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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车开回旅馆,把车丢到车库后,虽然已经过了下午茶时间,可我还是去喝了一杯。因为是礼拜天,酒吧还有一两个钟头才开始营业。在傍晚的凉意中,我出门往教堂方向溜达过去。

穿过市场时,我注意到前边不远走着一个女人,一看到她,我就极不寻常地感觉在哪里见过她,你也知道那种感觉。当然,我看不到她的脸,单就她的背影来说,完全无法让我认出来是谁,可我还是敢发誓我见过她。

她沿大街走着,然后转到右边的一条偏街上,就是伊齐其尔叔叔的铺子以前所在的那条街。我跟了上去,也不清楚干吗要那样做——也许半是好奇,半是谨慎。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到底算是有了个我以前在下宾菲尔德认识的人,但几乎就在同时,我突然想到她同样有可能来自西布莱奇里。那样的话,我可得小心些,因为要是她发现我在这里,大概会透露给希尔达,所以我小心跟着她,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也在尽力研究那背影,却看不出一点儿与众不同的地方。那是个长得有点儿高、有点儿胖的女人,可能有四五十岁,穿的是件很旧的黑裙子,没戴帽子,好像刚从家里溜出来没多久。她走路的样子让你觉得她的鞋跟磨没了。总而言之,她看上去有点儿像是个荡妇,但是仍然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认出她是谁,只是多少让我模模糊糊知道见过她,可能是她走路的动作。那会儿,她走到一间卖糖果和卖纸的小铺子,那种地方总是礼拜天也不关门。铺子的老板娘正站在铺门口,在摆弄明信片架。我跟着的那个女人停下来消磨一会儿时间。

我一找到个可以装作往里面观看的铺子橱窗就也停了下来。那是一间水暖和装修店的橱窗,里面全是墙纸样品和卫浴设备之类的东西。那时,我和她们距离不到十五码,能听到她们在那里叽叽咕咕,就是女人们为消磨时间而进行的毫无意义的对话。“没错,就那样了,就是那样。我跟自个儿说:‘唉,你还能有别的指望吗?’我说。看样子就不对头,是不是?可是又有啥用,还不如去跟块石头说话呢。丢人!”如此这般,没完没了。我就快猜中了。很明显,我跟着的那个女的是个小店主的老婆,跟另外一个一样。我正琢磨她究竟会不会是我在下宾菲尔德所认识的谁时,她转过身子,几乎正对着我,我看到她四分之三的脸庞。我的天!是爱尔西!

不错,是爱尔西,绝无可能弄错。爱尔西!那个又胖又丑的母夜叉!

那一下让我吃惊不小——得提醒你,不是因为看到了爱尔西,而是看到她长成了什么样——有一会儿,我眼前有眩晕的感觉。橱窗里的铜水龙头、球阀还有瓷器都沉下去,什么都好像消退到远方,所以我既是在看着它们,又没有看进眼里。还有那么一阵,我感觉惊慌失措,害怕她有可能已经认出了我,她跟我打了照面,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又走了。我又跟了上去,那是危险的,因为她有可能发现我在跟踪她,可能让她开始猜度我是谁。她事实上对我有了很强的吸引力。说起来,我之前也一直看着她,可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用很不一样的眼光来看她。

太可怕了,但是在研究她的背影时,我有了种类似科学研究的乐趣。二十四个年头在一个女人身上所起的作用很可怕,短短二十四年,就能让我认识的那个有着奶白色皮肤、红嘴唇和浅金色头发的女孩,变成这样一个拱肩曲背的母夜叉,脚上的鞋跟扭着,走路一摇一晃。那让我衷心感到欣慰我是个男人,没有一个男人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我长得胖,你可以这么说,想说我身材不好也行,但起码我还有个身材。爱尔西根本不算特别胖,只是没有一点儿身材了。她臀部的变化让人不忍多看,至于她的腰部,则是看不到了。她只是一种柔软笨重的柱形体,就像一包肉。

我跟着她走了很远,走出老镇,穿过了不知道名字的很多条破烂的小街。最后,她拐进一家铺子。看她走进去的样子,显然是她自家的铺子。我在窗户外面停了一下。“G.库肯,甜食兼烟草店。”这么说,爱尔西是库肯太太了。那是家脏兮兮的小铺子,跟她之前停过脚的那个很像,但还要小得多,破旧得多,好像除了烟草和最便宜的糖块就没有别的卖。我琢磨着买样什么东西能花上一两分钟时间,后来看到橱窗里有一根廉价烟斗,就进了铺子。进去之前,我还得给自己壮壮胆,因为要是她不巧认出我,就不免需要费劲编些谎话。

她消失在铺子后面的房间里,但在我叩打柜台时,她出来了。这样我们就面对面了。啊!没有表示,她没有认出我来,只是用她们那种看人的方式打量我。你也知道那种小店主看顾客的样子——完全是缺乏兴趣。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整张脸,虽然我对看到的早已有所预料,但还是让我几乎跟头一次认出她那阵子一样感到震惊。我想如果你看一张年轻人的脸,甚至一个小孩的脸,你也应该能预见到那张脸变老时会是什么样,全取决于骨骼的形状。但是当我是二十而她是二十五时,就算我想过爱尔西四十七岁时会是什么样,也绝对想象不到她会长成那样。她整张脸都有点儿下垂,好像不知怎么被往下拉扯过。有些中年女人的脸长得就跟斗牛犬一模一样,你知道吗?大大的下巴往下垂着,嘴角下撇,眼睛深陷,还长着眼袋,跟斗牛犬一模一样,可那还是同一张脸,这种事我见得太多。她的头发还不完全是灰白色,有点儿是脏颜色,而且跟以前比起来,头发要少得多。她完全没有认出我,我无非是个顾客,一个陌生人,一个没意思的胖男人。一两英寸厚的脂肪造成的效果很不一般啊,我怀疑我是不是比她变样得还厉害,或者只是她没想到会见到我,或者——那最有可能——她只是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晚上好。”她说,用的就是她们那种人无精打采的口气。

