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王韬Ctrl+D 收藏本站

红豆蔻轩薄幸诗(上)

余友箐江词客,风流倜傥人也。于花天酒地,阅历深矣。生平游屐所至,于秦陇燕赵晋豫齐鲁,足迹尤遍。尝出关从军佐幕府,画奇计,动中窾要,幕府待以上宾。生负豪气,有所弗屑,拂衣竟去。喜作艳游,多奇遇。凡历四方,所见名媛侠妓,美人奇女子,不可胜纪。辄笔之书,或赠以诗词,名曰《红豆轩薄幸诗》。己卯春间,余薄游东灜,见君于使署,如旧相识。每值赋闲无事,辄偕遨游乎新桥柳桥之间,选胜看花,征歌侑酒。心有所赏,相与开樽痛饮。酒酣耳热,往往击筑舞剑,泣数行下,悲知音之不再,伤往事之已非。手出此编示余,余得而读之,重加诠次。呜呼!烟云世界,变灭须臾;蜃蛤楼台,消亡顷刻。天下事皆作如是观。

罗佩珊,本始宁良家女,以所偶非人,遂沦落风尘。中秋日,逸三邀往观焉。佩珊方为无赖子所胁,宛转欲死,然殊楚媚可怜。不得已,过城东阿秀家小饮。归途复诣之,则恶客已去,孤灯未眠,坐与纵谈人间世。俄而苦雨凄风,涔涔打窗外蕉竹,相视惘然。因遣小婢沽酒共酌,佩珊雪藕剥枣,视予甚昵,言欲相从,愿不索资,且有百馀金请实櫜。逸三素豪华自负,而予憔悴青袍,有瘦马津桥之感,佩珊视之蔑如也。雨既止,与逸三借榻暂憩。佩珊倚烛坐久,倦甚。予怜之,呼卧榻畔,鼾然黑甜,两不相知。次日,忽忽别去,未暇竣其事。归后,令客寄意。余答以隐语,佩珊不解所谓。其冬民变,踪迹遂绝。附一绝云:

憔悴青袍非昔时,敢望青眼到杨枝。

殷勤劝酒尝冰藕,不惜黄金惜别离。

宝珠,姑苏人,流寓浙西。工昆曲,略识字,解诗词。曼睩修眉,极婉媚可怜之致。作客武陵,时与往来。戊午秋试毕,同人醵饮,乃以笋舆迎之。至时,集者为余杭宗淼泉、姚曙香、潘爽亭,同邑宗珍甫,僧觉海,同饮葛岭。岭据群峰,庵结其上,下视东海之潮,西湖之月,混混然天水一白而已。因各举觞政。予阄得飞花,宝珠诵“冷露无声湿桂花”句,一座为之叹赏。遂罢酒,起看月色。时八月十八夜,蟾辉不圆,而光明如昼。予携宝珠,共徘徊于露台上,竟夕不眠。天晓,命舆各归,视坡间竹叶上才微有日色也。此亦一时韵事。附一绝云:

禅房花落晚秋天,古洞云封忆葛仙。

携手苔阶清露湿,一丸明月一湖烟。

锦儿,居越州之湘桥。戊午游临安,道出蕺山,俞少府、陆大令款留臻至。酒酣,同往访之。见其方倚歌吹洞箫,呜呜然幽怨掩抑,殆不可堪。余曰:“卿其殆有重忧者耶?”锦儿笑曰:“非也。适睹君貌,酷似所欢,以远别去北方,传闻其已死,有触于心,故不觉其音之沉痛也。”少顷,治酒紫藤下,泥饮甚欢,迥环劝酹,酬醉弥勤。余颇怜其韶秀。更既深,踏月而归。临行,锦儿以手中帕裹苹婆果数枚见贻,情深如此。顾一别遂不复见,纪以一绝云:

轻袄秦箫下凤台,无边秋色露华开。

宝儿生小娇憨惯,偷向湘桥踏月回。

吴山之阴,过藩司河西折而北去,有一小巷,窈然深曲。中有丽人居,曰阿娜。余见之,始上头也。秀眉夺山黛,媚眼流河波,翩若惊鸿,丰韵独绝。众皆曰:“此后起之秀也!”醴泉无源,芝草无根,有以哉。已未,槐卿招客饮于饮渌山庄。时同坐者,鄞县秦生、蛟门陆生、慈水叶生,及同邑陈某,偕歌者五福、阿娜。秦厚重寡言笑,陆亦矜庄。叶年最少,锦衣玉貌,飘飘乎有玉树临风之概,独倚阑干看六桥柳色。陈粗鄙。五福、阿娜独昵就予,杯盘间错,色授魂与,情殷意挚,几于颠倒不自持。因吟“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句。陈忽起相争,至欲拔罗虬之刃。余笑诵诗谢之曰:“桃花不是刘郎种,莫怪东风吹过墙。”一哂而罢。附二绝云:

芙蓉千朵似围屏,天半楼台欲上灯。

畅好阿娜帘卷后,数行烟树晚青青。

满湖菱藕水烟赊,置酒高楼看落霞。

不许红巾青鸟递,隔墙愁杀两行花。

江山船上多丽妹,余所见以凤娇为最。已未秋潮生日,余杭郎霭亭、昊诗白,邀观潮于风山门外,槐卿强拉余去。既至,见海门一线雪色,微作瓶笙响。俄而匹练滚滚,渐近南岸。三江等处,则雪痕断续,长者为白马,方者为素车,高者为帷盖之张,声亦渐宏,隐隐若水底雷。忽而天翻地覆,山崩海立,日月晦冥。洪涛万仞,卷空而起,岸摇摇动,人物震眩。水力磞堤上,则怒若雷霆,无不伏地失色。三浪既平,相与就舟中小饮。清风微荡,落日沧波,丝竹之声清以迥,袅袅然与烟影相回合。人有泥余呼邻妓者,余谩应之曰:“有凤娇乎?”客唶曰:“是真国色也!子何自见之?”然余实未尝知凤娇。同往访之,则韶令秀媚,无与伦比。时诸妓在者,楚莲、雪枝、芷香等已七八人,色艺皆出其下。饮半,月出海中,赤如初日,盘旋于波涛间,如万道金蛇,焜耀天地。秋空一碧,远山数点,若浮鸥沉凫。漏十二下,潮至。先有风,萧萧森森,芦苇皆作怒声。其砰腾漰湃,一如日间,而银山雪海,尤令人神骨皆清。万舟如落叶颠簸,因先与诸客妓,登岸纵观,觉意气为之一壮,有浩浩乎凌宇宙小寰灜之概。诸妓生平有未睹此奇者,叹曰观止矣。附一绝云:

东船西舫乱秋帆,岸柳萧疏翠半髟。

月照花光花照座,酒痕香渍满青衫。

翠凤亦江山船上酒纠,与子远相识。桐严妹姊,虽见客侍酒,有所主,则他人不得复留宿。戊午,子远邀予饮。晌午肩舆出涌金门,过万松岭,抵螺蛳埠。宴毕,翠凤前请曰:“试期已近,愿少养神,睡片时。”予知其意,即促子远同去。次日作诗戏之,并填“鱼游春水”一阕,遂游六和塔院而还。附一绝云:

小别新从濑上来,故将温语向人催。

款携凤褥团花锦,促我安眠始共回。

爱锦负盛名,然丰靓如木芍药,娇艳如秋海棠。芝舲语予曰:“君至义桥,须见爱锦。”至则促之来侍酒。有一陆姓者,随行,形影相恋。散后,余遣之去。笑谓友人曰:“此痴蛱蝶也。”他日访之,则已嫁之矣。又有蕉妮能唱十二红,此曲声最高,入小工调第三叠。时年甫垂髫,容颇妍冶。附一绝云:

春花看到牡丹肥,笑认灯前是复非。

始信移花兼蝶至,不防人扑绕船飞。

葆真,本良家子,堕落情劫,误入章台,非其志也。已未,槐卿、子远招客钟太史、赵司马、秀水朱生、苕溪宗淼泉,及郎氏兄弟、勾章张生、同邑胡生饮。坐有侠士,以轻舆潜致之,遂并阿娜侑酒于井西曲室。是日溽暑,向晚,疏雨滴沥蕉桐之间,清响相答。而草间蚊为雨驱入室中,殊苦人。郎生、槐卿辈,拥葆真匿阁上,惟子远留阿娜共饮。少顷,阿娜娇泣,觅槐卿,予携手送之去。朱君妒甚,子远笑慰解之,遂与胡踉跄夜归。槐卿要予去听葆真说书,颇妮妮悦耳。时已五鼓矣。天明,冒雨解缆,与淼泉偕游大涤。葆真细腰纤趾,真能作掌中舞者。纪以一绝:

小雨溟濛冒碧山,桂香吹雪上烟鬟。

莺啼鹃妒如春梦,认取罗巾泪点斑。

双喜,居白井儿巷,假父本搬演杂剧者,尤善缘橦。鱼龙曼衍,百戏纷陈,自小习之,然即弃去,不屑为也。己未岁,年十三,尚未破瓜,娇小善会人意。子远招饮十三间楼,有双喜与宝珠。席间喜持白纨扇乞余诗,书七夕四章与之,末首云:“姮娥闻道邻青桂,消息秋来知也无”。槐卿见之戏曰:“观四诗,甚属意于双喜。若今年折得青桂,当即以姮娥相赠。”其年果获隽,赴省垣时,又招至观因轩中,与槐卿、子远共饮。喜甚恋恋,半醺,侍余涉历园亭,徘徊泉石间。子远语槐卿曰:“期践前约。”槐卿极力自任,谓:“终当使姮娥住广寒宫中,与吴刚相伴也。”而余住未十日,匆促将北去,因约明年自京归,留璧以待。明年贼突陷武林,西子湖上,半为劫灰,美人踪迹,竟不可复得矣。附以二绝句云:

弦语嘈嘈心自知,酒边微笑索新词。

玉箫旧约无消息,知有来生复几时。

兵符深夜赚城开,潮打空营吼怒雷。

剑火竿书随处访,更无消息费疑猜。

素秋,居苏州采莲巷。本秦淮旧人也,余友人秣园识之。尝夜偕俞明府,及秣园往过。淡妆出见,蛾眉轻埽,蝉鬓半偏,自有一种绰约妩媚态。问其姓,以周对。戏曰:“素秋宜俞,何为而周?”姬冁然曰:“姓俞者,乃《聊斋志异》仙蠹耳。”顾明府曰:“然则此君其谨庵耳。”次素芳出见,余曰:“素芳亦古美人。”答曰:“素芳名甚伙。”余强辨曰:“不论古人,论今人,可乎?”曰:“请问今人为谁?”余曰:“王素芳。”点头笑曰:“是矣。”余曰:“此甬东名妓,近人耳。汝何以知之?”答曰:“非姚梅伯《十洲春语》之第一品花乎?”余曰:“王润卿何足言。若卿者,真可以冠群芳矣。”因与纵谈古今典籍,无不应对如流。嗟乎,薛涛、严幼芳,固尚在人间耶?临行余撰联赠之曰:“素心对酒推知己,秋色愁花似美人。”昵长白徐公子,徐死,为行服营佛事。其年秋,过雉皋,闻流寓此间,闭门枇杷花下,不复见客矣。纪以三绝句:

休将名姓误痴蟫,玉局清游佐雅谈。

憔悴柳丝秋鬓影,江南江北两难堪。

素服营斋事事愁,美人心死水云秋。

徐君冢树青如许,日暮风吹燕子楼。

别后烽烟夕照燃,苏台南望草连天。

枇杷门巷无寻处,只得邮亭一见缘。

无锡惠山,仅平冈耳,而名闻字内者,以有美人在焉。然皆作优婆夷观,盖非散花之天女,实则唾粉之难陀耳。有苹君者,甚慧丽可喜。余问壁间联何以不藏法号,曰:“以'苹'对'君',固自不易。君能撰语相赠乎?”余即口占,以“萍水”“君山”作对。笑曰:“萍、苹异韵,君误矣!”余不觉色赧。随改曰:“苹末风来花影袅,君迁霜熟果香幽。”得之甚喜,亲煮龙并茶以酬。又有桂凤,甚娇小。时早春,黄梅半树,修竹数竿,经卷药炉,别有尘世外想。附以一绝云:

洗尽铅华学道装,寒知春早静闻香。

夜深秉烛寻苔井,风动涟漪散露光。

庚申,余公车北上至淮,同行友人粤东胡君,邀余及钱、朱、张、方四孝廉饮。有荷珠者,绝色也,一座注目视之,争命佐酒。荷珠左右酬应无倦色,余大笑,指一老倡令侍饮。比歌管发,则旧日念奴也。收声出韵,无不吻合魏家绳尺,不觉为之击碎钿头。彼亦叹知音难遇,酒酣后大有浔阳江上之感。附一绝云:

新歌一曲怨清商,顿老琵琶独擅长。

我亦扬州杜记室,天涯憔悴为秋娘。

地以人而名,人不能以地而限。山左道上负琵琶赶唱者,皆瓦刺耳,而郾城董月喜独异。其貌秀而洁,其神婉而静,其衣服妆点,皆有姿态,殆所谓“一生爱好是天然”者欤?庚申春夜,听其歌声,不觉心醉,欲赎之。问其价,云:“七十金。”问其年,曰:“十四矣。”问:“肯从余去乎?”点头微笑。时虑道途不便,欲须归时。比出京,再访,则已为人招去,怅然久之。时囊橐已空,即见之,亦力不及矣。后遇武林商人张姓,初见即云:“君非与郾城月喜昵乎?”余愕然,叩其详,云:是夕招之歌曲,竟欲留宿,固辞。出巨金赠之,夷然不动,日询余耗。始知其尚未梳拢,为懊恨者竟日。附以一绝:

当时春色等闲看,别后相思梦见难。

千古多情千古恨,莫教花影到阑珊。

庚申秋,同王太史出京。再过淮上,则尽瓦砾场。王邀听曲,有素卿者,色艺甚佳。晚饮其家,杯盘狼藉,竹肉交清。然归途月明如水,照颓墙荆棘间,尚闻鬼哭兵过声。纪以一绝句:

欲移明月照鸡台,醉后娑罗急管催。

眼底劫灰飞不定,春风尚有小桃开。

维扬江上有妓船。夜深时,闻邻舟琵琶丁丁然。或于水窗中,见素面含春,羞娥照渌。舟泊泰州,王太史招饮岸上,七客九妓,并有教坊名优,大合乐于西风秋色间,喧甚。既归,就苓香处灯下听钐弦声,弹[山坡羊]。孤舟如叶,一灯如豆,人声寥寥,惟有秋烟泻碧,明月徘徊于舱外,觉有静躁不同处。附一绝云:

芙蕖秋影照香鬟,宿鹭眠鸥尽日闲。

欲买蒲帆江上住,五湖烟雨六朝山。

如皋,古雉皋也。吴趋既陷,至浙东者皆由此入海。余至,寓北门火星庙,道士陈古琴能弹七弦。其客徐,亦豪侠,约访水绘园,则荒凉余古址而巳。因言及薰苑影梅庵故事。徐盛称宫小婷雅淡。小婷本白下名妓,避乱居镇江,再徙雉皋。能画兰鼓琴,予携纨素同访,为写风枝数箭。次日,友人有托代求者,遂再过之。临行曰:“君无事,明日盍过此谈。”予曰:“请迟数日。招友人饮,屡作清游,不胜愧耍。”小婷曰:“此间多鬅头大腹贾,令人见作三日恶。以君谈谐风雅,故愿时临存耳,岂有他哉。”余谢曰:“纵卿青盼,不加憎鄙,阿母日以钱树子相望,岂不加白眼耶?”曰:“妾无媪,愿君勿疑。”余颔之,后遂往来无间。每循柳岸过小桥,至西曲第三门。门前小通潮,残荷败芰,秋阴桂子,蔌蔌如雨。至则或为书仿字,或作梅花数枝,或出厨藏法书名画,泥余评隲。一日问余曰:“君识某太史乎?”曰:“予友人,同出都者也。”曰:“君能为妾寄一纸书耶?”予曰:“诺”。因裁尺素,托徐邮致之。某得书不答。怅然谓予曰:“妾与渠交,乃无情若此,令人悒悒。”明日诣之,适有客在,余趋出。小婷曰:“君勿去。客为镇江李叟及袁氏昆季,君同年生。妾请为介绍。”遂与三君相见。少顷,徐亦至。小婷敛袂起,请李叟作山水,予与袁昆季,各写梅竹卉木,独徐壁上观。予笑曰:“北海今日不得袖手。”徐亦笑请受罪,愿操缦鼓湘妃一曲,小婷倚洞箫和之。于是客意少舒,击筝吹笙。小婷女弟歌昊歈。余曰:“今日乐甚,请各赋诗以记。”予得七古一章,汝南填[齐天乐],而陇西序之。徐耻不能文,亦勉成二十字,曰:“江南佳丽地,欢乐输今宵。何事东阳客,归心逐夜潮。”视斜阳挂屋角,各匆匆散去。明晨,客有招饮者。时已重阳后,小集菊圃,遂携小婷往。归途诣之,入门,则方设宴,小婷嘱少待。适已醉,踉跄卧虚榻。宴罢,小婷唤余醒,为盥洗毕。余告以行期,小婷怅然若有所失,问:“能再来乎?”予曰:“茫茫世界,缘法不可思议,又安知予不重来此间也。”因垂泪而别,小婷送至桥畔。余与姬语不及亵,所赠又甚薄,然晓窗梦破,午酒微醺,形影相对,心目相许者,盖十日。迄今思之,犹系寤寐。纪以一绝云:

别泪斑斑杂酒痕,远情深恨两无言。

一帆送我寒潮去,梦入烟皋有断魂。

甬上孙孝廉,招余饮莫桂英家。有蒋五官,甚韶秀,颇与予昵,妮妮话儿时事。叶姓客至,呼之不去,叶恚,隔房语相侵。五官伏予怀娇泣,孙、徐皆怒诟,叶知不敌,设宴谢罪。予婉劝,五官终不肯去。呼宫小婷至,始怅然敛退。附一绝云:

随鸦打鸭欲销魂,呜咽青衫满泪痕。

不料杨家红拂后,章台尚有此人存。

庚申九月,行次甬上,悦阿素,止焉。稚年弱质,淡服靓妆,有闺阁风度。盖冶叶倡条之习,至此一洗矣。附一绝云:

不将脂粉涴清姿,不学轻狂唱竹枝。

微笑倚人花下立,闲拈团扇记新诗。

清乔,甬上录事也。曩余与芾园饮其家,灯唇射覆,屏角藏钩,颇极欢洽。庚申自京师还,重往访之,人面桃花,已莫从问讯矣。附二绝云:

春窗香破梦迢迢,枕臂纱笼玉色娇。

一别东风归草草,空将芳字记清乔。

水花无种不成春,醉后痴莺解恼人。

只恐花飞春欲去,故将清梵咒金轮。

倪宝居阊门外,为灯船第一,以色艺自负,性爱文人。余偕瘦羊博士,往访之。晓妆初竟,明艳欲绝,余叹为秋水芙蓉,非风尘中物。是夕置酒相款,减字飞花,传觞击鼓,倍极其乐。余偶言及射策京华事,姬曰:“君至都门,当多作诗词赠余,竭力提唱,俾增声价,当有风流学士知妾名也。”附以一绝:

四座红妆杂锦袍,宴余花夜月轮高。

春明若说旗亭事,应有微之忆薛涛。

壬戌之夏,避乱至沪上。寓甚窄,毒暑不可耐,因至小锦宝家,为逭暑计。浮瓜沉李之馀,忽而竹声浏亮,与弦指相错杂。或于锦氍毹舞拓枝小垂手,正陈思王所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使人听而忘倦。小酌则鳖臛鹄臇,穷极郇厨。时吴越陷没,富商巨室,皆迁峰泖间,依西贾以安。十里之间,琼楼绮户相连缀,阿阁三重,飞甍四面,粉黛万家,比闾而居。昼则锦绣炫衢,异香扇霄;夜则笙歌鼎沸,华灯星璨,入之如天仙化境。然米珠薪桂,十倍于他处。<豆雙>豆初入市,价至斤一緡。盖繁华靡丽之区,有近于妖孽矣!呜呼,可不惧哉!附一绝云:

天涯孤客怨无家,日落潮声咽暮笳。

冻馁沿途沟涧骨,伤心重见旧繁华。

褚金福,吴门人。庚申避乱徙沪,居城中花草浜左右。小楼三楹,迥绝纤尘。湘帘棐几,帷帐尊彝,无不淡然入古。富于赀,所藏玩好,穷极精巧。有玉船一,长尺有咫,径半之,镂刻工细绝伦。窗凡八扇,皆可启闭。中坐一男子,状若贵官,须眉生动,媵姬四五环侍焉。桌上壶觞碗碟,历历可数,玲珑剔透,几疑鬼斧神工。闻以千金购致,盖大内物也。曾有珠一串,皆巨如龙眼核,以索价太昂,后归粤商。姬既坐拥多金,意将择人而事。与之周旋者,多风雅士。性慷慨,有侠妓风,不琐琐较钱帛。纫秋居士,香橙道人,皆与相善。余以一介贫士,贸然至沪,方虞投趾无门,乃姬一见,即垂青眼。喜与余谈诗,每至月斜犹不倦,虽招者红笺粉至,弗顾也。尝谓余曰:“人生贵适志。与人交好,当以肺腑相期,阿堵物何足以易我心哉。”余受秦中大吏聘,行有期矣。姬凄然曰:“此间风鹤频惊,几于旦夕莫保。君远适乐土,独不少念妾乎?”余慰藉再三,然亦呜咽不能成声。盖遘知己于穷途,故不觉其感之深也。姬出《铃山堂集》、《弇山四部稿》相赠,余受之有愧色。自此一别,天涯人远矣。附二绝云:

绝代丰姿艳若花,穷途青眼愧相加。

美人心性才人骨,每夕谈诗到月斜。

可怜义侠出红妆,偏解怜才有别肠。

赠我琅函犹在箧,挑灯展阅倍神伤。

朱五官,昊中小家女,淞北玉魫生所昵也。僦屋城北大马路旁,姊妹花数枝,五官称翘楚。鄞人尹姓者,贾人子,稔于秦楼楚馆,绳五官美于余前,随往访之。花明玉媚,名下洵无虚也。尹姓遂开夜宴,飞巨觥相嬲。余醉不能归,留宿其处。夜半酒醒,索茶,有从别榻起而噭应者,持一瓯饮余,香沁肺腑,真不啻琼浆玉液。视之,姬也。云鬓惺松,晚妆初卸,谓予曰:“余应客招,归亦末久,恐惊君睡,故就别榻眠。君今醒未?”余曰:“酒非能困。余连日征逐于花天酒地间,倦甚,故不觉遽入黑甜乡里耳。”因询何时,曰:“外间钟鸣三下矣。”姬与余促膝并坐,有飞燕依人之态。告予个中苦况,谓误堕风尘,亟思自拔,泪眦荧然,弥觉娟楚。明日遂别,不复相见。此与邮亭一夕之缘,仿佛相似。附一绝云:

画阁银灯一夕眠,深情亦属百年缘

。临行不忘丁宁语,谁念青泥一朵莲。

丁金宝,以艳名噪一时。余至沪时,枇杷花下,闭户独居,素服淡妆,不出酬应。余始闻名往访,则隔断巫峰十二,怅然而回。偶饮酒楼,遇尹姓者亦来,睨余而笑,曰:“阁下其曾入天台而不遇乎?”余惊问何以知之,尹曰:“伊顷遣小鬟来,招余偕阁下重临。盖以阁下负海内文名,欲求一经品题,以长声价。渠所拒者,碌碌无足重轻之辈耳。”因与俱往,延入阁中坐。金宝出见,则眉斗遥山,眼含秋水,丰神态度,迥异时流。余曰:“闻卿北里不居,东风有主。一朵青莲花,自拔于淤泥中,洵非凡品也哉!”将夕设宴相款,珍错杂陈,别有风味。畀以金,固辞不受。自此得闲,辄往小憩。或为写竹石,或为作隶篆,姬必令小鬟磨墨以待。有时任意挥洒,淋漓满幅,姬辄藏庋勿失。余每至,必瀹佳茗,供佳点。花晨月夕,特设盛馔。姬善弹琴,酒后必为余鼓一二弄,以破愁思。如是者几阅一时,余未尝费一缠头也。别后,辄思之不置。附一绝云:

艳友如卿近亦稀,绮窗相对有红薇。

宵深玩月无情思,独抚瑶琴理玉徽。

高二官,字梅卿,以行著。居城中小白栅。从吴门避乱来沪,不接一客,惟与相稔者乐数晨夕。湘乡左公子侨寓金阊,素与相识,至是言寻旧好,重缔新欢,他客皆不得问津。余至沪时,左公子已还楚南。适高氏姊妹花,从乡间来,再入章台,重张艳帜。陆孝廉与其妹薇卿、芍卿善,延余饮酒其家。梅卿特出相见,娴静娟媚,有大家风。于众客中特属意余,款待殷勤,时嘱余往。一夕,酒阑宵静,街鼓紞如,窗外雨声甚恶,因不能归,遂与定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读白傅诗,凄然有感矣。系以一诗云:

绰约身材阿娜姿,动人情处费人思。

河鱼天雁无消息,谁向江头寄一枝。

李香邻,又字香轮,行三,自称珊珊女史。颇知书识字,尝填小词,自能入拍。余亦因陆孝廉始识之,时往其家小饮,藉以消忧破寂。一日余往特早,姬尚未起,见研匣旁斜露一纸角,取观之,乃小词一阕,调寄[阮郎归]:

枕上分明都是泪,深夜难成睡。春来已觉病恹恹,玉骨瘦无比。

可怜人,可怜事,写个相思字。字成盼着谁人寄,仍闷沉沉地。

余赞其颇有思致,姬已靧面出,笑曰:“下里巴人,恐不免为大方所笑。君为词坛名宿,妾请列绛帐中,愿为女弟子。”并云:“昨夕梦中得句云:'郎情轻比风中絮,妾梦多于山上云。'其词悱恻,惜未成篇。”余笑曰:“此卿从性灵肺腑中流出,故有兹妙句。余远不能及,敢谢不敏。”姬疑谓诮己,俯首不语。姬妹曰香云,尤聪慧。每逢余与姬谈诗,辄顾余而笑。余曰:“子其别有会心乎?”曰:“然”。曰:“亦有所作乎?”姬袖中出一红笺:

调寄[清平乐]

香云学填:凭阑独自,芳草系愁思。空抱红绫清泪渍,说与相思谁寄。

当时燕子窗纱,如今飞絮飞花。耐得春离秋别,人生多少年华。

余读之不禁欷歔欲绝,曰:“此杰作也,才更出姊上。”遂为之悉心指授,未阅月,居然有词稿矣。后随一显者去,年仅十四龄耳。香邻亦为人簉室。附一绝云:

玉田伊郁草窗哀,难得闺中咏絮才。

有字碑宜贮金屋,前身应是谪逢莱。

乱既定,余将从计吏北行。时同郡王君,令上洋,余识其次公。暇日同游城南,就雅卿听曲。雅卿说书承应,伎之可狎而不可亵者也。曲终,挥麈纵谈。王与雅卿两小无猜,喁喁语甚昵。已而许少府至,拉余就西邻汪翠娥听谈稗官。翠娥貌靓艳,姿容绝世。因张灯捻弦,说唐子畏三笑故事。方半,停拍微笑曰:“秋香见伯虎,何以一粲?大凡解事女子,见风雅文人,其心中先有一段感触处也。”语次,以秋波斜睨余。余不觉为之颠倒,遂赋七律二章以赠。明日,扬帆出吴淞口,天海茫茫,真似剂阮到天台时矣。附一绝云:

黄金两袖泪痕鲜,来听山塘一笑缘。

匆促相逢容易别,此身空有美人怜。

以上皆越中箐江词客所作。词客谓余曰,其家先世素封,至词客已中赀。少美丰姿,好泛览典籍,然耿介,不干求名誉,时人亦未之知。弱冠补博士弟子,寻举明经。本落落寞寞,无柔情缱绻,至是始遨游郡国,嗜好声色。所至辄与友人征歌纵酒,时佐以山水丝竹,与夫书史谈谐。颇愿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而久之不能遂。大人先生中,既无于节度、牛奇章;朋游宾客,亦鲜王吉、许俊、古洪。至美人求其如霍小玉、红拂、章台柳者,尤不易得。即间有所遇,或人事相左。乱离以来,益贫窘,孑身异地,谋衣食犹不给,况其他哉。虽经艰危,狂态犹昔。才鬼佳狐,亦唾弃之。日出则随肥马尘,夜分一灯相对,焦琴布被而已。嗟乎!既不能置身青云,又不能营栀茜橘竹之利,独侘傺憺烦,将何以自解?不得已取昔年所历,拉杂书之,以消块磊。或谓洛真、楚润,传于北里之编;顾媚、宛君,寿于板桥之记,胜于鹤背腰缠多矣。岂词客微意之所在乎?然则词客之作此诗也,其为寄托欤?牢骚欤?寂悟欤?抑当兵燹之后而为之凭吊欤?世必有能辨之者。

 朱素芳

梁溪秀才邹伯翔,少负才华,性倜傥,落拓不修边幅。尝以《罗浮梦赋》受知于长白恩方伯。中有一联云:“昨宵月色三分,怜卿守寂;今日冰心一片,与我争寒。”遂自号“冰心道人。”顾家贫数奇,衣食恒不继,遂适馆于吴门某绅家。

