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 G.摩尔
觉得自家是再也不会回司各脱兰来了,司替文生在他的小说Catriona的序文上说:“同梦境似的我看见我父亲的幼时,我父亲的父亲(祖父)的幼时,我也看见在那极北一角的生命的源流一直下来,还带着些歌泣的声音,最后轮流到我就同山洪暴发似的将我奔流远送到这极边的岛国里来了。命运的拨弄使我不得不赞美,不得不俯首。”这一句话,岂不是像在一种热情奔放的时候写的,仿佛是一边在写,一边他还在那里追逐幻影的样子,你说是也不是?并且这一句话还可以使我们联想到扑火的灯蛾身上去。总之,不管它的真意如何,这一句话,实在包含着几句很美丽的句子,虽则我们不能照原形将它记着,但总是可以使人念念不忘的。我们即使忘记了“歌泣”两字和“奔流远送”等字眼,但在我们的记忆里,却马上有一个比较单纯的字眼来代替的。司替文生所表现的情感,只在“命运的拨弄”“极边的岛国”等字上迸发出来。世人谁不觉得命运是拨弄人的?又谁不赞美那命运迁他出去的极边的岛国?教皇命令出来,要活剥皮的琪亚可莫圣洗,大约也一定在赞美命运拨弄他的那极边的岛国,就是行刑者用以将他的大腹皮同前褂似的卷起来的那块绑缚的板。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见一只野兔在架上打鼓,它很有意思地望着我,我晓得这野兔也一定虽则和人不同地在赞美它的命运,将它从树林里迁徙出来,迁它到提架的上面,这提架就是它的极边的岛国。但是这两宗命运的拨弄,并不算稀奇,并没有我遇见的一位爱尔兰的女孩子的命运那么稀奇。她系在拉丁区的一家极边的咖啡馆里侍候学生们的饮食的。她当然也在赞美命运,将她抛将出来,命定她在烟酒中送她的残生,侍候许多学生,他们爱听什么话,她就也不得不依顺他们。
在听完戏后,想寻些短时间的娱乐,艾儿佛、达伐利小姐和我三人,(有一天晚上)终于闯进了这一家咖啡馆。我本来想,这一个地方,对于达伐利小姐有点不大适宜,但是艾儿佛说,我们可以找一个清静的角落去坐的,所以结果就找到了一个由一位瘦弱的女侍者所招呼的地方。这一位女招待的厌倦的容颜,幽雅的风度和瘦弱的体格,竟唤起了我的无限的同情。她的双颊瘦削,眼色灰蓝,望去略带些忧郁,像Rosetti的画里的神情。波动的紫发,斜覆在额旁耳上也是洛赛蒂式的很低地环结在脖子的后面。我注意到了这两位妇人的互相凝视,一个健康多财,一个贫贱多病。我更猜度到了这两妇人在脑里所惹起的深思。我想两人一定各在奇异,何以一样的人生,两人间会有这样的差别?但是在此地我不得不先说一说谁是达伐利小姐,和我何以会和她认识。我有一次到罗雪泥曾在吃饭过的泰埠街角的咖啡馆托儿托尼去。托儿托尼从前是很有名的,因为据说音乐家罗雪泥得到两万块钱一年的收入的时候,他曾说过:“现在我对音乐也可以满足了,总算是得到报酬了,以后我可以每天到托儿托尼去吃饭去。”就是现在,托儿托尼,也还是文学家艺术家的聚会之所,这些文人艺士大约在五点钟的时候,都会到来的,我到巴黎的那一天所以也一直地进了这托儿托尼。到那儿去露一露脸,就可以使大家知道,我是在巴黎了。托儿托尼简直是一种变相的公布所。是在托儿托尼,我就于那一天遇见了一位青年。我的一位老朋友,是一位天才画家,他有一张画在鲁克散蒲儿古陈列着,巴黎的女子大抵都喜欢他的。这一位青年,就是艾儿佛,他拉住了我的手,很起劲地对我说“我正在找你”,他说他听见了我的到来,所以从妈特兰起到托儿托尼止,差不多几家咖啡馆都找遍了。他之所以要找我,就是因为他想找我去和达伐利小姐一道吃饭,我们先要上加飘新街去接她去。我把这街名写出来,并不因为是她所住的街和我的小说有关,却因为这名字是一种唤起记忆的材料。