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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床上爬起来时,我嘴里有股怪味,骨头也咯咯作响。

事实上,前一天在午餐和晚餐时,我每顿都喝了一瓶葡萄酒,中间还喝了几品脱啤酒,再加一两杯白兰地,我喝得有点儿多了。有几分钟时间,我站在地毯中央,眼睛也没有专门盯着什么看,我太累了,一动也不想动。你也知道清晨起来时,那种很恐怖的感觉,主要在腿上,可是它对你说的话比任何言语还要清楚:“你他妈干吗还要撑下去?老家伙,你歇了吧!去吸煤气自尽吧!”

后来,我定了定神走到窗前。又是个很好的六月天,阳光刚刚扫过屋顶,照着街对面房屋的正面,窗口花坛里的粉红色天竺葵还是看着很不错。虽然当时才八点半,而且那只是市场之外的一条偏街,可街上仍然有很多人来来往往。身穿黑套装、手提公文包、职员模样的伙计汇成人流匆匆走着。他们全都往同一个方向走,这里好像也是伦敦郊区,他们在抢着去坐地铁。学童三三两两游荡着往市场方向走。我又有了前一天看到那一带红房子丛林吞掉查姆福特山时有过的感觉。操蛋的不请自来的人!这里有两万破门而入的人,却连我的姓都不知道。这里处处涌动着新的生活,而我,一个可怜的、戴着假牙的老胖子,从窗户那里看着他们,嘴里嘟囔着谁都不想听的三四十年前的事。老天!我想到了,我以为我看到鬼影,我错了,我自己就是鬼嘛。我死了,他们是活的。

吃过早餐后——鳕鱼,烤腰子,烤面包和果酱,一壶咖啡——我感觉好了点儿。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没在餐室用早餐,空气里有种宜人的夏天感觉,我放不下那个想法,那就是我穿上蓝色法兰绒套装后,有点儿仪表堂堂。老天!我在想,如果我是鬼,那我就真的当鬼好了。我会走一走,在老地方闹一闹鬼,也可能在偷走我的故乡小镇的几个杂种身上玩点儿邪法。

我开始出去转转,可是还没过市场呢,就被一个意外的景象吸引住了脚步。大约有五十个学童正四个一排在街上列队行进——他们看上去很军事化——边上还有个铁板面孔的女人跟着他们,像是个准尉。打头的四个扛了一面镶着红白蓝三色边的旗帜,上面以特大字体写着“英国人准备好”。街角上的理发匠出来站到门口看着,我跟他搭话。他是个头发油光、面容呆板的伙计。

“小孩儿在干吗?”

“防空袭演习,”他含糊地说,“空袭预防措施什么的演习,在这儿叫A.R.P.,是种演习,那是托杰斯小姐,那就是。”

我本来应该能猜到那就是托杰斯小姐,从她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你知道那种头发灰白、腌鱼脸色的凶老太婆,总是由她们负责女童子军附属机构、基督教青年会宿舍之类的地方。她穿的外套和裙子不知怎么,看上去像是军装,还会给你一种强烈的印象,就是她还勒了条武装带,不过实际上没有。我知道她那种类型的人:战时参加过陆军妇女辅助队,从那时起,一天也不曾过得开心过,空袭预防措施一事正对了她的脾气。小孩子拥过去时,我听到她在向他们用正牌准尉的声音吆喝:“莫妮卡!抬右脚!”接着我又看到后面的四个又打着另一面旗帜,边上是红白蓝三色,中间是:

我们准备好了,你呢?

“他们操练来操练去干吗?”我问理发匠。

“不晓得,我想是宣传什么的吧。”

我当然知道。让小孩子有战争观念,给我们全体人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轰炸机是要来的,跟圣诞节会到一样错不了。进防空洞吧,别争辩了。从沃尔顿那边飞过来的黑色的大飞机正嗡嗡响着从镇的东北方向上空飞过。老天!我想,战争打响时,谁都不会比遇到一场暴风雨更吃惊,我们已经在等着听第一颗炸弹响起来。理发匠又告诉我因为托杰斯小姐的功劳,学童已经领到了防毒面具。

我开始逛整个镇子,过去两天,我只是在老的标志性地方附近转悠,也就是能认出的地方。前前后后,我从来没遇到一个认识我的人。我是个鬼,就算我并非真的无形,感觉上也像是这样。

