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封信
当瑟尼骑士致塞西尔·沃朗热
是的,我们无疑是快乐的。我的幸福十分牢靠,因为我为您所爱;您的幸福也永远没有尽头,只要它跟我那受您激发的爱情一同持续下去。怎么!您爱我,您再也不怕向我保证您的爱情!您越是对我这么说,心里就越高兴!我看了您亲笔写的我爱您这句亲切动人的话以后,好像听到您那美丽的小嘴也在重复这样的表示。我看到您的那双迷人的眼睛正瞅着我,脉脉含情的,显得更加娇媚。您要永远为我而活着,我得到了您这样的誓言。哎!请您也接受我的誓言,我要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您的幸福。请接受吧,并请放心我绝不会背弃这个誓言。
昨天真是快乐的一天!唉!为什么德·梅尔特伊夫人不是每天都有秘密话要对您的妈妈说呢?为什么我的甜蜜的回忆老要受到我们必须束手束脚的念头干扰呢?为什么我不能始终握着那只写了我爱您的好看的手,把它亲吻个遍呢?为什么我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对您不肯向我表示更大的爱意加以报复呢?
请告诉我,我的塞西尔,在您的妈妈回来以后,在我们由于她的在场而只好彼此冷漠地望着对方的时候,在您无法再以保证您的爱情来安慰我的时候,您对自己不肯给我一些爱情方面的证明就不感到遗憾吗?“吻他一下就会使他更加快乐,而我却剥夺了他的这种幸福。”您就没有这样想过吗?答应我吧,我的可爱的朋友,下次一有机会,您不要那么严厉。只要您答应这一点,我就有勇气去经受环境给我们造成的各种障碍;同时因为确信您也与我一样感到惆怅,至少可以减轻一点这种难以忍受的煎熬。
再见了,我的娇艳可爱的塞西尔。到了我该去您家的时候了。要不是为了前去见您,我根本不可能停下笔来。再见了,您这个我无比心爱的人儿!您这个越来越叫我倾心相爱的人儿!
一七××年八月二十五日于××
第三十二封信
德·沃朗热夫人致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
夫人,您是要我相信德·瓦尔蒙先生的道德吗?我承认这一点我无法确定;要我只凭您向我叙述的那桩事就断定他是个好人,正如要我听说一个大家公认的好人犯了过错以后就认为他是个坏人一样困难。无论在好人还是坏人身上,人性都不是绝对的。泼皮无赖有他的长处,就像正人君子也有他的弱点一样。这条真理我觉得无庸置疑,因为正是从这条真理出发,我们才有必要对坏人像对好人一样表示宽容;因为这条真理可以防止好人骄傲,也可以免得坏人沮丧。您肯定会觉得我倡导宽容,目前却不好好身体力行;不过,要是这种宽容导致我们对坏人跟好人都一视同仁,那我就把这种宽容看作危险的弱点。
我不敢冒昧揣测德·瓦尔蒙先生的那项行为的动机;我愿意相信行为的动机跟行为本身一样值得称赞。可是他一生中给各个家庭带来的纠纷、羞辱和丑闻还嫌少吗?只要您愿意,您可以去听听接受他帮助的那个不幸的人的话;但这并不妨碍您去聆听成百个受过他蹂躏伤害的人的哭声。就算如您所说,他只是社交往来的危险的一个范例,难道他本人就不完全是一个危险的关系吗?您猜想他可能浪子回头吗?让我们考虑得更远一些,假设真的出现这种奇迹。难道反对他的公众舆论就不存在了吗?难道这种舆论还不足以约束您的行动吗?只有上帝才能在一个人悔过时赦免他的罪过,因为上帝可以看透人的心灵,而凡人只能根据一个人的行为来判断他的想法;任何人一旦失去了别人的尊重,就无权抱怨别人对他必然抱有的猜疑,这种猜疑使他很难重新获得别人的尊重。特别请您想一想,我的年轻的朋友,有时候,只要您对别人的尊重显出一点儿不以为意的样子,您就会失去人家对您的尊重;您可不要认为这种严厉的态度不够公正。因为,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一个人只要有权利得到尊重,就不会放弃这种宝贵的财富;而只有不受这种强劲有力的约束限制的人,实际才更容易做坏事。要是您跟德·瓦尔蒙先生关系密切,不管这种关系多么纯洁,就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看到您为他辩护的那种热情,我很惊恐不安,因此我得赶紧抢在前面应对预计您会提出的反对意见。您会向我提出德·梅尔特伊夫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受到人家的谅解;您会问我为什么我在家里接待他;您会告诉我,他非但没有受到正派的人排斥,而且还进入了所谓上等人的圈子,甚至还很受欢迎。我觉得,对于所有这些问题,我都能作出回答。
