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纽英格兰的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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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  玛丽·衣·味尔根斯

午后也已经是向晚的时候了。光线正在昏暗下去。外面院子里的树影也变过样子了。从远处传来有些乳牛的鸣声和小铃儿的丁零摇振之音。农场的小车,有时颠摇过去,路上就飞起一阵灰来。几位穿蓝衬衣的农夫,也肩荷着锄铲,慢慢儿拖着笨重的脚步走过去了。在暖和的空气里有小队的飞蝇在行人面前上下地飞翔鸣动。事事物物之上,仿佛是正只为了将归沉寂的原因而起了一种幽微的摇动——这实在也正是一种沉静寂灭和夜色将临的前兆。

这一种淡淡的日暮的摇动,也感染到了露衣莎·霭丽思的身上。她在她的起坐室的窗前平和沉静地缝她的针线已经缝了一个下半日了。现在她很小心地把针儿插入了她的正在缝纫的衣服之中,把这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更和她的顶针和线球剪刀之类一道安放入了一只手提篮里。露衣莎·霭丽思在她的一生里从没有把这些妇人缝纫用的随身小件乱放遗失过一次,这些随身的用具,因为使用得很久和长不离手的原因,几乎是已经变成了她自己的形体的一部分的样子。

露衣莎在胸前腰际缚上了一条绿色的胸围,取出了一顶周围缀着绿色丽绷(布带)的平顶宽边的草帽来,然后拿了一只蓝青的粗窑小碗,她为摘取夜点心的莓果而走到了园中。莓果摘取之后,她就坐下在后门台阶的段上,在那里摘下这莓果的茎来,很小心地把摘下的茎干又收聚在胸围斗里,然后她就把这些不要的茎干丢入了鸡笼。她又向台阶边上的草里深沉看视了一番,看她自己究竟有没有把茎干之类遗掉在那里的草间地上。

露衣莎的行动是很慢很沉静的,为准备一餐夜点心,她不得不费许多的工夫。但当准备好了之后,她却总把它安放得齐齐整整,看起来真仿佛她是她自己的一位尊客的样子。那张小方桌正摆在厨房的中心正中的地面,上面盖着一块浆得硬挺挺的麻纱桌布,桌布边沿上有种种的花形在那里放光。露衣莎有一块蔷薇色的绫巾罩在她的茶盘之上,茶盘里排放着一只满贮茶匙的细纹玻璃杯,一个收盛奶油的长银瓶,一只细瓷的糖碗,一副淡红细瓷的茶托和茶杯。露衣莎每天用的尽是些细致的瓷器——这是她和她的左右近邻们绝对不同的一件事情。邻居们关于这一点也在他们自己的中间在幽私地说长道短。因为他们在平时的饭桌上用的都是些平常的粗窑陶器,他们的最好的全副细瓷器具,常宝藏在客厅的食器架上的,而露衣莎·霭丽思也并不见得比他们富裕,并不见得比他们更高一等,可是她却老在用那一种细瓷的食器。她的晚餐的蔬菜,是一满玻璃盆的糖拌的莓果,一碟小圆烧面包和一碟脆白的饼干。还有一两叶卷心洋莴苣菜的菜叶,是经她切得很细致优美的,也摆在那里。露衣莎最喜欢这洋莴苣菜,在她那小小的园里,她是把这菜培养得十分完美的。虽然是很少量很文雅地在吃,可是她却吃得很称心。看她那种吃的样子,觉得一堆颇不少的食物竟会消蚀下去的这件事情,简直是一件奇事。

吃完了夜点心之后,她就倒满了一碟烤得很精致的小圆薄面包,拿着走到了后面的院子里头。

“西撒!”她叫着说,“西撒!西撒!”

院子里听得见一种突冲的声音和一条链子的击响,半隐藏在高茎杂草和花枝中间的一间小小的狗舍门口,就现出了一只大的黄白犬来。露衣莎拍拍它的头,把那碟小圆薄面包给了它吃。于是她就回转到屋里,去细心地洗涤茶器,揩擦细致杯碟去了。黄昏的黑影深了起来,从开在那里的窗口飞进来的蛙唱的声音,异常的响而且锐。忽而一阵尖锐的长响又侵入了窗来,是一只雨蛙的鸣声。露衣莎脱去了她的绿色棉布的胸围。里面露出了一条红白印花的较短的棉纱胸围来。她点上了洋灯,就又坐下去再去缝她的针线。

