道走,看是要自救或是自杀,你自己选。单靠你一个人是没办法让三万人降落在那个星球上的。

“不过你现在有一个实际的任务:我们得直接在你体内建造这些控制装置。我们会先在胸腔的主动脉装设阀门,还要导流身体里的水分;我们会在这里做一个肠造口,大概会在你的髋关节前面。喝水这件事对精神状态而言有一定的重要性,所以大约百分之五的水会让你用杯子喝,其他的就直接进到你的血液里。食物有十分之一也是这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所以就是——”海伦说,“我吃十分之一,其他的用静脉注射?”

“对。”医疗技师说,“我们会把它打进你的身体里。浓缩液就在那边,还原装置在这边;这些管线都以双通路连接,其中一组连到维生器,成为支援你身体代谢循环的装置。当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群星之间游走,这些线路就是你的脐带,就是你的命。

“如果它们坏了,或是你不小心跌倒,你可能会昏迷个一两年。如果发生这种事,就换你的单机系统接手——你背上的那个包包。

“在地球上的时候,它的重量会跟你一样。不过你已经用原型模型练习过了,应该知道在太空中要控制它其实很简单。那大约可以支撑你两个小时的主观时间。因为现在还没人能做出符合人类心理时间的钟,所以我们会给你一个和脉搏相连的计数表,代替时钟,表上会有按照级数标示的记号。假设你看到它是以万为单位在计算脉搏,可以从中判断状况。

“不过,我不确定那会是怎样的状况,但就某种程度而言,应该对你很有用。”他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她,转身从工具中挑了一根发亮的针出来。针的底部有一个圆盘。

“现在,我要说明这个:我们得把这个放到你脑子里。这也是跟化学物质有关的。”

海伦打断他:“你们说不会在我头上动手术。”

“只有这根针。那是唯一让我们进到你脑中的方式,只有这样才能让它慢下来,你才能拥有在一个月内活过四十年的主观精神运作速率。”他发出冷笑。但在意识到她的固执与勇敢,还有那份属于女孩、可敬又可怜的坚毅,他的冷酷态度霎时又变得温和。

“我不会跟你计较这件事,”她说,“这糟糕的程度跟结婚差不多,而星群就是我的丈夫。”水手的身影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她没说什么。

技师继续说:“好,我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反正你不用期待自己的头脑能有多清楚,所以干脆别去想了。若想控制太空帆、想完全靠自己活着——即使只是在那外面待上一个月——多少要有点疯狂。麻烦的是,在那一个月里,你会感觉像过了四十年。到时候不会有镜子。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是会找到某个有点反光的平面看看自己。

“你的外表不会好到哪里去。每一次你慢下来照镜子,都会看到自己正在老化。这对很多男人来说就已经够糟,我不确定到时的你会出现多严重的问题。

“关于毛发,你倒是比男人简单很多。之前我们送出去的水手都会直接移除毛囊,要不然那些男人不只会淹没在自己的胡须里,还会浪费一大堆营养去长脸上那些毛,而且长了之后还没有机器可以快速帮他刮干净,又不影响他工作。我想我们应该会抑制你头上毛发的生长。但长出来会不会是同样的颜色,就留待你自己去发现了。你有见过回来的那个水手吗?”

医官知道她见过,但不知道她受到来自群星的那位水手本人感召。海伦稳住呼吸,保持沉着态度,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你给了他新的头发。你的技师在他头上移植了新的头皮,我记得是你手下的某个人帮他做的。因为长出来的头发是黑的,才让他有了不老先生的外号。”

“那么,如果您可以在下周二完成准备,我们也会准备好的。这样的时间足够吗,女士?”

听到这名严肃的老人称自己为“女士”,海伦感觉很奇怪。但她知道,这不只是普通的称呼,而是对一位专业人士表达敬意的方式。

“周二的话,时间很充裕。”她觉得他应该很老派,才会知道这种古老的星期名称,还拿来使用。这表示他在大学里不仅学了基本学问,也顺道拣了些优雅而无关紧要的冷门知识。

两个礼拜后(也就是机舱里的计时仪显示的二十一年后),海伦转过身,第一万次查看太空帆。

她的背剧烈抽动。

她可以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一个高速震动装置,正在稳定地发出轰鸣,随着她不断跨越时间的意识滴答滴答响。她可以用非常缓慢的速度低头,看见手腕的计数表面,上头的几根指针正指出她现在的脉搏是数万下。