首先,德·梅尔特伊夫人确实是个很受尊重的女人,她唯一的缺点也许就是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她是一个身手敏捷的驭手,喜爱在悬崖峭壁之间驾车疾驶,只有她的成功才说明她有道理。称赞她是合理的,效法她的样子则不免轻率;这一点她本人也承认,并为此而自责。随着见识的不断增加,她的道德原则也越加严格。我敢向您保证,她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至于我个人,跟别的人一样,我也不想多为自己辩护。我确实接待德·瓦尔蒙先生,他在各处都受到接待。社交界充满了无数矛盾抵牾的现象,这只不过是其中又添加的一种而已。您跟我都知道,我们的一生就是用来观察这些矛盾抵牾的现象,一边对其发出怨言,一边却又投身其中。德·瓦尔蒙先生很早就明白,仗着他显贵的姓氏,庞大的家产,众多讨人喜欢的长处,为了在社交界发挥影响,只消同样机敏巧妙地运用赞扬和嘲讽这两种手法就成了。谁也没有他那种两面三刀的招数:他对一个人显得殷勤可爱,却叫另一个人感到毛骨悚然。人家并不尊重他,但都奉承他。这就是他在我们这个社会圈子中的地位,我们这个社会圈子中的人都谨慎有余,勇气不足;他们宁愿迁就他,而不愿跟他交手争斗。
可是不管是德·梅尔特伊夫人,还是别的哪个女人,当然谁都不敢隐居到乡间,几乎单独跟这样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如今居然有一个最贤淑、最稳重的女人给这样一种轻率的行为树立了榜样;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我是出于友谊才脱口这么说的。我的美貌的朋友,您的坦诚使您心里安然无忧,这反倒害了您。请您想一想吧,对您作出评判的人当中有一部分是些轻狂浅薄的人,他们不相信德行,因为在他们中间,找不出这样的榜样;另一部分则是些坏人,他们因为您有德行而要对您进行惩罚,就装作不相信德行的样子。请您考虑一下目前您做的事吧,就连有些男人也不敢贸然这样。事实上,在年轻人中间(德·瓦尔蒙先生已完全成为他们的权威人士),我发现最聪明的人都怕跟他显得关系过于密切;而您,您却一点也不害怕!唉!回头吧,回头吧,我恳求您……如果我的理由还不足以说服您,您就看在我的友谊的分上吧。是友谊促使我再次提出这样的恳求;让友谊使这样的恳求变得情有可原。您会觉得这样的友谊过于苛刻,我也希望用不着这样。不过,我宁可您抱怨的是友谊的关怀,而不是友谊上的淡漠。
一七××年八月二十四日于××
第三十三封信
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致德·瓦尔蒙子爵
亲爱的子爵,既然您惧怕成功,既然您的计划是向人提供反对您的武器,既然您只希望作战,而不怎么希望胜利,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您的行为是谨小慎微的楷模,反过来看,也是愚蠢的典范。老实对您说,我担心您产生了错觉。
我要责怪您的,并不是您一点没有利用时机。因为一方面,我也看不清楚时机是不是已经到来;另一方面,我相当明白,不管人家怎么说,失去的时机还会重新出现,而仓促的举措则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可是,您真正的失着就是放任自己写起信来了。我看您目前未必预料到这样做会带来什么结果。顺便问一下,您是想向这个女人证明她应当依顺您吗?我觉得这只可能是感情的问题,而不会是论证的问题。要叫她接受,就得令她感动,而不是对她说理。不过,您用信去感动她又有什么用呢?因为您当时不在她的身边,无法加以利用。即便您的美好动听的词句使对方为爱情所痴迷,您以为这种痴迷会延续很长时间,以致她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就向您承认她的爱情吗?您想一想写一封信要花多少时间,把信送到她的手里又要多少时间;再看一看,特别像您那位虔诚的女信徒那样一个有操守的女人,她是否会对一件她尽力不去想望的事儿如此长久地想望。