绅故巨宦,富倾一城,子弟习惯豪华,姬侍满侧。美婢尤 夥,皆明眸皓齿,美艳绝伦,能以眉语,以目听,伺候曲如人意。绅有弱弟,自粤东解任归,道过申江,购得雏姬一人。年只十四五,慧而美,天人不啻也,擅宠为诸姬冠。绅弟喜渔色,性尤暴戾,喜怒无常。姬深忧之,而鸟已入笼,亦遂无计。惟看书作字,以解忧烦而已。

会绅父冥诞,借城南一粟庵,受戚友祝,延僧启斋坛。雏姬亦随夫人偕往,登殿拜佛。时正初秋,衣碧罗衫,长袖弓鞋,不啻鸡群之鹤。生平视良久,不觉神驰。比晚归斋,颇涉遐想,而红墙银汉,咫尺天涯。私询幼徒,知姬为朱姓,而不得其名。一日课余之暇,见园门正开,乃散步而入。姬适在水亭遣兴,排笺设砚,倚槛微吟。既而吹凤箫,命婢按红牙板,吹自制新词曲未己。生适至,不及检点而避。生故善箫,闻其声,复见其人,心中狂喜。乃伪为不知,蹑足登亭上,炉烟未烬,香泽犹存。案上有薛涛笺书,蝇头小楷,格类簪花。方欲注目微吟,而馆僮觅至,讶曰:“荒园久闭,向无人居。顷当晚膳,不见先生,何处不踪迹,乃竟在此。胆果大不畏鬼魅耶?”生不知云何,急袖诗笺,随僮归馆。饭罢无事,展玩袖中笺,得[如梦令]一阕云:

帘外春光如醉,帘底人儿憔悴。蹙损小娥眉,一寸愁肠碾碎。无谓,无谓,燕子替侬劝慰。

下书“素芳”二字,盖姬名也。生反覆吟哦,幽闷欲绝,援笔和[柳长春]词一首,并系以跋云:

朱姬素芳,天上仙姝,人间才女。忆牵牛之约,花落伤春;吹引凤之箫,月明写怨。读[如梦令]一阕,而知其幽恨深矣。灯下曼吟,凄惋欲绝。填小词一解,以慰素芳,兼以自慰。若谓一池春水,何事干卿,则固欲索解人而不得也。词云:

佛殿焚香,红亭写韵,翩翩曾见惊鸿影。斜阳吹冷一枝箫,知音可许中郎听。

一样孤怀,十分幽恨,伤春同抱恹恹病。可怜情重不胜娇,东流薄了桃花命。

即取槟榔笺书之,款署“冰心道人”四字。

一夕,月明如昼,万籁都寂,闻笛声清越,出自闺中。生不觉技痒,亦抽箫和之,即吹自己新咏。悠扬呜咽,庭中老鹤,婆娑起舞,一时月为之停,云为之遏。曲终兴阑,掩斋寻梦,忽闻叩门声,询之,则其音尖细似女子。甫启扃,一婢掩入笑曰:“先生妙弄,空绝一时。吾家素姑,虽好此技,苦乏师承。特私遣婢子致辞,愿聆雅教。”生见婢明丽多情,为之心醉,笑曰:“下里之音,不斥为污耳,亦云幸矣。乃柯亭之竹,竟见赏于中郎,恐凡啄一鸣,当令天仙作十日恶也。”曰:“素姑喜听妙音,愿无固却,托之谦词。”曰:“闺阁庄严,分难相见。今既见招,敢不如命。特虑春光易泄,月影终亏,或反足为素姑累耳。”曰:“先生自奏一曲,红楼咫尺,倚槛可听,无劳亲觌玉容也。”言已竟去。生于是凝神静虑,奏姬之[如梦令]辞,幽怨弥深,哀感欲泣,似闻楼上有凄咽声。生亦泣然归寝。明日早起,匣砚旁,有锦函一缄。启视之,素芳札也。展阅未半,主人适至瞥见函角有“素芳密缄”四字,顿有愠色,不言遽去。无何,以学徒患病,托故辞生。

生遂客申江,为西人司笔墨,旋挈眷属至。而相思万斛,欲寄无从,如是者三年。

乔秀才定侯,生新雨也。文字投契,相见成莫逆交。花天酒地,游宴必偕。一日同游味莼园归,见香车怒马,飞驶而来。比近,见车中一美人,绝类素芳。目光所注,各自流盼,而车行甚捷,衣香鬓影,瞬息已遥。生痴若木鸡。乔戏之曰:“子赏识舆中人耶?此枇杷巷底朱素芳也。新自吴中来,憨态娇嗔,娭光曼视,尤善洞箫,洵为北里冠。君欲一识香巢否?”生狂喜,急偕之往,确是意中人。顾问以前事,则茫然也。夜宴既开,生不觉沾醉,遂留宿焉。琴歌酒赋之闲,辄一往访。素芳早已属意,顾谐伉俪,为啮臂盟。顾生家赤贫,佣书自给,飘泊研田,每呼庚癸。城北太守,适有山左之行,闻生名,招之入幕。生不得已,与姬言别,相对哭失声。

次日鼓轮出海,两日抵芝罘。是处为通商一市集,海滨繁华,女闾极盛。主人素达,见生终日书空咄咄,若重有忧者,因招二三红袖,把酒清歌,为生解闷。其中有名红梅者,有名绿玉者,生旅况无憀,视若无睹。既而至般阳驿,小住数日。瓦檠灯火,土坑蜡虫,孤影凄然,益无聊赖。虽东南宾主,胶漆相投,而幕里红莲,殊难生色。越数日,居停晋省奉檄,赴莱州府任。一麾出守,案牍形劳,文采风流,贤嘉相得。

署左有女娲殿,生爱其幽静,移笔研其中,为办公地。公余退食,煮茗焚香,为消遣计。新得石箫,一土产也。试取吹之,颇能入破。一夕新奏方罢,忽闻有和之者,其声呜呜然。细聆之,则素芳所制词也。心甚惊疑,夜深不敢过访。越数日,新浴甫罢,凭槛纳凉。时清风拂林,璧月流素,闻箫声又作,乃梯女墙窥之。见梧阴下坐一女子,挽慵来髻,著半臂,肌白如雪,仿佛艳绝。手抵洞箫,仍吹前调。生侯其曲终,微惊以嗽,女似知墙内有人,遽起,冉冉入花阴以去。生归,竟夜猜疑,反侧不寐。翌日,潜往迹之,不能得。因倚[菩萨蛮]词云:

楼台凉浸山城月,碧梧金井风萧飒。顾影忒无聊,谁家宛转箫。

良宵芳讯断,天近银墙远。玉貌见分明,同心何处人。

会友人招饮,薄醉而归。见斋头有短笺,上有和作云:

红闺待老嫦娥月,夜凉梦断秋声飒。雁字亦无聊,清愁付洞箫。

天涯空目断,心与书同远。幽绪太分明,何从寄个人。

及视下款,则“素芳手笔”也。疑昨夕吹箫之人,即为朱姬。然山左江南,相隔数千里,身无凤翼,断不能来。反覆推寻,殊难索解。

时值中元,署中例设盂兰盆会,僧坛祀鬼,铙鼓喧闻。生厌其扰,长箫短剑,策蹇入山。陟高岭,度深林,路转峰回。徘徊舒啸,独自拔剑起舞,已而抽箫作凤凰引,响入云际。于时皓魄当空,群响俱息。甫数声,则松风谡谡,猿鸟悲啼。自以为邹某绝调独赓,可以遥贶山灵,非凡间所能赏及矣。清奏未已,一女子轻衫窄袖,携婢穿林度樾而来,曰:“秀才豪兴洵不俗哉。亦知空山中尚有同心耶?”生惊顾间,则一绝代丽姝也。长揖曰:“何处仙人,翩来尘世。岂秦楼弄玉,尚在人间哉?”女曰:“僻壤人稀,忽逢翠袖,得毋以花妖月魅疑之耶?”生曰:“雪夜寻梅,非徒安道;柳堤坐月,竟遇高阳。千古同心,无独有偶。兴与缘合,今人何遽让前人哉!”因请姓氏。女曰:“妾,泰山君主第十三女。闻君有裂竹之能,故踏月而来,愿聆绝伎。”生不少逊,即倚声吹之,而吞吐激昂,极尽抑扬之致。女鼓掌曰:“宫征和平,心神融洽,素芳眼力诚不浅哉!”生知其言有异,急叩其详。女曰:“为君与素姊一段因缘,南北往还,奔走数万里。”生曰:“仙姬为素芳寄书耶?”曰:“非也。余与素芳为姊妹行,向居月府,堕落人间。君亦广寒宫校书郎,时清虚府演剧,大宴群仙。素姊以醉后向君一笑,遂结尘缘。惟是两美之谐,须余撮合。曩者亭上之笺,斋头之句,隔墙人影,楼上箫声,皆妾所为也。今素姊早厌风尘,望君如岁。君宜速著归鞭,莫使天边游子,犹成守鳏之鱼;楼畔文鸳,化作望夫之石。”生闻言,极为感激,转请于女曰:“无米难炊,其如阮囊之羞涩何。”曰:“千金市玉,十斛量珠,金屋藏娇,镜台下聘,本非穷措大所易办。幸素姊奁中,薄有私蓄。将来五湖烟水,尽可逍遥。惟此时玉人声价,动掷千金。若太自贬损,则不免为姊妹中所齿冷。君且归,妾当徐为谋之。”遂携婢去。

生返署,抑郁不乐。天将曙,忽自外掷绣囊于几上,铿然有声。曰:“幸不辱命。可持去,为画眉人略助妆也。”生启视,则累累者皆不动尊也。喜甚,向空拜谢。乃辞居停,返沪,则素芳已迁云间。遂往娶之,卜筑于九峰三泖,为寓公云。

东灜艳谱(上)

东灜一隅,虽僻在海外,而距中国较近。三神山缥缈云际,可望而亦可即。一帆顺驶,两日可达。自长崎、神户、大坂、横滨,以至东西两京,妓馆林立。虽偏邑小县,呼妓侑觞,无不立至。花为世界,玉作精神,固烟月之作坊,风流之薮泽也。其间尤所艳称者,为东京妓。分色艺两等。色妓但拥鄂君之被,荐宓妃之枕而已。艺妓妙擅歌舞,侍酒为觥录事,然但为当筵之奏,而不能为房中之欢,违例有罚。妓由官给以券,月纳金数圆。色妓于芳源为盛,根津次之。艺妓多在柳桥、新桥间,所居栉比,门首悬一红灯者是也。遥见层楼杰阁,高峙霄汉,则酒肆茗寮也。肴炙充牣,芬芳外溢。每至夕阳将下,明月初升,灯火星繁,笙歌雷沸。二分璧月,十里珠帘,遨游其间者,车如流水,马若游龙,辚辚之声,彻旦不绝,真可谓销金之窟也。烟花之盛,风月之美,以及色艺之精巧,衣服之丽都,叹为观止矣。已卯春间,小住东京,勾留百日。旅居无俚,偶从密友买醉红楼,看花曲里。览异乡之风景,瞻胜地之娟妍,觉所谓灜洲蓬岛者,即在此间。鸿爪雪泥,聊存迹印,今日追忆所历,并得诸友朋所见闻者,悉胪于篇,藉补花月之旧闻,敢作柳枝之新唱。

小万为新桥翘楚,久已高张艳帜。诸名媛每见小万,辄逊避弗遑。余友江夏君遇宴集,必招之侑觞。有时席阑客散,小万犹徘徊不忍去,同倚阑干,对月喁喁私语,洵所谓情种也。然非江夏君,不能得之于小万也。小万雪肤花貌,玉骨冰肌,自有一种阿娜娉婷之态。俊逸风流,不可一世。江夏君所赏识者,不止在态度,而在丰神也。墨江渔史尝评之云:“小万之美,万目共见,万口同称。间有异说,非其怨家,则妒人也。历观教坊,美人颇多。而美者,往往轻佻浮薄,否则贪傲,堕入章台恶习,使人连叫几个惜字。独小万柔俭而静淑,宛然良家女子也。足使江夏君移情而惑志者,其在是夫!”

阿贞亦新桥中之矫矫者。揭籍之初,名誉犹未甚著。墨江渔史,一日过平井氏,见一校书,颡低而狭,颐削而尖。问之,乃阿贞也。当时窃谓是凡种耳,未几贞之名遽噪,评者或与小万相匹,比之尹邢、嫱旦。然窥其态度举止,依然吴下阿蒙耳。惟衣履簪珥,则上等妓流之物也。以是叹世之具真法眼藏者,实罕。或有为之解嘲者,谓墨江渔史曰:“子毋讶也。夫伯乐一顾驽马,亦得千里之名。贞也虽凡,究与驽马异。子惟知有马而不知有伯乐,何其迂也。”墨江渔史恍然而悟。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请为下一转语曰:“妓为爱已者贵。”

小松,东京人,家于村田。旖旎风流,是迷香洞中第一等人物。身具媚骨,胸多柔情,以是见者无不昵之。谪仙有句云:“一枝浓艳露凝香”,方今新桥红裙,能抵得一“浓”字者,独有小松而已。游客如欲得潇洒冷淡,若秋兰水仙者,则宜问之他处,小松非其选也。然爱樱花霞蒸,海棠雨滴之情致者,舍小松则将安往?有某友钟情于小松特甚,无夕不至,殆非小松不欢。墨江渔史曾有诗赠小松云:

人间艳福有谁争,卿爱檀郎郎爱卿。

梦里香闺春若海,娇莺一夜不停声。

新桥更有升屋小松者,同名而异人。

小留,章台中尤物也。初号三胜,揭籍于新桥,日犹浅而名已超。其侪辈评其姿容,俨在最上等,故客之朵颐于留者日多。然世间薄命女子,亦惟留居最。何则?盖留往时居墨川之梅邻亭,后流离转徙,竟堕狭斜。萍因絮缘,殊为可悲。留有老母,性贪而狠,每与恶少谋,以留为饵,钓豪客,诈伪百出。攫客之财犹不餍,并褫留之衣裙,皆归典阁,或斥卖焉。人呼留曰“笋姐”,以其衣裙随制随褫,宛如剥笋也。留去年避褫剥之难,寓小万家。今春别为一户,滨舍之妪为干百事。不知其母犹得逞恶伎俩否也。

秦淮西湖间,绮罗丛里,解文字善诗词者,殊不乏人。至东京妓流,其数不下数千,而无一识字者,殊可叹哉。然超凡拔群,若新桥阿染者,安得不啧啧于人口。阿染别号紫园,才锐气豪。宴席既醉,则雄辨快论,压倒须眉。在家潜心读书,所赋和歌,亦可播诸管弦。新桥诸楼,有客命“聘女学士来”者,楼丁不问其人,直奔阿染之家。然学士虽老,犹不能忘情,时有艳闻,可称女中白傅也欤!

国助,妓中之侠者。容虽中人,而豪情逸韵,自足俯视流辈。墨江渔史,尝偕诸友饮乌森酒楼,相与谈快事,各说其所适。渔史曰:“若有一富翁,以数千金赠国助,使彼随意挥霍,而从旁观之,不亦快乎!”皆抚掌。新桥之妓多矣,无清贫出于国助之右者。国助每重情谊而轻货财,薪米屡空,晏如也。人皆嗤其痴,渔史特服其达。呜呼,视黄金如粪土,扶弱排强,是所谓江户霸者之气象也,不期于妓中见之,空谷足音,荆棘梅花哉!