约莫半点钟之后,爵·达盖脱走向她的屋里来了。她听见他的沉重的脚步在步道上走,就立了起来脱去了那条红白印花的胸围。在这印花胸围之下另外她还有一条穿在那里——是一条下面用细麻纱镶着滚边的白葛布的胸围,这是当她接待客人的时候才穿的东西。若不是有客人在面前,她总是把那条缝纫时用的棉纱胸围罩在这条白葛布的胸围之上的。她用了一丝不乱的急速的手法把那条红白的胸围折叠好,然后又把它收藏在一只桌子的抽斗里面,恰正在这个时候门就开了,爵·达盖脱走了进来。

他一走进来就仿佛是全间屋里都充满了他的行动身体似的打破了这屋里的平和沉静的空气。本来是睡着在南窗前的绿笼里的一只黄而且小的金丝雀惊醒了转来,在笼里不安似的振翮摇动,把它的两只黄小的翅膀死劲地在向笼丝扑打。这小鸟当爵·达盖脱走进这屋里来的时候总没有一次不是这样的。

“请你的晚安。”露衣莎说。她伸出她的手去,仍保持着一种谨严恳笃的态度。

“请你的晚安,露衣莎。”这男子用了粗大的声音回答她。

她替他摆好了一张椅子,两人就隔住了一张桌子而遥遥相对地坐下了。

他挺身坐在那里,把他那双粗重的脚端端正正地伸着,作了一种适意的谨严的态度在看周围屋里的样子。她虽也坐得很直,可是优婉得可怜,把她那双纤手安放在白葛布的膝上。

“今天真是一天好天气呀。”达盖脱说。

“嗳,天气是真好。”露衣莎柔婉地附和着说。停了一会,她又问他:“你今天在晒干草么?”

“是的,我今天晒了一天的干草,在下面十亩地的大空场里。真是了不得的苦工。”

“可不是么?”

“是啊,是在太阳火里的苦热的工作呀。”

“你母亲今天好么?”

“嗳,母亲是很好的。”

“李丽玳儿现在是在她那里罢?”

达盖脱涨红了脸。“是的,她是,在她那里。”他迟迟地回答了一声。

他的年纪已经是不很轻的了,可是在他的那张大脸上却还映着一种小孩子似的神气。露衣莎的年纪并没有他那么大,她的颜面也要比他的白净光洁些,可是看将起来总觉得她似乎要比他老一点的样子。

“我想她一定是很能帮助你母亲的。”她又继续着说。

“我想她是的。母亲若没有了她,我怕她老人家将不能够过去哩。”达盖脱说,表示着一种困惑的热情。

“她真是一位很能干的姑娘。并且她也很好看。”露衣莎说。

“是的,她的相儿是很好看的。”

忽而达盖脱弄起摆在桌子上的书本来了。桌上有一本红方的署写姓名的册子和一本少妇的礼赠之书摆在那里,原是属于露衣莎的母亲的东西。他一本一本地拿了起来,打开来看了一下;然后又把它们搁下,把那本署写姓名的册子搁上了那本礼赠之书的高头。

露衣莎含了一种柔婉的不安的样子尽在守视着那两本书。最后她终究站了起来,把书本的位置换过,将那本署写姓名的册子换放成了底下的一本。这是这两本书的本来摆在那里的样子。

达盖脱作了一脸稍觉难受的微笑。“把两本书中间的任何一本摆上了高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露衣莎含着了一脸请求原谅的微笑看了他一眼。“我可是常是那样把它们摆着的。”她轻轻地说。

“你对无论什么物事总是那么不惮烦地细心的。”达盖脱又装着笑脸说,他的那张大脸却红涨起来了。

他在那里总又坐了一个钟头的光景,然后立起来要走了。正在走出去的中间,他钩着了一块炉前的粗毯几乎跌了一跤,把身体撑住复回原来的姿势的时候,却又冲着了放在桌上的露衣莎的提篮,终于把它打翻掉到了地上。

他先看看露衣莎,然后又看看在地上滚动的线球之类,就很笨重地把身体伏了倒去想要把它们捡拾起来,但她却劝阻他可以不必。“不要紧的,”她说,“等你去了之后我会捡拾起来的。”

她说话的时候略带有一种很不易觉察的偏执的样子。或者她是有一点被搅乱得不自在了,或者也许是他的神经兴奋状态感染了她的缘故,故而使她在竭力想慰抚他要他安心的态度中间露出了一点仿佛是勉强的神情。

爵·达盖脱一走到了外面,便深深地吸了一口甜美的夜间的空气而长叹了一声,并且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正同一位无邪而满怀好意的粗暴野汉不闯大祸而从一家贩卖精细的瓷窑器店里退出来的一样。

