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七(十七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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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租輕重

  李悝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云:「一夫治田百畝,歲收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餘百三十五石。」蓋十一之外,更無他數也。今時大不然,每當輸一石,而義倉省耗別為一斗二升,官倉明言十加六,復於其間用米之精粗為說,分若干甲,有至七八甲者,則數外之取亦如之。庾人執槩從而輕重其手,度二石二三斗乃可給。至於水脚、頭子、市例之類,其名不一,合為七八百錢,以中價計之,幷僦船負擔,又須五斗,殆是一而取三。以予所見,唯會稽為輕,視前所云不能一半也。董仲舒為武帝言:「民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而田租口賦,二十倍於古。」謂一歲之中,失其資產三十及二十倍也。又云:「或耕豪民之田,見稅十五。」言下戶貧民自無田,而耕墾豪富家田,十分之中以五輸本田主,今吾鄉俗正如此,目為「主客分」云。

  女子夜績

  漢食貨志云:「冬,民既入,婦人相從夜績,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謂一月之中,又得半夜,為四十五日也。必相從者,所以省費燎火,同巧拙而合習俗也。戰國策甘茂亡秦出關,遇蘇代曰:「江上之貧女,與富人女會績而無燭,處女相與語,欲去之。女曰,妾以無燭故,常先至掃室布席,何愛餘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賜妾。」以是知三代之時,民風和厚勤樸如此,非獨女子也,男子亦然。豳風「晝爾于茅,宵爾索綯」,言晝日往取茅歸,夜作綯索,以待時用也,夜者日之餘,其為益多矣。

  淮南王

  漢淮南厲王死,民作歌以諷文帝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此史、漢所書也。高誘作鴻烈解敍,及許叔重注文,其辭乃云:「一尺繒,好童童,一升粟,飽蓬蓬,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殊為不同,後人但引尺布斗粟之喻耳。厲王子安復為王,招致賓客方術之士,作為內書二十一篇,外書甚衆;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漢書藝文志淮南內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列於雜家,今所存者二十一卷,蓋內篇也。壽春有八公山,正安所延致客之處,傳記不見姓名,而高誘敍以為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八人,然唯左吳、雷被、伍被見於史。雷被者,蓋為安所斥,而亡之長安上書者,疑不得為賓客之賢也。

  薛國久長

  左傳載魯哀公大夫云:「禹合諸侯于塗山,執玉帛者萬國,今其存者無數十焉。」漢公孫卿語武帝云:「黃帝萬諸侯,而神靈之封君七千。」按王制所紀九州,凡千七百七十有三國,多寡殊不侔。以環移之,一君會朝所將吏卒,姑以百人計之,則萬國之衆,當為百萬,塗山之下,將安所歸宿乎?其為躗言,無可疑者。所謂存者數十,考諸經傳,可見者唯薛耳。薛之祖奚仲,為夏禹掌車服大夫,自此受封,歷商及周末,始為宋偃王所滅,其享國千九百餘年,傳六十四代,三代諸侯莫之與比。薛壤地褊小,以詩則不列於國風,以世家則不列於史記,而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視同儕邾、杞、滕、鄫,獨未嘗受大國侵伐,則其為邦,亦自有持守之道矣。

  建除十二辰

  建除十二辰,史、漢曆書皆不載,日者列傳但有「建除家以為不吉」一句。惟淮南鴻烈解天文訓篇云:「寅為建,卯為除,辰為滿,巳為平,主生;午為定,未為執,主陷;申為破,主衡;酉為危,主杓;戌為成,主少德;亥為收,主大德;子為開,主太歲;丑為閉,主太陰。」今會元官曆,每月逢建、平、破、收日,皆不用,以建為月陽,破為月對,平、收隨陰陽月遞互為魁罡也。酉陽雜俎夢篇云:「周禮以日月星辰各占六夢,謂日有甲乙,月有建破。」今注無此語。正義曰:「按堪輿,黃帝問天老事云『四月陽建於巳,破於亥,陰建於未,破於癸,是為陽破陰,陰破陽』。」今不知何書所載,但又以十干為破,未之前聞也。

  俗語算數

  三三如九,三四十二,二八十六,四四十六,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六六三十六,五八四十,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七九六十三,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皆俗語算數,然淮南子中有之。三七二十一,蘇秦說齊王之辭也。漢書律曆志劉歆典領鐘律,奏其辭,亦云八八六十四。杜預注左傳,天子用八,云八八六十四人,又六六三十六人,四四十六人。如淳、孟康、晉灼注漢志,亦有二八十六,三四十二,六八四十八,八八六十四等語。

