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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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弼學

孝經脈絡次第説

孝經大例有二,曰脈絡,曰次第。一經一緯,皦如繹如,其本皆出於首章。首章曰:「先王有至德要道。」德者,愛敬也。愛敬及天下,謂之至德,孝弟是也。道者,所以行愛敬者也。愛敬一人而千萬人説,以興愛興敬,謂之要道,禮樂是也。廣至德、廣要道章明之。曰:「以順天下」,至德要道出於天命之性,不學而能,不慮而知,聖人治天下不别立法,但因人心所固有者而利導之,是以教不肅而成,政不嚴而治。三才章明之。曰:「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民愚而不可欺,賤而不可犯,術馭勢迫,倒行逆施,則怨而以詐相遁,術窮勢竭而禍亂遽起。惟因人心之所同然,順而行之,則合敬同愛而上下安,協智同力而灾禍息,君民一體,父子相保,是謂大順。孝治章明之。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德者,愛敬也;教者,教愛教敬也。至德要道,元出於孝,愛敬之本由於父子天性。因嚴可以教敬,因親可以教愛。聖人推愛親敬親之心以愛人敬人,使天之所生,地之所養,無不被吾愛敬,告成功於天祖,尊之至而事天明,親之至而事地察,不過盡孝之能事。聖治章明之,而感應章申述之。反是則本實先撥,枝葉必傾,悖德悖禮,亂臣賊子以私恩小惠要結徒黨,遂其逆節,將使生民塗炭,積血暴骨,灾害禍亂,莫知所底。是以春秋誅大逆,孝經明大順,皆以絶惡慢之原,立愛敬之本,教自此順生,刑自反此作。聖治章明之,而五刑章極言之。曰:「孝之始,孝之終」,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愛親敬親,孝之始,不敢慢惡於人,以保守天下國家身名者,孝之終。天子不毁傷天下,諸侯卿大夫不毁傷國家,士庶人不毁傷其身。文、武之道,天下後世爲法,反是則幽、厲之名,百世不改。殷、周有道則長,秦無道則暴,諸侯以下皆然。故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天子至庶人五章明之。不幸而有不能終始於愛敬之道者,則子必争,臣必争,友必争,俾不及於失天下、失國家、失身名之患。諫諍章明之。曰:「夫孝,始於事親」,事孰爲大,事親爲大;守孰爲大,守身爲大,不失其身而能后事其親。紀孝行章明之。事生者易,事死者難,惟送死可以當大事。喪親章特明之。曰:「中於事君」,聖人所以生天下萬世之人者在教孝,而所以使人各保其父子,以遂其孝者在教忠,故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事君章明之。盡忠匡救,君臣一體,存亡休戚與同,忠焉能勿誨乎?諫諍章明之。曰:「終於立身」,孝弟忠順之行立,而後可以爲人。君子也者。人之成名,成身則成親,必至立身揚名,而後不敢毁傷者,爲真無所毁傷。廣揚名章明之。孝始於事親則家治,中於事君則天下治,終於立身則萬世賴以治。反是則不事親者,非孝無親矣,不事君者,要君無上矣,不立身者,非聖無法矣。要君、非聖、非孝三者相因,皆不孝之罪。事君、事親、立身三者備,乃完孝之行。故曰:「夫孝,德之本也」,聖人之德無以加於孝。此孝經之脈絡也。首章言孝之始,孝之終,因陳天子至庶人行孝終始之事,故天子以下五章次之。天子至庶人,皆推愛親敬親之心以愛人敬人,以保其父祖所傳之天下國家、身體髮膚,有慶無患,孝道之大如此。非聖人强以教人,乃本於乾元坤元,繼善成性,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所謂道之大原出於天。故三才章次之。聖人則天順民,因性立教,則人人興孝興仁,上下各致其愛敬之實,以興利除害,相生相養相保,不敢有一人之惡慢,以灾及其親。故孝治章次之。夫如是,則四海之内,無一物不得其所,升中于天,配以父祖,仁人事天,孝子事親之能事畢,故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聖人盡其性以盡人之性,綏之斯來,動之斯和,致中和,位天地,育萬物,其所因者本。故聖治章次之。聖人愛敬天下之極功,本於愛親敬親,教愛因親,教敬因嚴,孝之大義既畢,乃陳事親守身之節目。故紀孝行章次之。失其身而能事親者,未之聞。孝始於守身,不孝始於忘身,充忘身之極,則無惡不爲。且不愛其親而愛他人,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包藏禍心,悖德悖禮,勢必殫殘聖法,無父無君,爲生民大患。聖人愛敬天下,所以不得已而用刑。故五刑章次之。罪莫大於不孝,行莫大於孝,惟孝故順民如此其大,而爲禮之始。聖人以孝弟禮樂爲教。禮之大義,尊尊、親親、長長,而其所以爲教,則躬立爲子、爲弟、爲臣之極,本諸身而徵諸民。故廣要道、廣至德章次之。孝弟忠順之行立,則身修而名自立於後世。故廣揚名章次之。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孝道備矣,復陳諫争之義,以結天下國家身名,而感應章長言永嘆孝弟之至。繼以事君章,亦事父、事兄、事君相次,而喪親章終焉。此孝經之次第也。三才章「則天因地,以順天下」,以天治人也。聖治章「因嚴教敬,因親教愛」,以人治人也。廣至德章「非家至而日見之」,以己治人也。三才章以下三章,由己達之天下,廣要道以下三章,由天下而反之身。聖人立言,從心所欲,左右逢原,從容中道,脈絡分明而往不息,根本盛大而出無窮。學者沉潜反覆,自覺天良發不可遏,一若春陽生乎方寸,而和氣塞乎天地間者,肫肫焉,淵淵焉,浩浩焉,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存乎德行也。或曰:今之十八章,固孔子之舊次歟?曰:今文相傳無異本,古文簡札有複重雜亂,劉子政以今文正之,不聞先後異序也。其文首尾貫串,如繫辭、中庸,豈有後人更定者哉?