一面,在露衣莎的方面呢,也感到了一种同样的感觉,正仿佛同一位善心的着急很久的贩卖瓷器的店主,于那个同野熊似的粗汉退出店后所感到的感觉一样。

她先缚上了那条红白印花的,然后又缚上了那条绿色的胸围,将打翻在地上的各种物事一一细心地捡起重把它们放入了原来的手提篮里,更将那块炉前的粗毯铺了一铺平直。她又把洋灯移放到了地板之上,很精细地检视起铺地板的毛绒毯来。她甚至把手指伸出向地板上去擦擦,又举起手指来审视了一回。

“他却踏进了许多灰尘来在这里,”她轻轻地念着说,“我本来就在想他是一定要踏进些来的。”

露衣莎就拿出了一个盛灰的盘和刷子来,很细心地把爵·达盖脱的足印扫了一扫干净。

这事情假若是使他知道了的话,那这又必将增加上些他的困惑与不安无疑,虽然这对于他对她的一片至诚之心原是丝毫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他每礼拜要来看露衣莎·霭丽思两次,而每次来的时候,坐在她的这间收拾得很精雅而又香又软的屋里,他总觉得身体的四面是仿佛被细致的花边篱笆包围住在那里的样子。他真怕敢动一动,免得他的那双粗手粗足要将这同神话里老有的似的细蛛网儿触破,并且他也老觉着露衣莎在那里很担心地守着他,怕他真的要闯出这样的祸来。

可是不晓怎么的这种细致的花边网和露衣莎总在强迫着要求他的无条件的尊敬与忍耐和忠诚。在他们的中间是已经经过了一个差不多有十五年之久的特异的求婚情事的,现在是在一个月之内就要结婚了。在这十五年中的十四年间他们俩竟没有见到过一次面,并且两人之间在这十四年中就是来往的信件也是交换得很少很少的。爵在这十四年中就一径住在奥斯屈拉利亚,他到这金矿地去本就为想发财而去的,一去他就住下在那里直到他发到了财为止。若说想发到财非要在那里住五十年不可的话,那他也许会在那里住五十年,等到了衰老得连走路都颠摇不定的时候才回来和露衣莎结婚也说不定或者简直是死掉在那里再也不回来和露衣莎结婚也说不定。

但是十四年间财是发到了,而他也为想和在这十四年中间一点儿也不起疑惑只在忍耐地等着他的这个女人结婚的原因回到故乡来了。

在他们的订婚之后不久,他就把他的想到这新矿地去的计划,和打算在他们结婚之前弄到一宗相当的财产的决心对露衣莎说了。她听了他的话也仍旧不失她的那种优美的沉着的态度对他表示了同意,这一种优美的沉着的态度是永也不会从她的身边失去的,就是当她的爱人要出发就道去试那个前途不定的很远的旅行的时候,她也仍旧是这样保持着在那里。至于虽则是被他自己的铁样的决心鼓励得很坚固的爵呢,到了最后的一刹那却有点忍不能忍地颓丧起来了;但是露衣莎仍不过是脸上露了一点微红上前去和他亲了个嘴,好好地和他诀别。

“总之这是不要几年的。”可怜的爵压住了情热嗄声地说,但是这一个“不要几年”却成了十四个年头。

在这一个时期之内有许多出乎意想以外的事情发生了。露衣莎的母亲和哥哥都死了,她在这世上就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但是在这些事情中间的最大的一件却是一件微妙渐进的事情,是天性纯朴的他们俩所不能了解的——就是露衣莎的性情趣向走上了另一条路的这事情,这一条路呀,在平静的天地之间原是平坦的一条直道,可是只是直而不曲,一直要到了她的坟墓中间才告终结的一条道路,而且又是很狭,在这一条路上连容一个旁人在她边上的这点余裕都不能够有的。

当爵·达盖脱回来的时候(他是不曾把要回来的事情通知她的),露衣莎最初所感到的是一种惊愕之情,这在她对她自己虽则是不肯承认,而他也是再也梦想不到的事情,但这却是真情。在十五年之前她是的确对他发生过爱情的——至少她想她自己是这样的。正在那个时候,柔和地顺从追随着少女期的自然的春情,她是把将来的结婚这件事情当作一个合理的解决与人生的或然的愿望看的。她只以沉静地柔顺听取了她母亲对于这问题的意见。她的母亲是以富有冷静的理性与优美平和的气质见称的人。当爵·达盖脱来求婚的时候她母亲也曾很贤明地和她仔细讲过,所以露衣莎便毫无踌躇地接受了他。他实在是她的开情窦以来的第一个爱人。