  伾文用事

  唐順宗即位,抱疾不能言,王伾、王叔文以東宮舊人用事,政自己出,即日禁宮市之擾民,五坊小兒之暴閭巷,罷鹽鐵使之月進,出教坊女伎六百還其家。以德宗十年不下赦令,左降官雖有名德才望,不復敍用,即追陸贄、鄭餘慶、韓皋、陽城還京師,起姜公輔為刺史。人情大悅,百姓相聚讙呼。又謀奪宦者兵,既以范希朝及其客韓泰總統京西諸城鎮行營兵馬,中人尚未悟。會諸將以狀來辭,始大怒,令其使歸告其將,「無以兵屬人」。當是時,此計若成,兵柄歸外朝,則定策國老等事,必不至後日之患矣!所交黨與,如陸質、呂溫、李景儉、韓曄、劉禹錫、柳宗元,皆一時豪俊知名之士,惟其居心不正,好謀務速,欲盡據大權,如鄭珣瑜、高郢、武元衡稍異己者,皆亟斥徙,以故不旋踵而身陷罪戮。後世蓋有居伾、文之地,而但務嘯引沾沾小人以為鷹犬者,殆又不足以望其百一云。白樂天諷諫,元和四年作,其中賣炭翁一篇,蓋為宮市,然則未嘗能絕也。

  五十絃瑟

  李商隱詩云「錦瑟無端五十絃」,說者以為錦瑟者,令狐丞相侍兒小名,此篇皆寓言,而不知五十絃所起。劉昭釋名箜篌云:「師延所作靡靡之樂,蓋空國之侯所作也。」段安節樂府錄云:「箜篌乃鄭、衞之音,以其亡國之聲,故號空國之侯,亦曰坎侯。」吳兢解題云:「漢武依琴造坎侯,言坎坎應節也。後訛為箜篌。」予按史記封禪書云:「漢公孫卿為武帝言:『太帝使素女鼓五十絃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絃。』於是武帝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空侯。」應劭曰:「帝令樂人侯調始造此器。」前漢郊祀志備書此事,言「空侯瑟自此起」。顏師古不引劭所注,然則二樂本始,曉然可考,雖劉、吳博洽,亦不深究,且「空」元非國名,其說尤穿鑿也。初學記、太平御覽編載樂事,亦遺而不書。莊子言「魯遽調瑟,二十五絃皆動」,蓋此云。續漢書云「靈帝胡服作箜篌」,亦非也。

  遷固用疑字

  東坡作趙德麟字說云:「漢武帝獲白麟,司馬遷、班固書曰『獲一角獸,蓋麟云』,蓋之為言,疑之也。」予觀史、漢所紀事,凡致疑者,或曰若,或曰云,或曰焉,或曰蓋,其語舒緩含深意,姑以封禪書、郊祀志考之,漫記於此。「雍州好畤,自古諸神祠皆聚云。蓋黃帝時嘗用事,雖晚周亦郊焉。」「三神山,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未能至,望見之焉。」新垣平望氣言:「有神氣,成五采,若人冠絻焉。」「權火舉而祠,若光輝然屬天焉。」「出長安門,若見五人於道北。」「蓋夜致王夫人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登中岳太室。從官在山下聞若有言萬歲者云。」「祭封禪祠,其夜若有光。」封欒大詔:「天若遺朕士而大通焉。」河東迎鼎,「有黃雲蓋焉。」「見神人東萊山,若云欲見天子。」方士言「蓬萊諸神若將可得。」「天子為塞河,興通天臺,若見有光云。」「獲若石云于陳倉。」此外如所謂「及羣臣有言老父,則大以為仙人也。」「可為觀,如緱城,神人宜可致。」「天旱,意乾封乎?」「然其效可睹矣。」詞旨亦相似。

  僭亂的對

  王莽竊位稱新室,公孫述稱成家,袁術稱仲家,董卓郿塢,公孫瓚易京,皆自然的對也。

  月不勝火

  莊子外物篇:「利害相摩,生火甚多,衆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注云:「大而暗則多累,小而明則知分。」東坡所引,乃曰:「郭象以為大而暗,不若小而明。陋哉斯言也!為更之曰,月固不勝燭,言明於大者必晦於小,月能燭天地,而不能燭毫釐,此其所以不勝火也,然卒之火勝月耶?月勝火耶?」予記朱元成萍洲可談所載:「王荊公在修撰經義局,因見舉燭,言:『佛書有日月燈光明佛,燈光豈足以配日月乎?』呂惠卿曰:『日煜乎晝,月煜乎夜,燈煜乎日月所不及,其用無差別也。』公大以為然,蓋發言中理,出人意表云。」予妄意莊子之旨,謂人心如月,湛然虛靜,而為利害所薄,生火熾然,以焚其和,則月不能勝之矣,非論其明暗也。

  靈臺有持

  莊子庚桑楚篇云:「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郭象云:「有持者,謂不動於物耳,其實非持。若知其所持而持之,持則失也。」陳碧虛云:「真宰存焉,隨其成心而師之。」予謂是皆置論於言意之表,玄之又玄,復採莊子之語以為說,而於本旨殆不然也。嘗記洪慶善云:「此一章謂持心有道,苟為不知其所以持之,則不復可持矣。」蓋前二人解釋者,為兩「而」字所惑,故從而為之辭。

