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信
塞西尔·沃朗热致索菲·卡尔奈 [10]
我一句也没有跟你说我的婚事,那是因为我后来就没听到什么消息。我已经养成了不再去想它的习惯,感到自己目前的生活方式相当不错。我花费不少时间学习声乐和竖琴。我觉得自从我没有老师以后,反倒变得更喜爱这两样东西了;或者说得确切一点,那是因为现在我有一个更好的老师。当瑟尼骑士,就是我跟你讲过的、以前同他一起在德·梅尔特伊夫人家里唱歌的那位先生,心地很好,每天都上我家来,跟我一起唱上好几个小时的歌。他非常讨人喜欢,唱起歌来像个天使;他谱写了许多优美动听的曲调,自己还填了词。真可惜,他竟是马耳他骑士团 [11] 的成员!在我看来,如果他结婚的话,他的妻子准会十分幸福……他性格柔和,十分迷人。他看上去从来都不恭维人,但是他说的每句话儿都叫人欣喜。他不断责备我在音乐以及其他方面的缺点,但他批评的时候,样子显得那么关心,态度显得那么愉快,使你无法不对他表示感谢。就连他望着你的时候,他也好像在对你说什么情意殷勤的话儿。此外,他还十分乐于助人。比如昨天,他本来受到邀请去参加一个大型音乐会,但他还是宁愿在我们家度过整个夜晚。这使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他不在,就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就感到无聊;而有他在,我们就一起唱歌、闲聊。他总有话儿跟我说。他和德·梅尔特伊夫人是唯一我觉得和蔼可亲的两个人。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答应今天要学会一首小咏叹调,这首曲子很难伴奏,但我不想说话不算数。我要开始练习了,一直练习到他来为止。
一七××年八月七日于××
第八封信
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致德·沃朗热夫人
夫人,谁也不会像我对您表示出的这种信任这么感动,谁也不会像我对德·沃朗热小姐的婚事这么关心。我真心诚意地祝她幸福,我毫不怀疑她应当得到这种幸福,而且由于您行事慎重,她也可以得到这种幸福。我并不认识德·热尔库尔伯爵,但是他既然荣幸地被您选中了,那我对他就只会抱有极大的好感。夫人,眼下我只祝愿这桩婚事跟我的婚事一样美满顺利;我的婚事也是您一手促成的,如今还叫我感激不已。但愿令爱的幸福是您为我谋得幸福的回报,我最好的朋友也成为最幸运的母亲!
我不能亲口向您表示我的这种真诚的愿望,而且也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立刻认识德·沃朗热小姐,心里实在感到难受。我在感受了您的真正母亲一般的关怀后,自然也希望从她那儿得到姐妹般的深厚情谊。夫人,请您同意向她转达我的这个要求,我会力求自己配得上她的情谊。
我准备在德·都尔维尔先生外出的所有时间呆在乡间。我要利用这段时间跟可敬的德·罗斯蒙德夫人交往,从中得到乐趣和教益。这位夫人总是那么亲切友好;她的高龄并没有使她失去什么,她的记忆力一点也没有衰退,她的快乐性情也和以往一样。她在身体上固然八十四岁了,但在精神上还只有二十岁。
她的侄子德·瓦尔蒙子爵给我们的隐居生活带来了欢快的气氛,他甘愿为我们牺牲几天时间。我听到过他的名声,但并不认识他。他的名声原来使我不想跟他结识,但如今看来,他本人比名声所传的要好。在这儿,他不会受到社交界的旋风的损害,他异常流畅地说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话来,并以罕见的坦诚承认自己的过错。他跟我交谈的时候表现出极大的信任;我劝诫他的时候态度十分严厉。您是了解他的,您得承认,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让人改恶从善的活儿。不过我毫不怀疑,虽然他满口应承,但只要在巴黎过上一个星期,他就会把我所有的规劝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在这儿的盘桓,至少可以让他有段时间摆脱他习以为常的行为。按照他目前的生活方式,我觉得他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什么事都不做。他知道我在给您写信,就托我向您表示他的敬意。请您带着我熟知的善意,也接受我的敬意,并且永远不要怀疑我的真诚感情。我怀着这种感情,荣幸地是您的……