喜欢巴黎的人,总喜欢听巴黎的街名,因为街名和粉饰的墙上紧靠着的扶梯、古铜色的前门、叫门的铃索等,是唤起巴黎生活的记忆的线索,并且达伐利小姐自身,就是一个忘不了的好纪念,因为她是皇家剧场的一位女优。我的朋友,也是一个使人不能忘记的怪物,因为他也是一个以不花钱逛女人为名誉的游荡子,他的主义是“工作完后,她若喜欢到我的画室里来玩玩,那我们落得在一道快乐快乐。”但是不管他的主义是如何地不愿为妇人花钱,而当我在达伐利小姐的室内看她的装饰品的时候,和当她出来见我们的时候,他的那种郑重声明,我想是可以不必的。她的起坐室里,装饰着些十六世纪的铜物,掘雷斯顿的人形,上面有银的装饰的橱棚,三张蒲奢的画——代表蒲奢的法国、比利时、意大利三时代的作风的三张画。当我看了这些装饰品,正在赞赏的时候,他却郑重地申明说,这些并不是他送她的,她出来见我们的时候,他又郑重地申明说,她手上的手钏,也并不是他送她的,他的这一种申明,我觉得是多事。我觉得特别提起他的不送她东西这些话来,或者是一种不大高尚的趣味,因为他说的话,曾使她感到了不快,并且实际上我也看出了她同他一道出去吃饭,似乎并不同平常一样十分欢喜似的。
我们在发耀馆吃的饭,是一家旧式的菜馆,那些墙上粉饰成金白色,电灯乐队之类的流行趣味,却是很少的。饭后就到间壁的奥迪安剧场去看了一出戏,是一出牧童们在田野里溪流的边上聚首谈心后,又为了不贞节的女人,互相杀戮的戏。戏中也有葡萄收获,行列歌唱,田野里的马车歌唱等种种的场面,可是我们并不觉得有趣。并且在中幕奏乐的当儿,艾儿佛跑到剧场内的各处去看朋友去了,将达伐利小姐推给了我。我却最喜欢看一对恋爱者正在进行中的玩意儿,爱在这一对恋爱者所坐的恋爱窝巢的边上走走。戏散了之后,他说:“去喝一杯罢!”我们所以就到了那家学生们常进出的咖啡馆。是一家有挂锦装饰在壁间窗上,有奥克木桌子摆着,有旧式的酒杯,有穿古式的衣裳的女招待的咖啡馆。是一家时时有一个学生进来,口衔一个大杯,一吞就尽,跌来倒去地立起来不笑一脸就走的咖啡馆。达伐利小姐的美貌和时装,一时把聚在那里的学生们的野眼吸收尽了。她穿一件织花的衣裳,大帽子底下,露着她的黑发。她的南方美人特有的丰艳的肤色在项背上头发稀少的地方,带着一种浅黄深绿的颜色。两只很丰肥的肩膀在胸挂里斜驰下去,隐隐在暗示她胸前腰际的线条。将她的丰满完熟的美和那个女招待的苍白衰弱的美比较起来,觉得很有趣味。达伐利小姐将扇子斜障在胸前,两唇微启,使一排细小的牙齿,在朱红的嘴唇里露着,高坐在那里。那女招待坐在边上,将两只纤细的手臂支住桌沿,很优美地在参加谈话,只有像电光似的目光一闪射的中间,流露出羡怨的意来,仿佛在说她自己是女人中的一个大失败,而达伐利小姐是一个大成功。她说话的口音,初听还不觉得什么,然而细听一会儿,却听得出一种不晓是哪一处的口音来。有一处我听出了一个南方的口音,后来又听出了一个北方的,最后我明明白白听到了一句英国的腔调,所以就问她说:
“你倒好像是英国人。”
“我是爱尔兰人。是杜勃林人。”
想到了一个在杜勃林礼教中养大的女孩,受了命运的拨弄,被迁到了这一个极边的咖啡馆里,我就问她,何以会弄到此地来的?她就告诉我说,她离开杜勃林的时候,还只有十六岁,六年前她是到巴黎来做一家人家的家庭教师的。她老和小孩子们到鲁克散蒲儿古公园去玩,并且对他们说的是英国话。有一天,有一个学生和她在同一张椅子地坐在她的边上。其余的事情,可以不必说而容易地想得出了。但是他没有钱养她,所以她不得不到这一家咖啡馆来做工过活。
“这是和我不相合的职业,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生在世上,不吃究竟不行,而此地的烟气很重,老要使我咳嗽。”