她在这样长年的岁月中间对他是再忠诚也没有的了。对于去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的这一个想头,就是在梦里她也不曾梦到过。她的生活,尤其是最近的七年间的生活,老是充满着愉快的平和的色彩,对于她的爱人的远离异域她从来还没有感到过不满或难耐的心情,可是她却也老在打算着他的回来而在把两人将来的结婚当作一件事理的必不可免的结果看。但是呀,不晓怎么的她终于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把这一件结婚的事情总看作了将来很远很远的事实,由她看来,仿佛这件事情是非要到今生完毕他生开始的边际到来的时候不会实现的样子。

在十四年间她所盼望着、期待着和他结婚的爵现在如她所盼望着回来的时候,她倒同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事情的人一样变得惊愕仓皇惘然不知所措了。

至于爵的惊惧震愕呢,在时间上比她的还要来得落后一点。他看看露衣莎,一看就觉得他旧日的那种赞美之情的确还有维护的价值。她比从前真没有变过什么。她仍复还保有着那种美丽的风度和温柔的雅致,而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发,他认为还是同从前一样富有牵引力的,在他自己的一方面呢,他应做的事情是已经做了了,他已可以不再去孜孜于求利求财了,而旧日的那种寻奇猎美之风仍旧和往日一样甜蜜、一样明朗,在他的耳朵里吁吁地吹啸。他在过去在这些风声里听惯的歌声原是露衣莎这一个名字。他直到现在也已经有好久好久还很忠诚地确信着他所听见的仍旧是这一个名字,但到了最后他觉得虽则风声里所唱着的歌总仍旧还是这一个,可是歌声里的人名却有了一个另外的名字了,而在露衣莎的一面呢,觉得这风声从没有比幽幽的微鸣更响一点过。现在可是连这微鸣都衰杀下去了,一切的事物都已经变成了静默。她半用意识似的静听了一忽儿,然后又很平静地转过了身仍复去缝她自己的嫁衣裳去了。

爵已经把他自己的房子规模很大很华壮地施了一番修改了。这当然仍旧是他那间旧日的农场里的老家,新婚的他们夫妇也非在那里住下去不可,因为爵不愿意抛弃他的老母,她老人家是不肯离去这一间她的老屋的。所以露衣莎就非离去了她自己的那间房子而去和他们同住不行。每天早晨,起床之后在她的那些整洁的处女时代的器具什物及娘家的一切所有物的中间走来走去走走的当儿,她看来看去总感觉得仿佛是一个人对于自己的亲爱者们的面孔以后怕将看不见了的样子。当然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她原可以把这些物事带一部分去的,可是呀,把它们的旧日的情形位置变换之后,那它们简直要不是本来的它们一样地变成一种新样子的。并且此外还有许多在她的这个满足而清静的生活里的特异之处,她大约也非全部舍去了不可。以后比这些娴雅过细的日课更要辛苦地操作,大约也总要丛集上她的身来。一间很大的房子不得不整理;朋友来往的交际不得不应酬;爵的严肃衰弱的老母不得不侍奉;而且农村里的节俭之风是很盛行的,她若用一个以上的使女的时候,恐怕又要违反这一乡的习俗。露衣莎在家里有一个小蒸馏器备在那里的,当夏天的季节她老爱把玫瑰、薄荷香草等的芳甘的花露蒸馏出来。但不久之后这蒸馏器也不得不高搁起来了。她的各种花露水原也已经积贮得很多了,可是此后单就为了蒸馏的快乐而去蒸馏的余闲总也要没有了罢。否则爵的母亲怕要以这事情为痴傻而笑她,她老人家对这事情况且已经讽示过意见了。露衣莎最喜欢把麻纱布类缝接拢来,并不常是因为有缝接的必要,她不过单是想享受享受在这中间的单纯柔雅的乐趣而已。只因为想享受享受这重把它们缝接拢来的快乐之故,她曾经几度把已经缝好的接缝拆开来过了,这事情说出来大约她是总不乐意承认的,可是事实上她却老在那里干这一个玩意儿。在甘美日长的午后,坐在窗前,幽幽雅雅地把针头向纤细的织缝里穿缝过去的她,看起来实在好像是一位象征平和清静这一种情调的女神。但是在将来像这一种说起来原也可笑的寻求快乐的机会大约总也很少了罢。爵的母亲,这一位就是到了老年也专喜欢管人闲事生性不驯的老主妇,或者也竟许是具有烈烈轰轰的男性的粗鲁气质的爵他自己,对这些优美而无意思的老处女式的行为,大约总也要皱起眉头笑着出来劝阻的罢。