  董仲舒災異對

  漢武帝建元六年,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董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藁未上,主父偃竊其書奏之。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此本傳所書。而五行志載其對曰:「漢當亡秦大敝之後,承其下流。又多兄弟親戚骨肉之連,驕揚奢侈,恣睢者衆,故天災若語陛下:『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也。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遼東高廟乃可;視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高園殿乃可』云爾。在外而不正者,雖貴如高廟,猶災燔之,况諸侯乎!在內不正者,雖貴如高園殿,猶燔災之,况大臣乎!此天意也。」其後淮南、衡山王謀反,上思仲舒前言,使呂步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於外,不請。既還奏事,上皆是之。凡與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傑,皆以罪輕重受誅,二獄死者數萬人。嗚呼!以武帝之嗜殺,時臨御方數歲,可與為善,廟殿之災,豈無他說?而仲舒首勸其殺骨肉大臣,與平生學術大為乖剌,馴致數萬人之禍,皆此書啟之也。然則下吏幾死,蓋天所以激步舒云,使其就戮,非不幸也。

  李正己獻錢

  唐德宗初即位,淄青節度使李正己,畏上威名,表獻錢三十萬緡。上欲受之,恐見欺,却之則無辭。宰相崔祐甫,請遣使慰勞淄青將士,因以正己所獻錢賜之,使將士人人戴上恩,諸道知朝廷不重貨財。上悅從之。正己大慚服。天下以為太平之治,庶幾可望。紹興三十年,鎮江都統制劉寶乞詣闕奏事,朝廷以其方命刻下,罷就散職。寶規取恩寵,掃一府所有,載以自隨,巨舟連檣,白金至五艦,他所賫挾皆稱是。其始謀蓋云此行不以何事,必可力買。既至,趑趄國門,不許入覲,或以謂欲上諸內府。予時為樞密檢詳,為丞相言:「援祐甫所陳,乞以寶所賫等第賜其本軍,明降詔書,遣一朝士以寶平生過惡,告諭卒伍,使知明天子惠綏惻怛之意。或寶靳固奄有,刄為己物,則宜因人之言,發命詰問在行之物,本安所出,今安所用?悉取而籍之。就其舟楫,北還充賜,尤可以破其溪壑無厭之謀。」湯岐公當國,不能用也。

  宣室

  漢宣室有殿有閣,皆在未央宮殿北,三輔黃圖以為前殿正室。武帝為竇太主置酒,引內董偃,東方朔曰:「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文帝受釐於此,宣帝常齋居以决事。如淳曰:「布政教之室也。」然則起於高祖時,蕭何所創,為退朝聽政之所。而史記龜策傳云:「武王圍紂象郎,自殺宣室。」徐廣曰:「天子之居,名曰宣室。」淮南子云「武王甲卒三千,破紂牧野,殺之宣室。」注曰:「商宮名,一曰獄也。」蓋商時已有此名,漢偶與之同,黃圖乃以為「漢取舊名」,非也。

  昔昔鹽

  薛道衡以「空梁落燕泥」之句,為隋煬帝所嫉。考其詩名昔昔鹽,凡十韻:「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常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鷄。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唐趙嘏廣之為二十章,其燕泥一章云:「春至今朝燕,花時伴獨啼。飛斜珠箔隔,語近畫梁低。帷卷閒窺戶,牀空暗落泥。誰能長對此,雙去復雙栖。」樂苑以為羽調曲。玄怪錄載「籧篨三娘工唱阿鵲鹽」,又有突厥鹽、黃帝鹽、白鴿鹽、神雀鹽、疏勒鹽、滿座鹽、歸國鹽。唐詩「媚賴吳娘唱是鹽」,「更奏新聲刮骨鹽」。然則歌詩謂之「鹽」者,如吟、行、曲、引之類云。今南岳廟獻神樂曲,有黃帝鹽,而俗傳以為「皇帝炎」,長沙志從而書之,蓋不考也。韋縠編唐才調詩,以趙詩為劉長卿,而題為別宕子怨,誤矣。

  將帥當專

  周易師卦:「六三,師或輿尸,凶。」「九五,長子帥師,弟子輿尸,貞凶。」爻意謂用兵當付一帥,苟其儔雜然臨之,則凶矣。輿尸者,衆主也。安慶緒既敗,遁歸相州,肅宗命郭汾陽、李臨淮九節度致討。以二人皆元勳,難相統屬,故不置元帥,但以宦者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步騎六十萬,為史思明所挫,一戰而潰。憲宗討淮西,命宣武等十六道進軍,雖以韓弘為都統,而身未嘗至。既無統帥,至四年不克,及裴度一出,纔數月即成功。穆宗討王庭湊、朱克融,時裴度鎮河東,亦為都招討使,羣帥如李光顏、烏重嗣,皆當時名將。而翰林學士元稹,意圖宰相,忌度先進,與知樞密魏簡相結,度每奏畫軍事,輒從中沮壞之,故屯守逾年,竟無成績。貞元之誅吳少誠,元和之征盧從史,皆此類也。石晉開運中,為契丹所攻,中國兵力寡弱,桑維翰為宰相,一制指揮節度使十五人。雖杜重威、李守正、張彥澤輩,駑材反虜,然重威為主將,陽城之戰,三人者尚能以身徇國,大敗強胡,耶律德光乘橐駝奔竄,僅而獲免。由是觀之,大將之權,其可不專邪?

  容齋續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