一七××年八月九日于××城堡
第九封信
德·沃朗热夫人致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
我的年轻美貌的朋友,您对我的友谊,以及您对一切跟我有关的事情所表示的真切关心,我从来就不怀疑。我回复您的回信并不是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希望我们在这一点上的看法是始终一致的。可是我觉得无法不跟您谈一下德·瓦尔蒙子爵这个人。
我承认,我绝没有想到在您的信中会出现这个名字。说实在的,您和他之间又会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您并不了解这个人。您能从哪儿洞悉一个风流浪子的内心想法呢?您竟对我谈到他罕见的坦诚!是啊,瓦尔蒙的坦诚确实非常罕见。他外表和蔼可亲,颇有魅力,因而也就越发虚伪和危险。从他青年时代起,他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心里都怀有一个计划,而且没有一个他的计划不是伤风败俗的或罪恶的。我的朋友,您是了解我的;您知道在我力求获得的美德中,宽恕是不是我最看重的美德。因此,如果瓦尔蒙受到强烈的恋情驱使,或者像无数别的年轻人那样,陷入了他那个年龄的荒唐行为,我在指责他的行为的同时,还是会对他这个人感到怜悯的。我会默默地期望他能浪子回头,使他重新得到端方正直的人尊重。然而瓦尔蒙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的行为是他的处世准则的结果。他很会算计,知道一个人可以干多少丑恶的行为而不影响自己的名誉。为了做到残暴凶狠而又没有危险,他选择了女人做他的牺牲品。我不想费神计算究竟有多少个女人受到他的勾引,但有多少个女人不给他弄得名誉扫地?您过的是规规矩矩的隐居生活,那些丑闻不会传到您的耳中。我本来可以给您讲几件他的丑闻,肯定会叫您听了不寒而栗。但您那跟您的心灵一样纯真无垢的眼睛就会受到这种描述的玷污。既然您确信瓦尔蒙永远不会对您有什么危险,那就也用不着这样的武器来自卫。我只有一件事儿要告诉您,他向不少女子献过殷勤,不管成不成功;所有这些女子,没有一个不对他口出怨言。只有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与这条通行的规则不符,是个例外。只有她与他对抗,压制住他邪恶的心思。我承认在我的眼中,她生活里的这种行为给她带来了无上的荣光,而这一点也足以在世人的眼中,为她在丧夫初期受到人家责备的一些轻率欠妥的行为作出充分的辩解。 [12]
不管怎样,我的美貌的朋友,年龄、经验,特别是友谊使我有权提醒您,大家已经注意到瓦尔蒙没有在社交界露面;要是有人知道他曾以第三者的身份在您和他的姑妈之间消磨过一段时光,您的名誉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而这是一个女人所遭遇到的最大不幸。因此我劝您说服他的姑妈不要再留他了。如果他执意要呆下去,我想您就该毫不迟疑地把那地方让给他。但他为什么要呆下去呢?他究竟在乡间要干什么?如果您派人监视他的行踪,我敢肯定您会发现他只是把那儿当做一个较为便利的隐秘场所,以便在附近策划什么邪恶的勾当。既然我们无法消除罪恶,那就只好力求不受其害。
再见了,我的美貌的朋友。我女儿的婚事要推迟一点时间举行。我们时刻在等待着德·热尔库尔伯爵的到来,但他写信告诉我说他的部队调到科西嘉去了;由于还有战事,他在冬天以前无法离开部队。这使我不大高兴,不过也使我抱有希望,可以看到您前来参加婚礼。您不到场,我会感到不快的。再见了,我真心诚意、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听您的吩咐。
附言:请代我问候德·罗斯蒙德夫人,我一直十分爱她,她也值得我这么爱。
一七××年八月十一日于××
第十封信
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致德·瓦尔蒙子爵