孝經微言大義略例

凡道之大原出於天,孝經以天治人。天不變,道亦不變,故謂孝道爲經。

凡天地之性,人爲貴。古今中外,凡題正當天地之人,此心皆同。孝經以人治人,順是爲人,反是則無父無君是禽獸。

凡天命之謂性,父子之道天性,爲孟子性善之説所自出。性有五德,仁主愛,義主敬,孝經言德皆愛敬,即五常之德。

凡五常本於仁,仁本於孝,孝弟同體。良知良能,達之天下謂之至德。孝經言至德,周禮三德、六德皆統之。孝爲人行莫大,孝經論行,周禮三行、六行皆統之。

凡性善,情亦善,孝經喪親章言情,情之至正者。

凡率性之謂道,天性親嚴是謂父子之道。君臣、兄弟、夫婦、朋友愛敬之道皆從此起。孝經言道,即天下之達道五,爲制禮之本。

凡五倫統于三綱,資于事父以事母,資于事父以事君,而尊尊之道著。以孝事君則忠,以敬事長則順,而尊尊、親親、長長之道備。中庸言「君子之道,曰:子臣弟友」,與孝經要道同義。

凡修道之謂教,因嚴教敬,因親教愛。開闢以來,中國聖人立教大本在此,三代以上,中國所以富强治安,皆根本於此。六經皆此道,而孝經揭之,書五教,周禮十二教皆統之。

凡孝經言義,即禮運十義。聖治章曰:「君臣之義」,義之最重者。

凡孝經不言知,「見教之可以化民」即知。孝經不言信,不言勇,孝有終始,自强不息,即信即勇。

凡教本乎天,率乎性;以立道,以順民,以施政,謂之則,謂之法;以體言謂之禮,以常言謂之經。

凡孝道著在言行,君子言行,王者政教,皆本愛親敬親之心,以愛人敬人,得乎人心之所同然,謂之則。

凡孝經治天下之道在順,而所以順之者在敬,愛立於敬。孝經言「不敢」即敬之義。

凡孝經之教事親在愛,而持以終身弗辱之敬;事君在敬,而出以中心惻怛之愛。

凡孝經以身教,至德要道,有諸己而后求諸人。孔子「行在孝經」,所以爲萬世法。

凡孝經以名教,君臣父子之名正,而後有順逆善惡。善名爲善,惡名爲惡,而後顧名思義,人心可正,民行可興。

凡孝經事親謹身之目,在禮經喪、祭、記、曲禮、内則諸篇。

凡孝經愛敬之教,備在禮十七篇。愛敬之政,備在周官六典。愛敬之義,在二戴禮記。凡井田、封建、學校、軍賦、宗法、教農教兵、通商考工,生人相生、相養、相保之道,皆天子以下愛敬之實事。