露衣莎对于她那间孤寂的住屋的整理与收拾,几乎抱有一种艺术家的狂热的样子。她看了被她揩擦得亮晶晶同珠玉似的放光的玻璃窗,心里头就会感到一种真正的得意的悸动。对她的整理得清清洁洁,里面的物事件件都折叠得好好,秩序整然而且带有些防虫紫菊花三叶香草和清洁这一件事情本身的气息的箱笼抽斗之类,闲雅地看看,她觉得看一辈子也不会看厌。以后光就是这一件事情还能够这样地存续下去不能,她也觉得很没有把握。她常有许多预想将来的可怕的幻觉,因为太可怕了,一半她却不得不自责自己的无礼猥亵而努力地在把这些幻觉排除开去。这些幻觉不外乎粗野的男子用的物事,这儿一堆那儿一簇地周围散放着的杂乱情形。因为一个粗野的男子处在其中的缘故,在幽静雅洁保持着融和的色彩的环境之中必然要起来的那一种灰尘龌龊与凌乱的样子。

在她的种种不安的预感之中,还有一件并不能说不重大的,是关于西撒的事情。西撒在狗的中间实在可说是一只被幽闭在那里的禁犬。在它的一生中的大部分它只住在那间不与外界往来的狗舍里过去的,同它的同类的交游当然是断绝了的不必提起,就是各种无邪的狗类的娱乐它也一点儿不曾有过。西撒从它的幼年初期以来从来也没有过上一只小白兔的洞穴边去静候捕捉一次的事情;上邻家的厨房门口去拖一块被抛出来的骨头来吃的快乐经验它也从来没有过的。这都因为当它还没有脱出小狗时期的时候犯下了一次罪的缘故。这一只相貌也很柔和,全体的样子也并不邪恶的老犬,对这一次罪恶的悔恨之情,究竟能有几许的深刻,那是谁也不能够知道;不过不管它究竟有没有生到悔恨,总之它却受到了十足的刑法的谴责了。老西撒在怒吠狂叫里举起声来的事情是很少有的,它身体长得很肥,老在作打盹想睡的样子;它的蒙眬的老眼边上有两个黄色的圈纹看起来像煞是它戴在那里的眼镜;但是在一位它的邻人的手上却印着有几个西撒的雪白锋利的幼齿之纹在那里,因此它就不得不被系在一条链子的一头,孤孤单单地在这一间小舍里过它十四年间的独居生活了。被咬的这位邻人因为伤处的剧痛与怒恼的结果,要求或者将西撒来击毙或者将它完全放逐出去。所以狗的属主的露衣莎的哥哥就替它造成了一间狗舍把它吊系了进去,这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在它的幼年活泼的浓兴之中它犯下了那一口可纪念的毒咬,以后除了在它的主人或露衣莎的严重监视之下以链子的一头为度,试过几次短短的游行之外,这一只老狗就完全变成了一个监狱里的囚犯了。本来就没有多大野心的它对于这件事情究竟是否在感到无上的荣耀,却是一个疑问,但是事实上它的身上居然也因此而担负着有一点不值钱的名誉。村里的许多大人和一般的小孩都在把它当作了一只狞猛的野兽在看。从恶名声的方面说来,怕露衣莎·霭丽思的这只老黄狗的名声并不在被圣乔治所屠斩的那条毒龙的名声之下的。母亲们老在用严重的叮嘱告诫她们的子女,教大家都不要太走近这一只狗的身边,小孩们听了自然最乐意相信,被一种恐怖的快乐所迷引,他们于轻脚轻手地偷跑过露衣莎的房子的时候,对这一只可怕的老犬总不免抛几眼偷视或回头来看它一阵。假若偶然间它作一声嘎声的怒吼,那周围就要起大恐怖了。行路的旅人偶尔到露衣莎的院子里来的,总满怀了敬意对它看看,并且要寻问一声那链子究竟是坚牢的不是。西撒假如是照寻常的样子被放着的时候,那它也不过是一只极平常的狗罢了,绝不会引起人家的什么注意解释的;但是一被链子来锁起,它的恶名就加上了声势到它的身上,而它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就因而失掉,看起来就变得阴暗朦胧、异常硕大了。不过有宽大的理性和粗暴的气质的爵·达盖脱对它却还能看出它的本来的面目来。他丝毫不会把露衣莎的婉转的警告摆在心上,敢大胆地直走上它的身边,去拍拍它的头,或者竟想试放它出来恢复它的自由。但因为露衣莎惊骇得太厉害了他才不敢下手,不过关于这事情他在这中间却总时时在很坚决地宣述他的意见。“在这镇上怕再也没有一只比它性情更好的狗了,”他总是这样在说,“把它像那样地在那儿系锁起来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将来总有一天我要把它释放出来。”