金春教坊若索静婉女子,则可膺其选者,非小万,必小德也。德,容姿娇丽,情性柔嘉,多情寡言。评其品格,众妓皆不得不立下风矣。德家资颇富,有屋字巍然,埒于豪商巨贾。惟其气体养于平素,绝似良家女子,品格高尚,良有以也。然佻达之客,多以其澹泊无味摈之。德于情人,能守一不趋歧途。即父母不喜其人,百般沮尼,德必百方弥缝之,不以绝其好,盖与寻常轻薄女子异其臭味者欤?其姊曰小滨,亦揭籍售技,然名不及德远矣。

新桥南北,工于弦歌者,仅仅三五名耳,而岛次居其一。其鼓弦奏曲,往往出新手段,与寻常声调不同,听者呼妙。岛次之父,以画为业,年既耳顺,岛次善事之,曲中皆称其孝。然人或云:“岛次亦不免为色界顽仙,目为严谨者,恐属皮相耳。”其或然欤?妹号花吉,近亦揭名教坊,门前车马,颇不冷落云。

墨江渔史曰:“'婉兮妾兮,总角卯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余今为玉八三复斯诗焉。”萨贼平之年,渔史有友人饮太田楼座,有一雏姬,纤弱几不胜衣,而善挝鼓。问其齿,曰十二。问其名,曰玉八。今年二月,赴旧友宴会,有一妓明媚秀丽,捧觞而进,顾之,则玉八也。翠袖红裙,云鬟雾鬓,俨然良校书也。渔史不禁骇叹久之,吁卵雏化为彩鸾,毛羽璨璨,使人刮目不暇如是。余发早晚梳雪,亦可知也。玉八为渔史所赏,拔之于稠人之中,声名鹊起。余与梅士共饮于中村酒楼,呼妓侑觞,玉八应召至。初亦不知为谁,梅士告余曰:“此即新桥翘楚玉八也。”谛视久之,神彩溢出,而后信渔史之言不诬。近日见玉八鬓上金钗,插红珊瑚大如鸠卵,称是显官某公所赐云。

玉八既巍然成一大家,继之称凤雏者,福助也。福助小鬟,其齿太稚,固未可入艳谱中。今特纪之,盖有所见也。福助虽幼,有才艺,比诸玉八,有过无不及。其在宴席,击鼓、弄弦、舞蹈、拇战,无一不能。而接宾客,婉言谐语,工于应对,使老妓瞠乎若后。若使福助年至破瓜,则新桥百校书,恐无颜色矣,岂得以乳燕雏莺而忽之哉!

阿园,原名阿里,森本桥主之女也。少时有国色之名,以美艳鸣都下。若柳桥名妓,如阿金、阿荣者,虽貌冠群芳,亦让一步出羽。豪商秋田者,一见惊为天人,掷千金娶之。伉俪情深,有同胶漆。未几而镜破钗分,相离中道。园之揭籍于平康,已属秋娘迟暮,然娇姿丽色,犹冠柳桥。竖赤帜于粉垒,迩来十阅星霜,芳誉未衰,亦可谓东国之夏姬矣。园富于财,屡赈恤贫人,尝为官所褒赏。然性善嗔喜骂,娇舌如刃,虽豪士侠客,无不辟易。墨江渔史,面长肖丝瓜,园每骂之曰“丝瓜翁”。其骂人之妙概如此。娇嗔艳怒,能使有情才子,魂消肠断,其骂诚不可及。渔史曾有赠阿园诗云:

月旦如今乏定评,多情却怪似无情。

园林霜后春狼藉,笑杀狂花不负名。

余谓渔史面长,绝似余友李芋仙,宜以文名当代。昔诸葛瑾面似驴,欧阳询面似猴,桑维翰则面长尺余,皆一世俊杰。园之骂渔史,非骂也,殆誉之也欤。

幸吉之温柔贞静,可谓庸中佼佼,铁中铮铮者矣。北里风月中而有是人,亦世所罕觏。墨江渔史,识幸吉巳十更裘葛,初未尝闻其授陈思之枕,而偷韩椽之香也。夫幸吉亦狭斜女子耳,岂无风怀,而使人寻其形迹而不得者,则其谨严慧巧之所致,非耶?诸少年争游柳桥,眷眷于幸吉者颇多,皆不遂志而止。其善守一不渝可知也。顾柳桥之妓,无老无少,一盛一衰,时有转变,独幸吉始终不替,声价十年如一日,有以哉!或有目以“妓中冯道”者。然幸吉善与人交,久而弥庄,目曰“妓中晏婴”则可,比之长乐老,未可为确评也。其艺亦居上等。呜呼,南北绮罗丛里,能与斯人相匹者,果有几人!

锦北柳桥之名妓,以侠著。戊辰干戈之后,二三暮僚,郁不得志,纵酒遣怀,每饮征妓佐酒侑觞。墨江渔史,亦预其列。当时所识,殆数十人,其存于今者,惟锦八一人耳。锦八在昔,娇小而奇捷。饮酒数斗,醉则放言骂人,势不可当。渔史呼之曰“隼姐”,以其小而锐也。尝饮墨江鱼十楼,渔史有爱犬尾而来,渔史畀以肉,众犬皆环视朵颐,然畏渔史不敢动。锦八既醉瞋曰:“何偏也!”手攫盘肉,尽投之众犬,一座皆惊。然锦八志操,亦有过人者也。深川豪商美浓名善,昵锦八,形影不离,竟出重赀,置为小星。后善家道渐衰,其妻妾皆弃之他往,锦八独不去,曰:“旧恩岂可不报乎?”乃复揭籍,售技以养善。善衣食于锦八三五年,竟不知所往。锦八今犹善饮,然醉则太息曰:“妾老矣,无复攫肉之意气也。”渔史为之愀然。

阿清,始名才藏。性温柔而乏才气,名不副其实。乃改曰清,姿容清逸,声调清亮,始称其名。一客狎清日久,竟举一男。而客远去西国,长往不返,雁杳鱼沉,清居家悒郁。近巷有好事汉,自为螺赢,负其子以搂清,清喜从之。桥西有狡儿法螺龟者,好作帮闲,常为好事汉所役使。每见清,缩头耸背,蒲伏捧屐,观者无不嗤笑。吁,若使清长于才,则称之为第一流校书亦可,今殊可惜哉。

以后起一雏妓,名顿噪于柳桥者,小清也。才人豪客,争掷金钱,呼之侑觞,概无虚日。清秉赋孱弱,客春患肺疾几不起。某君为乞良医,才得快复。然其姿性豁达,酒量亦压侪辈。每自偕雏妓数人,游龙山。龙山之背,有一亭,盖仿西京南禅寺之瓢亭而构者也。清酷爱之,每游必饮于此。清自踞上座,众雏环坐而饮,酣歌谈笑,旁若无人。不知者疑为豪娃荡妇,出而游戏者也。而在宾客座中,静婉温柔,如不能言者,抑亦奇矣。清尝曰:“妾若获数千金,贮之腰稿,与小鬟数十辈,遍游南北狭斜,乱掷买豪,何等快活!”听者绝倒。

新桥有与小清同名者,容华绝代,而情致婉约,曲中殆无有及之者。未几,为一名士量珠聘去,旋为嫡室。既而折节读书,从洋人受语学,略通其义。居三年,病瘗没。及葬,大书其柩前曰“某夫人”,执绋送殡者千余人,亦荣矣哉!