凡孝經爲六藝之總會,以孝經通易而伏義立教之本明;以孝經通詩、書而民情大可見,王道益燦然分明;以孝經通禮而綱紀法度會有極,統有宗,法可變,道不可變;以孝經通春秋而尊君父,討亂賊之大義明,邪説誣聖,不攻自破;以孝經權衡百家,如視北辰以正朝夕,是非有正,異端自息。異端之説不同,而歸于無父無君則同。父子君臣之大義明,則百家之毒盡去,百家之長皆可用。以孝經觀百代興亡,而愛敬惡慢之效,捷於影響,昭若揭日月而行。

凡論語言仁,極聖人愛敬天下萬世之情,與孝經一貫。

凡孝經庸德庸行,詳述於曾子十篇,大義發於中庸,微言逮於孟子。

陳氏澧東塾讀書記説孝經

鄭康成六藝論云:「孔子以六藝題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離散,後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經,以總會之。」隋書經籍志亦有此數語。其下云:「明其枝流雖分,本萌於孝者也。」此二句,或亦六藝論之語。澧案:六藝論已佚,而幸存此數言,學者得以知孝經爲道之根源,六藝之總會。此微言未絶,大義未乖者矣。

説文卷末,載許叔重遣子沖上説文書,並上孝經孔氏古文説。澧謂孔子教弟子孝弟學文,許君以二書並上,蓋亦此意。惜孝經孔氏古文説竟不傳也。

荀慈明對策云:「漢制使天下誦孝經。」澧案:續漢書百官志司隸校尉假佐二十五人,孝經師主監試經,諸州與司隸同。此東漢之制也。咸豐中有旨,令歲科試增孝經論,正合東漢之制。若督學及府廳州縣官試士,以此爲重,則天下皆誦孝經如東漢時矣。司馬温公云:「嚮若使之盡通詩、書、禮、樂,則中材以下,或有所不及。今但使之習孝經、論語,儻能盡期年之功,則無不精熟矣。此乃業之易習者也。然孝經、論語,其文雖不多,而立身治國之道盡在其中。就使學者不能踐履,亦知天下有周公、孔子,仁義禮樂,其爲益也,豈可與一首律詩爲比哉?」温公書儀云:「子年十五已上,能通孝經、論語,粗知禮義之方,然後冠之。」

朱子甲寅上封事云:「臣所讀者,不過孝經、語、孟之書。」知南康時,示俗文云:「孝經云:『用天之道,分地之利。朱子本注云:「謂依時及節,耕種田土。」謹身節用,本注云:「謹身,謂不作非違,不犯刑憲。節用,謂省使儉用,不妄耗費。」以養父母,本注云:「人能行此三句之事,則身安力足,有以奉養其父母,使其父母安穩快樂。」此庶人之孝也。』本注云:「能行此上四句之事,方是孝順。雖是父母不存,亦須如此。方能保守父母産業,不至破壞,乃爲孝順。若父母生存不能奉養,父母亡殁不能保守,便是不孝之人,天所不容,地所不載,幽爲鬼神所責,明爲官法所誅,不可不深戒也。」以上孝經庶人章正文五句,係先聖至聖文宣王所説。奉勸民間逐曰持誦,依此經解説,早晚思惟,常切遵守,不須更念佛號、佛經,無益於身,枉費力也。」朱子上告君,下教民,皆以孝經,學者勿以朱子有刊誤之作,而謂朱子不尊信孝經也。