将来他们的财产所有不得不完全并合在一起的时候,露衣莎怕他总有一天要实行这计划的。她一个人会想象起西撒在这一个清静而无守备的村子里头乱暴狂跳的样子来,她在想象里看见无辜的小孩们在路上遇着了它被它咬得血涔涔滴了。她自身呢,对这只老狗原是非常之痛爱的,因为它是属于她已死的哥哥的遗物,而它对她也老是很柔顺驯服的;但是她对于它的那种狞恶的野性,仍旧是抱有绝大的恐怖,坚信它是不会失去的。她老在告诫人家,教他们不要太走近它的身边去。她喂它的时候用的总是些玉蜀黍粉糊与小薄烧面包等制欲的食料,绝不用那些由肉类与骨头弄成的有刺激与残忍性的食品去激起它的危险野性来。露衣莎守视着这老狗在咀嚼它那份单纯的食料,一边想起了她自己的就要到来的婚期,竟不觉惊愕了起来身体上起了战栗。可是将代那种香甜的平和融洽的情调而起的乱杂与纷扰的预感,西撒的狂乱怒闯的兆头,与她那只小黄金丝雀的乱扑乱跳的事实等都不能给她以一点稍有变换的口实。爵·达盖脱却从来是就爱她的,他为了她并且是去苦劳了这些个年头了。不管它将来事情要变得怎么样,在她的一方面,总不能对他变作不忠不实而使他伤心失望的。她只在很优美地一针一针地细缝她的嫁时衣类,时间已经过去了,直到了去她的婚期只有一礼拜的日期之前。那是一天礼拜二的晚上,他们的婚期原是定在下礼拜三的日里的。

那是一天满月之夜的晚上。差不多九点钟的时候,露衣莎从村道上向下散了一程步。村道两旁都是成熟的稻田,是以矮矮的石墙作界的。石墙之旁生长着些丰盛的矮树之丛,中间也杂有些野樱桃老苹果等很高的杂树在那里。不多一忽儿露衣莎在石墙上坐下了,含了一种微微地悲哀沉思之情在向左右前后眺望。高高的乌果树丛与金莲花薮和悬钩子藤刀豆枝等结合交连在一处把她四边围住了。她在这些枝藤矮树之间占得了小小的一席空地。在村道的一面和她相对的一方,是一排延长的树列。月亮射在这些树枝的中间。树叶闪烁,都反射出了一层银色的光辉。路上在那里交互闪动的是美丽的银色和黑影相交的斑点。空气里充满着一种神秘的蜜腻香甜。“这难道是野葡萄么?”露衣莎轻轻地自对自地说。她在那里坐了好久。正想立起来走的时候,她却听见了些脚步声音和轻轻的谈话之声。于是她就不得不静止着不动了。这本来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她倒有点觉得胆小起来了。她想她应该在树影里静静地躲着,让这几个人,不管他们是谁,从她那里走过去才行。

但是当他们正要走到而还没有到她那里的时候,话声停止了,脚步声也同时不再听得出来。她才知道这些话声脚步声的主人也在石墙上坐下了。她正在想或者她可以不被他们觉察而轻轻地偷跑开他们,但正在这个时候话声又把静默打破了。这是爵·达盖脱的声音。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

说话开始之前先来了一声高声的叹息,这叹声同说话的声音一样是她所听惯的音调。“噢,”达盖脱说,“那么,我想,你总已经下了决心了罢?”