“我想买个烟斗,”我不动声色地说,“树根烟斗。”

“烟斗,让我瞅瞅,我记得我们有些烟斗放在哪儿了。我是放——啊!这儿呢。”

她从柜台下某个地方拿出一个硬纸盒,里面全是烟斗。她的口音可真难听!要么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只因为我自己的水平变了?可是不对,她以前可是很“高级”的,所有在莉莉怀特上班的女孩都“高级”。她曾经也是牧师组织的读书小组的一员,我敢肯定她以前说话是不掉“H”音的。这些女的一结婚就变得不可收拾,真是古怪。我在烟斗里翻了一会儿,装作在找。最后,我说我想要有琥珀嘴的。

“琥珀?我不知道我们有没——”她扭头向铺子后面叫道,“乔—治!”

看来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也是乔治。从铺子那里传来一声类似“呃”的声音。

“乔—治!你把那盒烟斗放哪儿了?”

乔治进来了。这是个矮胖的伙计,穿着衬衫,秃头,长着浓密的姜黄色胡须,类似滤汤网。他的下巴还在像反刍一样动着,显然他正在吃着茶点时却被打扰了。他俩开始到处扒拉,找那另一盒烟斗,花了差不多五分钟,才从几个糖瓶后面翻出来。他们在那种肮脏的小铺里攒的垃圾数量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存货的总价值却不超过五十镑。

我看着老爱尔西在那堆垃圾里扒拉,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你知不知道一个老女人丢了东西时那种摸摸索索和拱肩曲背的动作?我的感觉跟你说了也没用。那是种冰冷、恐怖、沮丧的感觉,除非你感受到过,否则想象不出来。我只能说:如果你在大约二十五年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如今再去看看她吧,也许就会了解我的感觉。

但事实上,我脑子里的主要想法是事情会跟你预料的有多么不同。我跟爱尔西在一起消磨了多少时间啊!多少个在栗子树下度过的七月黄昏!你难道不认为会留下一些痕迹吗?谁曾想到有一天我们之间会不再有任何感情?我在这边,她在那边,我们的身体可能有一码之隔,却只像是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至于她,则根本没认出我,如果我告诉她我是谁,很可能她不记得。假如她记得,她会有什么感觉呢?不过是空白而已,大概也不会因为我耍弄过她而愤怒,似乎整件事从未发生过。

另一方面,谁能料到爱尔西会变成这样?她曾经像是那种注定会堕落到底的女孩。我知道在我拥有她之前,她至少还跟过另外一个男人,而且保险地说,在我和另一位乔治之间,还有过其他人。我就算知道她总共跟过一打男人,也不会感到惊奇。我对她不好,那毫无疑问,很多次想起她,我都会难受一阵子。我想过她会沦落到卖身为生,要么吸煤气自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但在别的时候,我想(也确实如此)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可是你也了解了世事是怎样变化的,是以那种枯燥而毫无意义的方式。有多少女的真的落到卖身为生?有他妈多得多的人嫁为人妇,在洗洗熨熨中度日。她没变坏,也没变好,无非跟每个人的下场一样,成了在一间又小又脏的铺子里混日子的人,有自己的长着姜黄色胡子的乔治。她大概还有一串孩子。乔治·库肯太太,生前受人尊重,死后有人哀悼——运气好的话,可能死在上破产法庭之前。

他们找到那盒烟斗,当然,里面没有带琥珀嘴的。

“我想只是眼下我们这儿没有琥珀嘴的了,没琥珀嘴的,有些硬橡胶嘴的。”

“我想买个琥珀嘴的。”我说。

“我们这儿有些也不错,”她拿出来一根,“您看这根还不错,价钱是半克朗,就这根。”

我接过来,我们的手指刚好碰到一起,没有兴奋,没有反应,身体不记得了。我想你以为我买了那根烟斗,只是念旧情,往爱尔西的口袋里放进半克朗,可是你全错了。我不想要那件东西,我又不用烟斗抽烟,无非是想找个借口进到铺子里而已。我用手指把它掉个头放在柜台上。

“没关系,我不买了,”我说,“给我拿一小包球员牌烟吧。”

忙乎半天,总得买点儿什么。那第二个乔治——要么是第三个或第四个——递过一包球员牌香烟,胡子下面还在咀嚼。我能看出他有点儿怄气,因为我在他正用茶点时把他拉了过来,却几乎没买东西,但是浪费半个克朗的话,可就太他妈傻了。我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爱尔西。

我回到乔治旅馆,吃了饭。后来出来了,心里多少想着电影院开门的话,就去看场电影,可是我到了镇上新区的一间很大很吵的酒馆里落了脚。在那里,我碰到两个从斯塔福德郡115来的伙计,他们是五金旅行推销员。我们聊了生意,玩了飞镖,还喝了黑啤。到打烊时,他们都喝得太醉,以至于我只能叫辆出租车把他们送回去。我自己也有些不舒服,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头疼,疼得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