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牛羊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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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矛盾,孟子好辩。言行矛盾,人之情也。齐宣王,亦人也,故亦矛盾,犹孔子亦人也,亦矛盾。在理论上,齐宣王诚然不通,谓恶牛之无罪,而就死地,则羊有何罪乎?孟子发其矛盾而作牛羊何择论,是孟子之聪明。齐宣王到底是好人,无话可答,只好据情直供当日情形,而承认百姓之见怪为“宜乎”。盖以羊易牛,衡之以理则不通,揆之以情则当日确有此景。

  吾人作事,不能尽本理性,不仅齐宣王如是。亏得孟子懂得心理学,于戮穿其矛盾之后,又为解嘲,谓见牛未见羊,而称之为不碍事(无伤也)之“仁术”,说得使齐宣王五体投地佩服。使孟子当日不为解嘲,或解嘲而言不传,而令柳子厚,崔东璧为之考证,必曰:宣王以齐之大,何爱一牛?“可知必无其事”。《洙泗考信录》全是此种证法。盖前人解经不讲心理,以为圣人言行必不相违,处处必合于圣道,苟有言行相违之事实,即可知“圣人必不如此”而抹杀之,去孟子之批评甚远矣。

  至所谓“见牛未见羊”,乃孟子之尖利处,洞悉人情处;远庖厨,吃肥肉而以不忍自命者,正不乏人。

  远庖厨之义有三。一,清高:不闻血肉腥气,而尝甘旨之味,杀生者,非我也,他人也。断送东北者,亦××党也,非我也。二,卫生:既未见厨夫之疥癣恶疾,则满席皆是佳肴。使祸国大夫皆知其罪,尚能一夜安眠乎?三,宽容:凡事不必深究,见人显贵,只须鞠躬,见人豪奢,只须羡慕,一深究其官禄何由而得也,财富何由而致也,未免于我心有戚戚焉。

  妻妾相泣于庭中,良人施施从外来,便是此种道理。须知齐人家庭之破裂,夫妻之讪詈,皆是妻欲深究之不是。既欲瞰良人之所之,又必蚤起而施从之,结果自讨苦恼,发现真理,其“泣”也,岂不活该?孟子早已慨乎言之:“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倘是孟子之感慨不错,则为人妻妾而欲不至于“泣”者,应奉“勿瞰良人之所之”为金科玉律。为富家人太太小姐者,亦切勿问老爷之钱从哪里来。此亦远庖厨之一深义。是为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