您生我的气了吗,子爵?还是您已经死了?或者跟这种情况十分相似,您只为您的院长夫人而活着?这个女人既然使您产生了青春时代的幻想,不久还会使您产生荒唐可笑的偏见。您已经是一副胆怯的、奴颜婢膝的样子;差不多已经陷入情网了。您放弃了您取得成功的各种莽撞的方式。您为人处世没有原则,一切都凭运气或自己一时的兴致。您难道忘了爱情就跟医学一样,只是增强体质的手段吗?您看我正在用您的武器打击您,但我并不感到得意,因为我打击的是一个已经倒在地上的人。您对我说,得让她自动地委身。嗨!当然应该那样。她会像别的女人一样自动地委身,但与她们的区别在于她并不甘心情愿。然而,为了让她最终自动地委身,最有效的手段是从一开始就占有她。这种荒谬可笑的区别实在是爱情中的胡言乱语!我说爱情,因为您陷入了情网。要是不这样和您说,就不能确切地表达您的思想感情,就会掩盖您的病症。伤感的情人啊,告诉我您以前占有的那些女人,难道她们都是被您强奸的吗?可是,不管一个女人多么想要自动地委身,也不管她多么迫不及待,她总需要一个借口。对我们来说,难道有比看上去抵抗不住暴力更便利的借口吗?在我看来,我承认,最合我心意的是一种猛烈而部署完善的进攻,速度飞快,但一步步都显得很有条理。这样的进攻从不会使我们陷入令人难受的困境,需要我们去补救自己的笨拙,相反这种笨拙恰好应当让我们从中得益;这样的进攻甚至在我们表示依顺的时候也保持着暴力的外表,巧妙地满足了我们特别喜爱的两种情感,即抵抗的光荣和失败的愉快。世上具有这种本领的人比我们所认为的要少;我承认即便我没有上钩,这种本领也总使我心头愉快。有时候,我会自动地委身,只是作为一种奖赏。这就像在古代的比武场上,由美女对骑士表现出的勇武和身手敏捷颁奖。
可是您,您已经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您表现得好像害怕取得成功。嗨!从什么时候起您专挑弯道曲径,每天只走上一小段行程?朋友,一个人要想到达目的地,就得骑驿马,走大道!但咱们还是别谈这件令我感到格外恼火的事吧,因为它剥夺了我与您相见的愉快。至少您得更为频繁地给我写信,让我了解您的进展。您可知道,您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沉迷在这桩可笑的爱情中,把大家都忽略怠慢了?
说到忽略怠慢,您就像那些定期派人探听生病的朋友的消息,但却从来不要回音的人。您在上封信的结尾问我骑士是不是死了。我没有回答,您也不再关心了。难道您忘了我的情人生来就是您的朋友?但是请您放心,他没有死;即便他死了,也是因为过于欢乐。这可怜的骑士,他真是温柔体贴!他天生就是为爱情而生的!他多么感觉灵敏!我给他弄得头都晕了。说实在的,看到我的爱情叫他得到这样美满的幸福,我也不禁真的爱上了他。
就在我写信告诉您我要设法跟他决裂的那一天,我却使他成了一个无比快乐的人。仆人通报他到来的时候,我倒确实正在想着不少使他灰心失望的方法。不知是出于理智,还是一时心血来潮,我觉得他从来都没表现得这么温文尔雅。不过我接待他的时候,脾气可不太好。他希望在我开始接待宾客前,跟我一起消磨两个小时。我对他说我马上要出去。他问我要去哪儿,我不肯告诉他。他坚持问下去,我就尖刻地回答说,到您不在那儿的地方去。算他运气,听了这个回答,他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当时只要他开口说上一句话,就必然会引起一场争吵,把我所计划的决裂实现。他的沉默使我感到诧异,我朝他瞥了一眼,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么做我心里并没有别的打算,只是想要看看他的脸色。我在他那张可爱的脸庞上又看到了那种深沉的、充满柔情的哀伤。这种神色,您过去也承认是很难抗拒的。同样的原因产生了同样的结果,我又一次被征服了。从那时起,我想方设法,不让他找到我的错处。我用比较温和的态度对他说,“我有事出去一下,这件事与您也有关系,但是眼下您别问我。我在家里吃晚饭,那会儿您再来吧,我会告诉您的。”这时他又找到了话头,但是我不让他开口说话。我接着说,“我要来不及了。您走吧。晚上见。”他吻了一下我的手,就离开了。