“是的,”另外的一种声音说,“我想到了后天就走。”

“那是李丽玳儿的声音。”露衣莎自己一个人在想。这话声连它的主人的形体都在她的心里唤醒过来了。她看见了一个高高的,身体长得很丰满的女孩,颜面是很有决心很细白的,在月亮光里看起来更觉得坚决更觉得洁白了,她的很浓厚的一头金发是编成一个紧紧的结拖在后面的。是一个满保着那种乡间女子特有的镇静强壮和丰润的女孩,她那种机灵的样子就是在一位公主的身上也是很配的。李丽玳儿是为村中大家所崇拜的一个宠儿,她却巧正具备着那种可以挑动人家的赞美的特质。她是一个又善良又美丽又聪明的女子。露衣莎听见人家赞美她的话语也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嗳,”达盖脱说,“我也没有一句什么话好说。”

“我也不晓得你将怎么说。”李丽玳儿回答他说。

“真也没有一句话可以说的。”达盖脱重复着说,把话声沉重地拖得很长。于是就来了片时的沉默。“我想那也是很好的,我并没有什么悔恨之情,”到了最后他又开始说,“就是昨天居然那么说出了——总之,无论如何我们是把我们中间互相感到的感情说出了。我想这是我们大家都明明知道的。当然我是没有法子把事情少许变动一点的。我不得不就这样下去,到下礼拜就和她去结婚。我哪能够把一个已经等了我十四年的女人舍去,而使她伤心失望的呢?”

“假如你明天要这样薄情欺她的话,那我就不要你了。”那女孩忽然含了热情大胆地辩护着说。

“嗳,当然我不会这样给你这一个不要我的机会的,”他说,“不过我也不相信你真会不要我的。”

“你瞧着我可真会的。男子汉大丈夫,名誉正义哪能够不顾着的呢。假如有一位男子为了我或另外无论哪一个女孩而把这些名誉正义都弃抛了的话,那我将一点儿也瞧他不起哩。爵·达盖脱,你瞧着罢,往后你才知道我的厉害。”

“嗳,你马上就可以看到,我将不为了你或另外无论哪一个女孩而把名誉正义等全都置之于度外。”他回答说。他们俩的话声,简直仿佛是两人各含了怒气互相在那里争论答辩的样子。露衣莎尖起了耳朵在听着。

“你觉得你非走不可这一件事情我是很在替你痛心的,”爵说,“不过我也想不出法子,或者这是最善的一法罢。”

“这当然是最善的一法。我希望你和我都能够有充分的常识才行。”

“嗳,我想你倒是不错的。”爵的声音忽而变了一种柔和慰抚的低调。“喂,李丽,”他说,“我是总可以马虎过去的,但我真不忍想到——你总不至于为此而烦闷伤心罢?”

“我想你总不至于看到我将为了一个已和他人结过婚的男子而烦闷伤心。”

“嗳,我真希望你能如此,——李丽,我真希望你能如此。我的心只有上帝知道。并且——我希望——将来你总有一天——或者你会——遇到一个另外的人——”

“我想我也没有必不会的理由。”忽而她的话声调子变了。以后她就用了一种甘美清澈的声音,说得格外地响,就连在大道之外都可以听到她的话声。“不,爵·达盖脱,”她说,“我这一生中是再也不想和另外一个人结婚了。我是有彻底的常识的,我哪会故意去摧断我自己的肝肠忍心去做一个大傻瓜。我可是再也不想结婚了,这一点可以保证你的。我并不是那样的女子,可以把这事情重来一遍的。”

露衣莎在矮树丛的背后听到了一声深沉的感叹和一种温软的动摇。然后李丽又开始说——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她已经立起来在那里的样子。“这下回可不能再来的了,非加以制止不行,”她说,“我们在这里耽搁得也太久了,回去罢。”

露衣莎在那里坐着呆住了,一边却在听着他们走回去的脚步声音。停了一会她也站了起来轻轻地溜回了家中。第二天她把家里的事情仍旧很有秩序地做了,这是同呼吸一样地有一定的程序的事情,但是嫁时穿着的衣裳她却不再缝了。她坐在窗边尽在那里沉思默想。到晚上爵又来了。露衣莎·霭丽思从来不晓得她自己是有应付事情的外交手段的,但那一天晚上正要用它的时候,她却也居然自己在她的仅少的女性的自卫武器之中发现了,虽则这原不过是一种性质很柔和的武器。就是到了现在她也几乎不能自信她所听到的是真的不错的,她还在疑惑不决,假如她把她的婚约解除的时候究竟会不会给爵一个很大的打击,她非要暂时把她自己的关于这事情的意思隐瞒一下,先来探探他的意思看不可。她的这外交术居然成功了,最后他们俩竟达到了互相了解的程度。不过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也和她一样在害怕,生怕他自己的心迹要破露出来。

她并不提起李丽玳儿的名字。她单只是说,她对他也并没有一点不满意的地方,不过她像这样一个人已经住得很久了,真怕把她的这一个生活样式来改变一下。

“嗳,露衣莎,我是决不怕的,”达盖脱说,“我若老老实实地说,那我想或者这样倒也比较好些;不过假如你若愿意守约嫁我的话,那我到死为止绝不会有二意的。我想这一点你总明白的罢。”