墨江渔史曰:“余落魄江湖,已二十余年矣。其间祸福迭乘,回顾花丛,真如一梦。”丙子下狱之前数日,与家姬饮桥西某楼,情怀凄恻。渔史谓对酌无聊,宜呼一雏妓来奏舞,藉破寂寥。乃招绝娇小鬟至,即清儿也。至命按曲,娉婷窈窕,颇有可观。渔史笑曰:“一朵未开之花,使人他日必有绿叶成阴之感。”迩来经数裘葛,问柳桥妓流之善售者,咸举清儿。清儿芳誉既藉甚,推为章台中翘楚,然娇小犹当年奏舞之时,盖小杜所谓“舞腰纤细掌中轻”者,非耶?

阿十,本隶新桥籍。以与某妓有隙,乃移家柳桥,芳声震一时。后以有故从人去,旋又为曲中人,声价比前少衰。然风流倜傥之子,欲求潇洒轻妙之人,则南而国助,北而十,当其选矣。十有足疾,自冬逮春,杜门谢客。一客谓其家居必不禁无聊,窃窥之,十凭案手缀稗史,孜孜不倦,客大惊。就而请借其书,十笑曰:“妾自写妾之情事,既累数十卷。然是一家私言,何肯示人。”其情痴亦可想也。夫妓能作画工诗歌,尝闻之矣,未闻有作说部者,此亦创事也。

妓有窈窕其容,颀然而长者,名曰阿春。性温厚质慤,久堕花柳场中,不染其风习,其言词丰韵,犹是良家妇女也。揭籍甫二岁,尾藩士人娶以为侧室,举一女。未几,士人获罪自裁。以无抚养资,复出而售技。事亲至孝,闾里多称之。其在宴席时,善待客,谨饬寡言笑,毫不与侪辈争。然性嗜酒,醉则较有豪气,善谈工谑,大醉则逃席而睡。或曰:“阿春不饮时,危坐不动,浑如画图中人,偶为微风所拂耳。”或劝其盍速从良,青春易过,悔莫及焉。春曰:“妾母已亡,父老而善病,妾未可以他适也。”可以知其为人矣。呜呼,事亲抚孤,宛然一贞妇,不图于狭斜中得之,亦奇哉!

芳辰,住乌森坊,虽容仅中人,而质性温粹。祖母年七十余,事之极孝,裙钗衣带,必禀之得许然后制。祖母秉性古僻,虽在今时,犹当作七十年前观,一衣样则嫌其纤巧,一服色则憎其秾艳。芳辰一一从之,不少乖其意。以是芳辰妆束,与良家女子相似,人笑其不韵,而芳辰从不置一词也。人皆谓之妓流中君子。

宝龄,居板新巷。善歌,以色艺鸣一时。性颇慧敏,在稚幼时,姿容绰约,已压群芳。英人某爱幸之,彼此交好如漆胶,几于一日不见,必寄声相忆。宝龄居恒常言:“自非才人学士,不足与语。如本邦守旧一种人,卖一盼睐与彼,殊为可惜。至如欧客,赡于才华,裕于财货,与之订交,情真意挚,出肺肝相示,此可谓心知已。”以是虽旧相识,亦希招之。遂与英人相爱益密,遽结蚌胎。一切所需,咸仰于英人。临蓐颇艰,特延名医为之看视,保护百方。既产,英人来视,以黑发致疑种异,谓是寄豭所生。辨析万端,终不可解。宝龄因忿成忧,因忧成郁,未逮一月,玉陨香消。说者谓宝龄徒以慕开化人,以性命为孤注,斯亦无足惜也已。

歌妓瑶儿,住日吉坊。性温质粹,孝行素至。其父母亦非烟花队里人,待客以诚信相接,非所取纤芥不私,有可予丝毫无吝。理发梳髻,皆出其母手,不另延他媪。或不能作时世妆,弗惬瑶儿意,亦惟和颜致词,绝不效世间女儿,动以悍词忤母也。其母尝携瑶儿游近乡,有一老书生僦居其楼上。一家待之,无异亲戚,自浣衣调食,以至进盥敛衾,视之维谨。初无德色,谢以货币,辞不受。逮瑶儿归,某卜居他所。虑其新移,无所备,赠以薪菜,虑周意密。某谓此虽良家所希有,以故住京十年,往来若姻串云。

阿菊,居二州桥东。虽非有倾国之色,绝世之技,以纤纤女手之力,大营巨阁高楼于墨水之西,扁曰“有明楼”。“有明”之名,顿播都内,豪士冶郎,无不买醉于此楼者。其侠气妙才,亦自可取。虽有所倚赖而成,然非寻常折腰妓所可企及也。

小三,居江户深川之纪桥。善和歌,及书画。安政间,武田耕云斋爱之,数携泛舟于墨水。小三闻耕云斋谈天下事,颇深感激,援笔记之,裒然成卷。及耕云斋举兵事败,小三名益噪。慷慨之士,往往就小三询耕云斋事。睡花生尝与同志,宴必招小三佐酒。小三出笔记一卷相示,载其同舟唱和之歌,交辞婉娩,而慷慨之气,郁勃见乎纸表。睡花生乃作诗贻之曰:

邂逅英雄事颇奇,玉纤彤管记新词。

行行读到和魂字,初骇祀忧出女儿。

一日,睡花生偕义卿饮于深川清平楼。义卿挥醉笔作风行,小三辄题和歌其上,其才藻敏捷如此。

小悦,色艺冠於江门,与睡花生同乡。生寓米花坊,小悦时诣其居请诗。当是时,天下志士,方唱尊攘。生亦与诸同志周旋谋事,未暇作诗也。一日小悦就酒间,自磨墨,展绢素,请甚力。生乃走笔赋诗曰:

江门少女多才华,清歌妙舞自成家。

云是身原北越产,肌肤如雪颜如花。

霓裳一曲行云遏,缠头争把琵琶拨。

铢袂旋翻似电飞,珠喉乍转将月喝。

既吹脆竹弹么弦,妙处声韵何泠然。

有时绛唇舐彤管,幽兰疏竹写云笺。

有时纤手攀花朵,金瓶斜插云鬟亸。

清夜酒阑或点茶,与人周旋何婀娜。

谁名此女曰小悦,算来色艺称双绝。

作诗赠汝汝谨藏,我亦北越一词杰。

小悦得诗大喜,装潢作轴,悬诸壁间。馈美酒一大瓻曰:“聊以润笔。”此诗传播交游中,小悦名益显。小悦为人静婉,绝无北里巧媚之态。诸侯贵人,征召佐酒者,相属于道。家在江户两国同朋街,小筑三楹,颇精雅。湘帘棐几间,陈设文房珍玩,殊甚贵重云。

阿绫,住乌坊。以婉慧机巧胜,应变出奇,层叠不穷,招之侑觞者,莫不称赏。一夕应客之招,饮于酒楼。娇歌艳舞,按罢梁州,绮语软言,杂以谐谑。客大悦,倾其囊作缠头,以博阿绫欢。于是绿樽酒冷,银烛焰昏,阿绫星眼欲饧,流波送媚。是客本非韵人,妄意阿绫属意于彼也。因与阿绫附耳语曰:“有情哉卿也。落花流水,犹且相随,况乎知心识趣如卿者哉。侬将为卿意中人矣。”阿绫闻言,嗤之以鼻曰:“世间公道无过于'镜'君,具此颜面,还请与菱花子商量何如。”客顿败兴,踉跄遁去,曲中传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