真是古怪,我说不出来有多古怪。H.G.威尔斯有篇小说,关于一个能同时身处两地的伙计——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在自己的家里,但他有种幻觉,觉得他身处海底,你读过吗?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但他看到的不是桌椅,而是波浪状水草和要来捉他的巨大的螃蟹和乌贼。没错,跟那一样怪。我花了几个钟头走着的地方以前并不存在。顺着人行道走时,我会边数自己的脚步边想:“对了,这儿是什么什么地块开始的地方。树篱伸过街上,刚好从那座房子中间穿过。加油站那里实际上长过一棵榆树。这儿是菜地边,这条街(那条街有着一排小而破旧的半独立式房子,我还记得名字,叫康伯莱奇街)是以前跟凯蒂·西蒙斯散步的小道,两边还有坚果树丛。”毫无疑问,我把远近距离弄错了,但是大方向没错。我不相信有哪个不是出生在这里的人会相信,仅仅二十年前,这些街道还是庄稼地呢。好像乡下已被城市远郊的某次火山爆发所掩埋。布鲁厄老头以前那块地几乎已经全被郡建住宅区给吞掉。米尔农场不见了,饮牛池塘已被抽干填满——我就是在那里钓到过第一条鱼——上面还建起了房子,结果是,我根本说不准池塘原来的位置在哪里。到处是房子,房子,带女贞树篱的小小红色四方体,全都差不多。郡建住宅区外面,建筑稍微没那么密集,可是偷工减料的建房商仍大展身手。那里有一堆堆房子,这一处那一处的,谁有钱能去那里买上一块地,就算谁的。临时道路通向那些房子,没建房的地块上,立着建房商的广告牌,另外还有些毁了的田地,地里长着蓟草,还扔了一地罐头瓶。

另一方面,以前的镇中心在建筑方面变化还不算太大。许多铺子尽管换了名字,却还做着跟以前同样的生意。莉莉怀特布店还是间布店,可是看样子生意不是很兴旺,屠户格拉威特原来的铺子如今是一间卖收音机零件的铺子;威勒大妈铺子的小窗户用砖砌了起来,格里梅特的铺子还是间杂货铺,可是被“国际”吞并了。这能让你想到这种大联合企业的实力,居然能吞并掉格里梅特这样精明的老抠门。但是据我了解——还不用说教堂墓地里那块顶呱呱的墓碑——我肯定他是趁生意还旺时脱手的,带着一万到一万五千镑上了天堂。唯一没有易手的是撒拉辛斯,就是那些人毁了我爸。他们的规模扩张得极大,镇上新建部分那里,另外还有间很大的新店,但是已变成一个类似百货商店的地方,除了以前卖的园艺工具,还卖家具、药品、五金和铁器等。

那两天主要的时间我都用来到处闲逛了,也不是真的在长吁短叹、絮絮叨叨,但有时候我感觉想那样一下。另外,我喝酒超过了量,几乎一到下宾菲尔德就开始酗酒,打那以后,酒馆好像总是开门不够早,开始营业前的半个钟头,我总是心痒万分。

得提醒你,我的心情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候我好像觉得下宾菲尔德给毁掉的话,我他妈无所谓。说到底,除了从家里躲出来,我还有别的目的吗?没理由我不去干一干所有想干的事,甚至去钓一下鱼。星期六下午,我甚至去大街上的钓具商店买了根拼竹鱼竿(我还是个小孩时,总渴望有根拼竹鱼竿,比绿心木的稍贵),还有鱼钩、接钩线之类。店里的气氛鼓舞了我。别的什么都会变,钓具不会——因为不用说,鱼也不会变。那个店员没觉得一个中年胖男人买钓具有任何滑稽之处,相反,我们还聊了一会儿在泰晤士河钓鱼和前年有人钓上来的一条大白鲑鱼的事,他用黑面包、蜂蜜加绞碎的熟兔肉做的鱼饵。我甚至——虽然我没告诉他为什么要买,我几乎对自己也不能承认——买了他那里最结实的、用来钓鲑鱼的引线,还有几个钓斜齿鳊的五号鱼钩,是为了钓宾菲尔德大屋的大鲤鱼买的,如果还在的话。