为了犒劳他,说不定也为了犒劳我自己,我马上决定让他见识一下我的小公馆,他对这个场所一无所知。我把忠心的维克图娃叫来。我偏头痛发作了,让所有的仆人知道我已上床就寝;最终身边只剩下我的心腹。她装扮成男仆,我打扮成侍女。接着她叫来一辆出租马车,停在我的花园门口,我们就出发了。一到那座爱情的神殿,我就换上一件最撩人情思的便服。这件衣服是我自己设计的,穿着十分舒服。它不暴露出身体上的任何部位,但却让人都能猜得出来。我答应在您使院长夫人配穿这种衣服的时候,给她一份纸样儿。
做好这些准备以后,维克图娃忙着料理别的一些琐事,我就看起书来,看了一章《索法》 [13] 、一封爱洛伊丝 [14] 的信和拉封丹的两篇寓言,好温习一下我要采取的各种不同的语气口吻。这时,我的骑士来到我的门口,仍然带着往常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的门房不许他进去,告诉他我病了:这是第一个插曲。门房同时把我的一张字条交给他,依照我的谨慎习惯,字条并不是我亲手写的。他展开字条,发现上面是维克图娃的笔迹:“九时整,在林荫大道的咖啡馆前面。”他赶到那儿;有个他不认识的,或者至少他以为不认识的小仆人(因为仍然是维克图娃)通知他把他的马车打发走,然后跟着他走。所有这些浪漫的安排使他头脑发热,而发热的头脑并没什么害处。他终于到了我这儿,惊讶和爱情真使他喜出望外。为了让他平静下来,我们在小树林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我把他带回屋去。他首先看到的是两副摆好的餐具,接着是一张铺好的床。我们一直走到陈设奢华的小客厅里。在那儿,一半出于周密的考虑,一半也出于自身的感情,我用胳膊搂住他,跪在他的面前,对他说道:“啊,我的朋友!为了让你获得此刻的惊喜,我假装生气,伤害了你,一时对你隐瞒了我的心迹,这么做真不应该。请原谅我的过错,我要用爱情来加以补偿。”您想象得到这番充满感情的话所会产生的结果。快乐非凡的骑士把我扶了起来,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让我得到了宽恕。就在这张长沙发上,您跟我曾十分欢畅地以同样的方式,实行了我们永久的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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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过错,我要用爱情来加以补偿。”
我们可以一起消磨六个小时,我决心让他始终愉快地度过这段时光,因而我使他的激情和缓下来,用妖艳卖俏的神态替代抚爱温存。我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费心地去博得他人的欢心,而且也从未对自己这么满意。晚饭以后,我时而充满孩子气,时而又很理智;时而十分淘气,时而又多愁善感,有时甚至风骚放浪。我爱把他看作一个呆在自己后宫的苏丹,而我则依次扮演着受他宠爱的各个不同的妃子。其实,尽管他一再向同一个女人显得情意殷勤,但每次接受他这种殷勤的总是一个新的情人儿。
最后到了天亮的时候,得分手了。他的言辞和行为都向我表明他并不想如此,虽然他很不情愿,但实际却非常需要。我们走出门去的时候,我把这个幽期密约的住所钥匙交到他的手里,表示最后的告别。我对他说:“我只给您一个人配了这把钥匙,应当把它交给您来掌握;神殿总该由祭司来管理。”拥有一幢小房子总不免令人生疑,我就用这种巧妙的方式来防止他对此产生什么想法。我对他相当了解,完全有把握他只会为我才使用这幢房子。假如我一时心血来潮,不想跟他到那儿去,我还有一把备用的钥匙。他千方百计地想约好日子再去那儿,但是我仍然十分爱他,不愿这么快就使他精力不济。只有跟那些我们不久就要舍弃的人,才可以在一起纵情狂欢。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但是算他幸运,两个人里我是明白这一点的。
我发觉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原来打算只写一封短信,结果却长篇大论地写了这么多。这就是值得信赖的友谊吸引人的地方,因为正是由于这种友谊,您才一直是我最爱的人。不过,说实在的,骑士倒更合我的心意。
一七××年八月十二日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