我呆看了她一忽儿,她大约是猜破了我脑里所想的事情了,就告诉我说,她的肺,已经有一边烂去了。我们就又讲到了养生,讲到了南方的天地。她又说,医生却劝她到南方去养病去。
艾儿佛和达伐利小姐讲话正在讲得起劲,所以我就靠向了前,把注意力的全部都注在这一个可怜的爱尔兰女孩子的身上。她的痨症,她的古式的红裙,她的在皱褶很多的长袖口露着的纤纤的手臂,却引起了我的无穷的兴味。照咖啡馆里的惯例,我不得不请她喝酒的。但她说,酒是于她的身体有害的,可是不喝又不好,或者我可以请她吃一碟牛排。我答应了请,她叫了一碟生牛排,我但需将眼睛一闭,而让她走上屋角去切一块生牛肉下来藏着。她说她想在睡觉之前再吃,睡觉总须在两个钟头以后,大约是午前三点钟的时候。我一边在和她说话,一边却在空想南方的一间草舍,在橄榄与橘子树的中间,一个充满着花香的明窗,而坐在窗畔息着的,却是这个少女。
“我倒很喜欢带你到南方去,去看养你的病。”
“我怕你就要讨厌起来。并且你对我的好意,我也不能相当地报答你,医生说,我已经不能再爱什么人了。”
大约我们是已经谈得很久了,因为艾儿佛和达伐利小姐立起来要去的时候,我仿佛是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样子。艾儿佛见了我那一种样子,就笑着对达伐利小姐说,把我留在咖啡馆里,和新相识的女朋友在一道,倒是一件好事。他的取笑的话插穿了,我虽则很想剩在咖啡馆里,但也不得不跟他们走到街上去。皎洁的月光,照在街上,照在鲁克散蒲儿古的公园里。我在前头已经说过,我最喜欢看一对恋爱者正在进行中的玩意儿,可是深夜人静,一个人在马路上跑,却也有点悲哀。我并不再向那咖啡馆跑,我只一个人在马路上行行走去,心里尽在想刚才的那个女孩子,一边又在想她的一定不可避免的死,因为在那个咖啡馆里,她一定是活不久长的。在月光的底下,在半夜里,这时候城市已经变成了黑色的雕刻了,我们都不得不想来想去地想,我们若看看卷旋的河水,诗意自然会冲上心来。那一天晚上,不但诗意冲上了我的心头,到了新桥附近,文字却自然地联结起来,歌咏起来了,我就于上床之先,写下了开头的几行,第二天早晨,继续做了下去,差不多一天的光阴,都为这一首小诗所费了。
只有我和您!我且把爱你的原因讲给你听,
何以你那倦怠的容颜,琴样的声音,
对于我会如此的可爱,如此的芳醇,
我的爱您,心诚意诚,浑不是一般世俗的恋情。
他们的爱你,不过是为你那灰色的柔和的眼睛,
你那风姿婀娜,亭亭玉立的长身。
或者是为了别种痴念,别种邪心,
但我的爱你,却并非是为这种原因。
你且听,听,
我要把爱你的原因讲给你听。
我爱看夕阳残照的风情,
我爱看衰飒绝人的命运,
夕阳下去,天上只留存一味悲哀的寂静,
那一种静色,似在唱哀挽的歌声,
低音慢节,一词一句,总觉伤神,
可怜如此,你那生命,也就要消停,
绝似昙花一现,阴气森森,
你的死去,仿佛是夕阳下坠,天上的柔和暮色,渐减空明……
我要把你死前的时间留定,
我的爱正值得此种酬报,我敢声明。
我虽则不曾爱过任何人,
但我今番爱你,却是出于至诚的心。
我明知道为时短促,是不长久的柔情,
这柔情的结果,便是无限的凄清,
而这凄清的苦味,却能把浓欢肉欲,化洁扬尘,
因为死神的双臂,已向你而伸,
他要求你去,去做他的夫人。
或者我的痴心,不可以以爱情来命名。
但眼看你如春花地谢去,如逸思地飞升,
却能使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欢欣,
比较些常人的情感,只觉得纯真。
你且听,听,
我要拣一个麦田千里的乡村,
在那里金黄的麦穗,远接天际的浮云,