礼拜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里,我脑子里一直有些斗争——我该去钓鱼吗,还是不该去?有一会儿,我想他妈的干吗不去,可是转过头又想,它不过是人们一直想去做却从未做成的事情之一。可是到了下午,我把汽车开出来开到伯福德坝那里。我想我就看一眼河吧,到明天,如果天气不错,我可能拿着新鱼竿,穿上行李箱里的旧外套和灰白色法兰绒裤子去好好钓一天鱼,我愿意的话,可以钓上三四天。

我开车开过了查姆福特山,在山下,道路转了向,跟拖船道平行。我下车走了走。啊!一堆红白色的小平房在路边破土而起。当然,我本来就应该估计到。那里好像还有很多汽车到处停着。我向河边越走越近时,耳边传来了声音——没错,叮叮咚咚的!——没错,是留声机。

我绕到头,看到了拖船道。老天!我又吃了一惊。那里黑压压的都是人,而原来经常被水淹的地方,有了茶室、投币机、卖甜品的小亭子,还有卖和路雪冰淇淋的伙计。我还不如去马吉特113呢。我记得以前拖船道的样子,在上面可以走上几英里,除了船闸口那里有几个伙计,另外不时有个不紧不慢跟在马后面的驳船船夫以外,从来遇不到别的人。我们去钓鱼时,总是只有我们自己。我经常整下午坐在那里,可能有只鹭鸟站在五十码之外上游岸边的浅水里,过上三四个钟头,也不会有人经过把它吓走。可我是从哪里得来的想法,以为成年人不钓鱼?河岸边上上下下,就我目光所及,到处是一个挨一个的男人在钓鱼,隔五码就有一个。我还在琢磨到底他妈的怎么会都到这里来了,直到后来,才恍然大悟他们肯定属于某个钓鱼俱乐部之类。河里挤满了船——划桨船、小划子、方头平底船、汽艇等,上面全是几乎一丝不挂的年轻蠢货,全在尖叫、嚷嚷着,多数船上还有留声机。因为汽艇掀起的波浪,那些想钓鱼的可怜鬼的鱼浮漾上漾下。

我走了一会儿。虽然是晴天,水却是脏的,而且波浪汹涌。谁都没钓到什么,连小鲤鱼也没有。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以为能钓到鱼,那么大一群人,多少鱼也会吓得没影了。我看着在冰淇淋纸杯和纸袋子中间漾上漾下的鱼浮时,真怀疑还有没有鱼可钓。泰晤士河里还有没有鱼?我想肯定有,但我可以发誓泰晤士河的水跟以前不一样,颜色很不一样。当然,你会认为那无非是我的想象而已,可我告诉你不是这样。我知道河水已经变样了,我记得泰晤士河水以前的样子,那是种闪着光的绿色,往下能看得很深,还有一群群鲮鱼绕着水草巡游。如今,你往下看不到三英寸深,全是褐色的脏水,水面还有层来自汽艇的油膜,不用说还有烟屁股和纸袋子。

过了一会儿我离开那里,我再也受不了留声机的声音。我想那当然是因为礼拜天的原因,换个时间可能没那么糟糕。但是说到底,我知道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天杀的,让他们留着那破河吧。不管我去哪里钓鱼,都绝对不会在泰晤士河。

人群涌动着经过我身边。操蛋的外来人,几乎全都年纪轻轻。男男女女一对对嬉戏着走过去。有一队女孩经过我,她们穿喇叭裤,戴着白帽子,像是美国海军戴的那种,上面还印着字。有个可能有十七岁女孩的帽子上面印着“请吻我”,这我倒不介意。我突然心血来潮地转到边上,在一台投币机上称了体重。不知道里面哪里传出咔哩咔啦的声音——你也知道那种机器,除了告诉你的体重,还给你算命——然后吐出一张打好字的卡片。

您拥有过人的天赋,但是因为过分谦虚,您从未获得应得的奖励。

您周围的人知道您的能力。您太喜欢靠边站,任由他人抢了您自己完成之事的功劳。

您是个感觉敏锐而热情的人,总是忠于您的朋友。您对异性有极强的吸引力。您最大的缺点便是慷慨。坚持吧,因为您前程无量!

您的体重:14石11磅114。

我注意到过去三天里,我已经花掉了四镑,肯定都花在酗酒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