朱子孝經刊誤以「仲尼居」至「未之有也」爲一節,云:「夫子曾子問答之言,而曾氏門人之所記,疑所謂孝經者,其本文止如此,其下則或者雜引傳記以釋經文。」澧謂如朱子之言,則第一節猶大學章句所謂「經一章」,其下釋經文者,猶大學章句所謂傳也。「雜引傳記」者,猶中庸章句所謂雜引孔子之言以明之也。朱子所疑者,章首「子曰」二字,及章末之引詩、書,與「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云云,乃左傳子太叔述子産之言;又疑「嚴父莫大於配天」,非所以爲天下之通訓。語類亦屢有此説。然中庸亦有章首用「子曰」二字者,孟子每章之末引詩、書者尤多。左傳:「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已復禮,仁也。」』」臼季曰:「臣聞之,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此論語孔子吿顔淵、仲弓者而皆見於左傳,則孝經有左傳語,不必疑也。「嚴父莫大於配天」,與孟子所謂「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文義正同,尤不必疑矣。

孟子七篇中,多與孝經相發明者。孝經曰:「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孟子曰:「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亦以服、言、行三者並言之。孝經天子章曰:「刑於四海。」諸侯章曰:「保其社稷。」大夫章曰:「守其宗廟。」庶人章曰:「謹身。」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亦似本於孝經也。「世俗所謂不孝者五,隋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云云,正與「謹身節用,以養父母」相反,亦可以爲孝經之反證也。司馬温公家範引孝經「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其下亦引孟子所言「五不孝」。孟子外書四篇,其一篇名曰孝經,蓋論説孝經之語。趙邠題辭雖以外篇爲後世依託,然亦必出於孟氏之徒也。

陶淵明有五孝傳,或疑後人依託,澧謂不必疑也。蓋陶公於家庭鄉里,以孝經爲教,稱引故實以證之。故其庶人孝傳贊云:「嗟爾衆庶,鑒兹前式。」司馬温公家範録孝經「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五句,每句各引經史以證之。蓋孝經一篇,皆論以孝順天下之大道,惟此五句爲孝之條目,故加以引證,亦所謂鑒兹前式也。困學紀聞云:彭忠肅公以致敬、致樂、致憂、致哀、致嚴,裒集格言,爲五致録。司馬温公家範亦以五致類事,忠肅之書本此。澧案朱子孝經刊誤卷末云:「欲掇取他書之言,可發明孝經之旨者,别爲外傳。」黄直卿亦輯録諸經傳言孝者,爲孝經本旨二十四卷,見直齋書録解題卷三。

孝經大義,在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皆保其天下國家,其祖考基緒不絶,其子孫爵禄不替,庶人謹身節用,爲下不亂。如此則天下世世太平安樂,而惟孝之一字,可以臻此。亡友桂星垣嘗與澧論此云:論語第二章言:孝弟則不犯上作亂,即孝經所謂「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斯言得之矣。

四庫全書總目謂孝經與禮記爲近,又以魏文侯有孝經傳,則孝經爲七十子之遺書,此考據最確,無疑義矣。「仲尼居,曾子侍」與「孔子閒居,子夏侍」,「仲尼燕居,子張、子貢、言游侍」文法正同。大戴禮主言篇「孔子閒居,曾子侍」文法亦同。其書言孝道乃天下之大本,中庸「立天下之大本」,鄭注:「大本,孝經也。」故自爲一經。此經是孔子之言,其筆之於書者,但可謂之述,不可謂之作,故鄭君以爲孔子作也。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則云曾子作。黄東發日鈔以孝經爲首,而論語、孟子次之,以讀經者當先讀此經也。王儉七志以孝經居首,見經典釋文序録。

經解云:「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此之謂也。」此引孝經也。喪服四制云:「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毁不滅性,不以死傷生」,「喪不過三年」,「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大戴禮本命同。皆孝經之語。

孝經鄭注,諸書所引者雖多,然無以定爲康成注,惟郊特牲正義引王肅難鄭云:「孝經注云:『社,后土也。此係校勘記所稱惠棟校宋本。句龍爲后土。』鄭既云社后土,則『句龍』也,是鄭自相違反。」鄭以社爲五土之神,句龍配之。故王肅以爲自相違反也。此王肅所難,是康成注明矣。劉光伯謂肅無攻擊孝經鄭注者,殆未詳考耶?劉説見孝經序疏。弼案:孝經序疏引此説係劉知幾語,非光伯也。此文偶誤,當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