“是的,我是明白的。”她说。

那一天晚上她和爵分手的时候觉得比在往日还要恩爱,他们俩有好久好久不曾感到这样温存熨帖过了。两人各握着了手,立在门口,悲哀的记忆的最后一阵大浪各打动了他们俩人的衷心。

“嗳,这却不像诸事已经终了的样子如我们所想的一样,露衣莎,是不是?”爵说。

她只摇了摇她的头。在她的沉静的脸上却露现了一阵小小的痉挛。

“我若能帮助你替你做些事情的地方,尽管请你来叫我,”他说,“我是永也不会忘记你的,露衣莎。”于是他就和她亲了一个嘴,沿着村道走下去了。

露衣莎,在那一天晚上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也稍稍流了一阵眼泪,她却不晓得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当醒转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正同一位怕把江山失掉的女皇得到了确实的保证的时候一样。

现在是高茎的杂草可以尽管在西撒的那间幽居的小舍周围丛生起来,雪也可以继续不断地落上它的这间小舍的屋顶上来,而它却绝不会到无守备的村子里去狂暴作乱了。现在那个小金丝雀夜夜可以尽管由它去滚成一个平和的小黄圆毯而安眠,不致被恐怖惊醒转来而将它的翅膀打扑上笼丝去了。露衣莎可以由她己心之所欲,尽量去缝接麻纱,蒸馏蔷薇,打扫揩擦与整整齐齐地折叠衣类去了。那一天下午她在窗前缝着针线,觉得完全是沉浸在平和的空气里的样子。高高的、挺直的、艳丽的李丽玳儿从窗前走了过去,可是露衣莎却一点儿也没有感到难受。即使说露衣莎·霭丽思在不晓得的中间因图一时的安逸而将她的永久的权利卖去了的话,那也是无伤的,这一时的安逸的滋味实在是鲜美得很,并且到如今为止在这样长的岁月里,这实在是她的唯一的慰安满足的源泉。平和的静肃与狭隘的安宁在她实在是同永久的权利一样地适合的。她邈想着一长列未来的日子,看到了这些日子都是圆滑无疵纯洁得同一串念佛珠上的珠子一样,每一天总同其他的日子相像,她的心中就不觉充满了感谢之情而高涨了起来。屋外头是炎热的夏天的午后,空气里散满着繁忙的收获期里的人、鸟与蜜蜂的声音,有喂喂的叫声,有金属器具冲击的声音,有甜蜜的嘤嘤鸟鸣之声,有冗长的蜜蜂的哼声。露衣莎坐在那里,心里头满贮着祈祷的时候的虔敬之念在细数她未来的日子,真像是一位不入庵院的清静的尼姑。

上面译出的美国MaryE.Wilkins女士的一篇小说A New England Nun,系由纽约Harper&Brothers书店出版的小说集A New England Nunand Other Stories里译出来的。原作者味尔根斯女士于1862年生在Massachusetts的Randolph,家里是一个严守着Pui’anism的清教徒的家庭,年纪很轻的时候曾被携至Vermont,到了女学校卒业之后,又重回到了兰道儿夫来。1902年和Dr.Freeman结了婚,以后就在NewJersey住下了。1886年印行了她第一本的短篇小说集,嗣后就有许多长短篇的小说创作出来。她善于描写纽英格兰人的顽固的性格,美国的一位批评家William Lyon Phelps甚至比她为查拉、高尔基,说她描写下层工农的情状性格,要比上举两大家更来得合理逼真。少年批评家Carl Van Doren也说她是美国Local fiction的代表者,并加以无限的赞许。我也觉得她的这一种纤纤的格调楚楚的丰姿,是为一般男作家所追赶不上的。译文冗赘,把原作的那种纯朴简洁的文体之美完全失去了。并且浅薄轻率的译者,对原文总不免有解错的地方,这一点要请高明的读者赐以指教才行。

还有原文里的几个名字,因为译者读不清楚,所以仍将它们写出在下面。

女主人公Louisa Ellis

男主人公Joe Dagget

还有一位女人Lily Dyer

狗Caesar

圣乔治的毒龙St. Georg’s Dragon

最后原作者弗丽曼夫人的其他的著作的重

要者,顺便也举两篇在这里 :

A Humble Romance and Other Stories

Silence and Other Stories

Pembroke

The Portion of Labor

The Shoulder of Atlas.etc

一九二九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