这种做法对孩子可以奏效,因为他们在写“我爱您”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表示的就是“我依顺了”。可是我觉得,善于推理的德·都尔维尔夫人完全懂得每句话的含义。因此,尽管您在谈话中占了上风,但是她在信中又击败了您。接着,您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吗?正是由于出现争论,人家才不愿意服输。只要想方设法地寻找理由,总能找到适当的理由;把这些理由说出来后,就会坚持下去,倒不是因为这些理由正确,而是因为不想推翻自己说过的话。
而且,我奇怪您竟然没有注意到一种情况,就是在爱情上,最难做的莫过于写出自己体会不到的事。我是说要写得逼真。这并不是不去使用同样的词语,而是安排的方式有所不同,确切地说,要着意安排,仅此而已。请再看一下您的信吧。信里内容的那种安排顺序,使得每一句话都显示出您的意图。我倒愿意相信您的院长夫人在这方面并不怎么老练,因而没看出来。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一样不起作用。这就是小说的不足之处;作者尽心竭力地表现热情,而读者却仍然态度冷漠。《爱洛伊丝》 [19] 是唯一的例外;不管此书的作者多有才华,这种看法却始终叫我相信它的内容是真实的。谈话的时候,情形就不一样了。使用嗓子的习惯可以使谈话的声音富有情感;而泪水更增加了这样的效果;欲念和爱的神情可以在眼睛里交融在一起;最后,缺乏连贯的话语更容易造成慌乱不安的神色,这种神色才是爱情的实实在在的动人表现;特别是所爱的人就在面前,容不得我们仔细思考,只希望受到征服。 [20]
相信我的话吧,子爵。人家求您不要再写信了,您就利用这个机会来弥补过失,等待谈话的机会吧。您知道吗?这个女人比我原来以为的要有力量,她防御得十分出色。要不是她的信的篇幅很长,而她那句表示谢意的话给了您继续下去的借口,她是不会露出一点儿破绽的。
我觉得还有一点可以消除您对成功的疑虑,那就是她一下子使用了太多的力量。我料定她会竭尽全力地为自己说的话辩护,因而就没有什么剩余的力量来保卫自身了。
我把您的两封信寄还给您,如果您小心行事,这将是幸福的时刻来临前的最后两封信。时间已经很晚了,不然,我就会跟您谈谈小沃朗热了。她进步得很快,我对她十分满意。我相信我会比您先取得结果,您应当为此而深感羞愧。今天就再见了。
一七××年八月二十四日于××
第三十四封信
德·瓦尔蒙子爵致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
您说得真是妙极了,我的美貌的朋友。但是为什么您要费这么大劲儿去证明众所周知的事呢?为了在爱情上取得快速的进展,谈话要比写信有用;这大概就是您的信的主要内容。哎呀,这只是引诱异性的技巧的最简单的基本知识。我只想指出您对这项原则只提出了一个例外,实际上有两个。孩子们是出于羞怯而采用写信这种办法,出于无知而委身于人;除了她们以外,还应加上有才学的女子,她们出于自尊而动笔写信,由于虚荣而落入陷阱。比如,德·B××伯爵夫人在接到了我给她的第一封信后毫无困难地就作了回复,我相当肯定,当时就跟我对她一样,她对我也没什么爱情;她只发现这是一个机会,可以用来谈论一个使她显得很有脸面的话题。
不管怎样,一个律师会告诉您,这项原则对目前的问题并不适用。您猜想我可以在写信跟谈话之间作出选择,其实情况并不是这样。自从十九日的事件以后,我那无情的女人采取守势,开始避免与我见面,她这一手叫我无法使出我的招数。事情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即如果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她就会逼得我要认真地思考究竟采取什么方式来重新取得优势;因为我当然不愿意以任何方式被她击败。就连我的信也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冲突:她并不只是满足于不给回信,甚至拒绝把信收下。每一封信都得采用一个新的计谋,而且并不一定成功。