她能听到自己喉咙因肺部的快速颤动发出的呼啸声。

还可以感觉到那根直接往她颈动脉灌水的巨大管子带来的抽痛。

她觉得有人在她的腹部放了一把火。自动运作的真空管犹如藏在皮肤底下的火红煤炭,连接膀胱和另一条管线的导管则像炙烫的针,正粗鲁地戳着她。她头好痛,视线模糊。

但她还能看见仪器,还能照顾船帆。时不时,她能隐约瞥见巨型绳索般排列着的人群与其后的货物,黯淡得像一扇灰尘组成的雕花窗。

太痛了,她没办法坐下。

唯一能让她舒服地休息的方式是靠在仪表台上,让下肋骨抵着台面,前额疲惫地倚着测量仪。

有一回,她用那姿势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她醒来时已经过了两个半月。她知道这样的休息一点用也没有。她能在视重表玻璃平面的反射上看到自己移动的脸:那是一张逐渐老去的扭曲脸庞。她模糊的视力注意到手臂上的皮肤在温度影响下变得紧绷——松弛——然后再次绷紧。

海伦再次看向外头的太空帆,决定把前帆收起来。她疲惫地用一台伺服机器人把自己拖上控制台,选择正确的控制开关,然后让它开着,大约一个礼拜。她就等在那里,心脏嗡嗡响,喉头发出狂啸,指甲生长着,缓缓迸裂。最后,她检查收起来的帆状况到底对不对,然后再按一次开关:无事发生。

她按了第三次:没有任何反应。

海伦回到主控台前,再次进行判读,查看光的方向,找到一股她应该要接收的红外光压。太空帆的宽面因为移动得比较快,已经逐渐上升到跟光速差不多了;她身后那些密封的个人舱同时抵抗着时间与永恒,正以一种完美的无重力状态游动、摇晃着。

再扫描一次:她的判断正确。

出错的是船帆。

她回到紧急面板前按了下去:没有反应。

她弹射出一架修补机器人,派它去进行维修,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在纸张上打洞,给出指令。机器人出去之后马上就回复了(三天),它的面板回传:不一致。

她送出第二架修补机器人。一样无法作用。

她送出第三架——这也是最后一架。三盏闪亮的灯号瞪着她:不一致。她把伺服机器人移动到帆的另一端,用力拉。

太空帆仍不在正确的角度上。

她心力交瘁,站在那儿,迷失在太空之中,默默祈祷:“主啊,别这样对我,我只是想逃离一个不想要的生活。但为了这艘船上的灵魂,还有为了那些勇敢追求自己的路、奢望着另一个星球光芒的可怜人们,我请求你,主啊,请帮助我。”她全心全意地祷告,希望能得到一些解答。

但事与愿违。她感到困惑,而且孤独。

附近没有太阳。除了狭小的机舱和自己之外,她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的遭遇比她更孤单。海伦感到肌肉中传来一阵颤动,还有那阵颤动的余震。一连数天,它们都在进行调整和移动,但对她的大脑而言,其实只是几分钟的事。她倾身向前,强迫自己不能放松,然后想起某个很爱摆架子又爱插嘴的人有在船上放一把武器。

武器拥有方向性,射程范围为二十万英里,可以自动选择目标。

她不懂这是要用在谁身上。

她跪在地上,顺着腹管、喂食管、导尿管和头盔传输线找,每条都接回控制台。她爬进伺服机器人的控制台下方,捞出一本手写的说明书,终于找到武器正确的控制频率。她设定好武器,回到窗户旁边。

到了最后一刻,她想:“也许那些蠢蛋是希望我对着窗户外头发射。它应该要设计成可以穿出去又不会伤到窗户才对。他们应该要把它弄成那样。”

单是这个念头就让她想了一两个星期。

然后,就在海伦要发射武器之前,她一个转身,看见了她的水手——那个从群星而来的水手,不老先生——就站在她身边。他说:“那不是这样用的。”

他站在那儿,清清楚楚,英俊美好,跟她在新马德里看到的他一样。他没有管线,也不因焦虑而颤抖,她可以看到他的胸膛以小时为单位,正常地呼吸起伏。一部分的她知道他只是幻觉,另一部分的她则相信他是真的。她很生气,但又因为此时的愤怒而高兴,所以她任凭那个幻觉给她建议。她重新设定那把枪,让它以较低的能量透过机舱的墙面发射,打中太空帆后面因读数失灵而纹风不动的维修机。

低充能的攻击奏效。看来,造成干扰的应该是所有技术人员都没料到的因素。武器扫除了他们永远也无法弄清楚的这项障碍,将伺服机器人从中解放,开始像发狂的蚁群似的执行它们本来的任务,再度开始工作。而为了解决较小的太空阻碍内建的防御系统,使得它们全速急奔着绕过彼此,跳来跳去。

在一股与宗教极为类似的困惑感中,她觉得来自星光的风再次吹拂在硕大的太空帆上,两张帆一瞬间转向它们应在的位置,刹那间,重力扯了她一下,让她感觉到些许重量。灵魂号重新回到路途上。