平原内或许有小山几处,几条树荫下的野路纵横,
我将求这样的一处村落,去度我俩的蜜月良辰;
去租一间草舍,回廊上,窗门口,要长满着牵缠的青藤,
看出去,要有个宽大的庭园。绿叶重荫,
在园里,我们俩,可以闲步尽新秋残夏的黄昏,
两人的步伐,渐渐短缩,一步一步,渐走渐轻,
看那橙花树底,庭园的尽处,似乎远不可行,
你将时时歇着,将你的衰容倦貌,靠上我的胸襟,
再过片刻,你的倦体消停,
我就不得不将你抱起抱向那有沙发放着的窗棂,
在那里你可吸尽黄昏的空气,空气里有花气氤氲。
最可怜,是我此时情。
看了你这般神色,便不觉百感横生。
像一天阴闷的天色,到晚来倍觉动人,
增加了那种沉静的颜色,蓦然间便来了夜色阴森,
如此幽幽寂寂,你将柔和地睡去,我便和你永不得再相亲。
我将悲啼日夜,颗颗大泪,流成你脸上的斑纹,
将你放向红薇帐底,我可向幻想里飞腾,
沉思默想,我可作许多吊奠你的诗文。
我更可想到,你已离去红尘,
你已离去了一切卑污的欲念,正像那颗天上的明星,
她已向暮天深处,隐隐西沉。
死是终无所苦,唉,唉,我且更要感谢死的恩神,
因为他给了我洁白的礼品,与深远的平和,
这些事在凡人尘世,到哪里去追寻。
这当然不是整个的好诗,但却是几行很好的长句,每行都是费过推敲的句子,只有末尾倒数的第二句差了些,文中的省略,是不大好的,光省去一个“与”字,也不见得会十分出色。
死是终无所苦,我要对死神感谢深恩,
感谢他给我了一个洁白的不求酬报的爱情的礼品。
哼哼地念着末数行的诗,我一边就急跑到鲁克散蒲儿古公园附近的那家咖啡馆去。心里却在寻想,我究竟有这样的勇气没有?去要求她和我一道上南方去住。或者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的,因为使我这样兴奋的,只是一种幻想,并不是那种事实。诗人的灵魂,却不是慈善家那丁艾儿的灵魂。我的确是在为她担忧,我所以急急地走往她那里去,我也不能说出为的是什么。当然不是将那首诗去献给她看,这事情的轻轻一念也是肉麻得不可耐的事情。在路上我也停住了好几次,问我自家为什么要去,去有什么事情?可是不待我自己的回答,两只脚却向前跑了,不过心里却混然感觉到,原因是存在我自己的心里的。我想试试看,究竟我是能不能为他人牺牲一切的,所以进了咖啡馆,找了是她招待的一张桌子上坐下的时候,我就在老等。但是等了半天,她却不来,我就问边上的一位学生,问他可晓得那个女招待。他说他晓得的,并且告诉了我她的病状。他说她是没有希望的了,只有血清注射的一法,还可以救她的命,她是已经差不多没有血液在身上了。他详细地述说如何可以从一个健康的人的手臂上取出血清来,如何注射到无血的人的脉里去。不过他在说着,我觉得周围的物影蒙眬起来了,而他的声气也渐渐地微弱了下去。我忽而听见一个人说“喂,你脸上青得很!”,并且听见他为我要了白兰地来。南方的空气,大约是疗她不好的,实际上是无法可施了,所以我终于空自想着她的样子而跑回了家里。
二十年过去了。我又想起了她。这可怜的爱尔兰的姑娘!被命运同急流似的抛了出去,抛到了那一家极边的咖啡馆里。这一堆可怜的白骨!我也不觉对命运俯了首,赞美着它,因为命运的奇迹,使我这只见过她一面的人,倒成了一个最后的纪念她的人。不过我若当时不写那首诗或者我也已经将她忘了。这一首诗,我现在想奉献给她,作一个她的无名的纪念。
本文系自George Moore’s Memoirs of My Dead Life里译出,题名A Waitress。原书是美国D.Appleton & Co.1932年版。
一九一七年九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