您还记得我把第一封信交给她是采用了多么简单的方法;第二封信也并不怎么困难。她要求我把她的信还给她,我却换了把我的信交给她,她一点儿也没有产生怀疑。可是,她执意不肯收我的第三封信,这也许是由于受到作弄而感到气恼,也许是由于任性,也许最终是出于道德上的考虑,因为她一定会迫使我相信这一点。不过我希望她往后会改变态度,因为她这样拒绝收信险些使她陷入困境。
我直截了当地把这封信交给她,她不肯接受,我并不感到怎么吃惊,因为要是她接受了,那就意味着她已经有几分应允了,而我预计会遭到时间更长的抵抗。这番试探只是顺便尝试一下,接着,我就把这封信套上一个信封,趁她正在梳妆打扮,德·罗斯蒙德夫人和侍女也都在场,差遣我的跟班去把信交给她,并且吩咐我的跟班对她说,这就是她向我要的信。我早就猜到要是她不肯收信,就得作出解释,而她是害怕作出这种引起人家议论的解释的。果然,她收下了这封信。我派去的使者还奉命注意她的神色;他善于察言观色,他只看见她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显出窘困而不是恼怒的样子。
我当然感到很高兴,她要么把信留下来,要么把信还给我,但如果她想这样,她就得单独跟我见面,这就给了我跟她交谈的机会。约莫一个小时以后,她的一个仆人来到我的房间,代表他的女主人交给我一个跟我的封套式样不同的封套,我认出来上面所写的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笔迹。我连忙拆开……里面就是我的那封信,没有拆开,只是对折了一下。我猜她是生怕我不像她那样对闹出事来充满顾虑,才采用了这个恶毒的花招。
您是了解我的;我用不着向您描述当时我的愤怒。然而,必须保持冷静,寻找新的方法。下面就是我想出来的唯一的方法。
这儿每天早上都有人上邮局去取信,邮局离这儿大概有四分之三里 [21] 路。为了信的收发,我们使用一个顶盖类似教堂捐款箱的箱子,邮局局长和德·罗斯蒙德夫人各有一把钥匙。白天,大家可以随意把信放进箱子,晚上就把箱子里的信件送到邮局,早上再去取那些寄到的信。所有的仆人,不论是外来的,还是家里的,都干这项差使。那天并没轮到我的仆人,但是他担负起这项差使,借口说他正巧有事要去那边。
这时我写了封信。写地址的时候,我改变了自己的笔迹;在信封上,我相当成功地伪造了第戎的邮戳。我所以挑选这个城市,是因为我觉得,既然我要求取得跟她丈夫同样的权利,从同一个地点来信就更加好玩;同时也因为我的美人儿整天都说她希望收到从第戎寄来的信。我觉得应当给她提供这样的快乐。
采取了这些防范措施以后,把这封信跟别的信混在一起,就变得很容易了。使用这种方法,我还可以得到一项好处,就是亲眼见到收信时的情景。因为按照这儿的习惯,大家要聚在一块儿吃早饭,等到信来了才各自离开。信终于来了。
德·罗斯蒙德夫人打开了箱子。“第戎来的,”她说道,一边把信交给德·都尔维尔夫人。“这不是我丈夫的笔迹,”德·都尔维尔夫人焦急不安地说,一边赶紧拆开封口。只瞅了一眼,她就明白了;她的脸色变得那么厉害,连德·罗斯蒙德夫人也发觉了,问她说:“您怎么了?”我也走过去,说道:“这封信就这么吓人吗?”羞怯的女信徒不敢抬起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为了掩饰窘态,她装出看信的神气,实际上她根本看不下去。看到她心绪不宁的样子,我暗自高兴,不会不乐意再逼近一步,就又说:“您的样子宁静了一些,看来这封信只是叫您感到惊讶,却并不怎么让您痛苦。”这时她为内心的愤怒所激发,不再那么谨慎小心了。她说道:“信里说的都是一些令我反感的话,我很诧异,竟有人敢这样给我写信。”“是谁啊?”德·罗斯蒙德夫人插进来问道。“信上没有署名,”怒气冲冲的美人儿回答说。“但这封信跟写信的人都同样受到我的鄙视。你们要是不再跟我提这件事,我将感激不尽。说着,她撕掉了那封放肆无礼的信,把碎纸片放进口袋,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尽管她动怒了,但仍然把我的信收下了。我相信她的好奇心会使她把整封信看完。
叙述这一天的详细情况会把话扯得太远。我把两封信的草稿一并附上,您就会跟我一样知道详情。如果您想了解我的通信内容,您就得习惯于辨认我的底稿。因为我随怎么样也不想再抄一遍,那太叫人感到腻味了。再见了,我的美貌的朋友。
一七××年八月二十五日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