“是个女孩,”在新地球上,他们这么告诉他,“是个女孩。她一定只有十八岁。”

不老先生不信。

但当他去到医院,他在那里见到了海伦·亚美利加。

“我来了,水手。”她说,“我也开过船了。”她的脸跟粉笔一样白,仍是二十多岁女孩的神色,但身体已经是个保养良好的六十岁女人。

至于他,因为是坐个人舱回来的,所以没有改变多少。

他眯着眼看她,突然之间,他们像是互换了角色,换成他跪在她的床边,眼泪流得她满手都是。

他含糊不清地对她咕哝着:“我离开你是因为爱你,我回到这地方是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想追来,就算追来,你一样会是个年轻的女孩,而我则会是个老头。可是你现在不只把灵魂号开了过来,还想要跟我在一起。”

那位新地球的护士不懂这位来自群星的水手有什么过去,只是因为目睹这美好爱情而露出温柔的微笑和对人性的怜悯,静静地退出房间。但她是个实际的女人,在这其中嗅到了一点升职的机会。她打给一个在新闻社的朋友:“我觉得我发现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新闻了。如果你来得够快,就可以第一个拿到海伦·亚美利加和不老先生的报道。他们明明才刚见面——但我猜他们在其他地方先见过——就爱上了彼此。”

护士不知道的是,他们已在地球上放弃过一次爱情。她不知道海伦·亚美利加是用多坚决的心才完成这趟孤独的旅程,她也不晓得不老先生——那位水手本人——曾在群星之间那一无所有的漆黑深空中,陪伴了海伦二十年。

后来,小女孩长大、结婚,也有了自己的小孩。那位母亲没有改变,但变形玩偶已经非常、非常破旧了。它还活着,虽然失去了昔日惊人的可塑性,但维持着黄发蓝眼的洋娃娃形象许多年。母亲出于一种理所当然的怀旧,让娃娃穿上成套的亮蓝色套头毛衣和裤子。这只小动物以膝盖为足,用像人类的小手轻轻走过房间,温和地抬起那张与人无异的脸,发出咿咿呀呀声,想喝牛奶。

年轻的母亲说:“妈,你应该把这东西丢掉。它已经没什么用了,而且看起来跟你这些漂亮的老家具一点也不搭。”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年长的母亲说。

“当然,”女儿说,“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它很可爱。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它也不能用了。”

变形娃娃挣扎着用脚站起来,攀住女主人的脚踝。年长的女人温柔地把它抱到一边,放下一碟牛奶和一只顶针大小的杯子。变形玩偶想做一个屈膝礼,就像一开始它受到鼓励时想做的动作。但它滑了一下、摔倒在地,低声啜泣起来。女孩的母亲把它扶正,老旧的动物玩偶开始用顶针沾起牛奶,吸进那没有牙齿、又老又小的嘴巴里。

“妈,你记得——”年轻的女人开了口,又停下来。

“记得什么?亲爱的。”

“以前它还很新的时候,你跟我说过海伦·亚美利加和不老先生的故事。”

“记得啊,宝贝,我应该是说过。”

“你没有告诉我全部的故事。”年轻的女人语带责备。

“当然没有。那时你还只是孩子。”

“那太可怕了。那群人好糟糕,还有水手竟然要过那种可怕的生活。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美化它,还把它当成爱情故事——”

“但它是爱情故事,它就是。”母亲回答的语气很坚持。

“爱情个头啦,”女儿说,“那就跟你和这个破烂变形玩偶一样糟。”她指着在牛奶旁睡着、又小又老但仍活着的娃娃说,“我觉得那真是糟透了。你应该把这东西丢掉,这世界应该把水手都抛弃。”

“别那么绝情啊,宝贝。”母亲说。

“那你别像个多愁善感的老太婆。”女儿说。

“也许我们本来就是啊。”母亲露出一脸深情的笑容。她偷偷把睡着的变形玩偶放到有坐垫的椅子上。在那里,它不必担心会被踩到或受伤。

外人从来不晓得故事真正的结局。

在他们举办完婚礼的一百多年后,海伦过世了:她走得很幸福,因为身边有她挚爱的水手。她相信,他们既然能够征服太空,或许也能征服死亡。

她的心充满爱、幸福,但也疲惫。在临终前,她的心灵渐渐不清醒了,她提起一个他们已经有几十年没争论过的话题。

“你真的就在灵魂号上,”她说,“在我迷失方向又不知道要怎么用那个武器的时候,你真的就站在我身旁。”

“如果我那时去了,亲爱的,那么无论你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会再去一次。你是我最珍惜的事物、是我的心、我的真爱;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士、最大胆的人类。你属于我,为我航行而来,我亲爱的驾驶灵魂号的女士。”

他的话戛然而止,但表情平静。他从没看过任何人走得如此自信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