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根据前三福音书:耶稣的宗教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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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想要对耶稣的自我意识有一种清楚的认识,我们就既不能从第四福音书,也不能从和它的奇特性质有关系的共观福音书的上述一段行文中获得稳固的立足点,除了完全转向共观福音书外无其他出路。耶稣的山上说教从来一直被正确地认为是基督在共观书中的言论核心 [39] 。就连在其引言部分,基督的崭新世界观也像沛然而降的春雨那样滋润着人们的心田。所谓的“八福”(《马太福音》第5章第3—10节)自始至终贯彻着基督的和犹太人及异邦人传统思想截然不同的似非而实是的论点。有福者不再是吃喝玩乐的富人,而是贫穷、哀伤、饥渴的人们;通向幸福和富裕的正确道路已不再是暴力斗争、严格主张自己的权利,而是仁慈、和平与忍耐。同旧世界对比起来,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不像在旧世界那样,从外表和以为外表与内心符合一致的假定出发,而是认为内心是绝对重要的,它处于一种超过对立的外表的地位,并且宁愿与内心发生最亲密的关系。

人们都熟知,马太和路加在这里是有区别的,后者(第6章第20节往下)的“贫穷”是绝对的,而前者则是“心灵里的贫穷”,一个是指忍受(真正)饥渴的人,另一个则是指饥渴“慕义”者而言。我认为路加的比较简单陈述是更为原始的,而马太的增加部分则是后来为了防止误解所采取的措施,以免人们会认为耶稣的祝福只是因为外在的贫乏,和内心的作用无关。路加所陈述和理解的“八福”,对于那些在今世遭遇外在不幸的人们应许来世给予幸福,而与此相对照,呼吁降“祸”则是为了预示今世幸福的人来世将受惩罚,这一切都强烈地令我们想起晚期伊比奥尼教派的主张,不过它们也可以从耶稣当教师的经验中予以充分说明。如果耶稣在较高阶级的人民中发现过他们的高尚欲望曾因肉欲的享受而受到窒息,而在遭遇个人不幸的贫苦人中这种欲望则常保持活跃,当他出现在受压迫的加利利群众中的时候就很可能由于发现他们有相应的心情而宣告他们为有福。任何一种革命(基督教的兴起就是最猛烈的革命之一)通常总不是那些生活富裕的人而是穷苦不满的人予以支持。但耶稣宣告贫穷、饥饿等人有福并不是因为这些外在不幸本身的缘故,所以,马太的增加也并不意谓着他对耶稣的言论作了错误的解释,肯定地说,他比那些对苦行作过分的夸大后来又认为拥有任何尘世财物其本身就是罪的伊比奥尼派要正确多了。

耶稣把他对现在受贫困和受压迫的人所应许之福的实现放在来世和天堂。他的这种做法是和他那时代和人民的观点一致的,我们不必试图予以取消。以对于高尚事物的敏感性为其组成部分的内在超感觉幸福似乎是一种未来的奖赏;内心和外表的矛盾必须予以解决:人类新觉醒的精神生活必须和外界世界情况相适应,这是会自然地逐渐地产生的,但不可能在今生完全实现,只有借助于宗教表象期待其作为神迹般的调节在来世获得实现。

山上说教引言部分即第一部分所宣布的关于律法的解释,和强调外表行为的法利赛教派解释相反,强调了精神的唯一必要性,就是出于由外表转向内心的考虑。不仅是杀人,就连愤怒和仇恨,不仅是奸淫,就连不洁的念头,也都在禁止之列;不仅是假誓,任何誓言都和朴素真理不相称而必须予以抵制。耶稣在把对古人,即对接受摩西律法的人所说的话和他自己现在对门徒所说的话作对比的时候,就是表示他自己是精神的立法者,和仅仅是外表行为立法者的摩西处于对立的地位,或者毋宁说,他比摩西更高,因为他要把摩西所立的字面法律提到精神完善的高度。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使忍耐和爱仇敌的准则同真正希伯来人的也是真正古代人的严格补偿性的爱朋友恨仇敌(《马太福音》第5章第38节往下)的原则对立起来。接着他用以下的话作为山上说教的这一部分的结论:“使你们可以成为你们在天之父的儿女,因为他用太阳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如果说在新约里有真正从耶稣口说出的话,那么这肯定就是他所说的话,而不是后来由别人假借他的口说的话;因为直到编写我们的福音书的这整个期间,由于人们的思想狂热、争论不休、头脑发热、见解褊狭,使我们没有理由把这样光明磊落、心胸宽大的言论归之于这个期间的人们。因此,我们在这里看到了耶稣的虔诚的基本特点,他感到天父就是这种无偏袒的仁慈的化身,正是由于他对上帝所抱的这种见解,他才特别喜欢称上帝为他的在天之父。

耶稣对于上帝的这种基本直观,不可能是从旧约圣经得来。旧约里的耶和华是一个愤怒和妒忌的神,他严格地而且过分严格地执行报应和惩罚。这种思想尽管在晚期的先知书里有了缓和,但从未完全消失过。像在以利亚出现以前所说的上帝不在暴风雨、地震和烈火中,而是在平静、微小的声音中(列王纪上19章12节)这类的话是很罕见的。在至少对于异邦人把上帝表现为一个惩罚和报仇的神的排它主义犹太教里,想对上帝抱一种比较温和的见解也是有困难的。尽管以色列人被称为耶和华之子,作为上帝设立的总督和被保护人的以色列君王也有这样的称呼,但把上帝对一般人的关系看作是父子关系的这种思想对于旧约圣经来说则完全是一种外来的思想。耶稣使上帝为父的思想成为对上帝同人的关系的一种基本看法。他这样做只能是出自他自己内心的意见,是在他自己的天性中有无偏袒的仁慈这样一种独创性原则的结果。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是同上帝协调一致的。这种原则是从他的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像善于忍耐的父上帝那样,决不让自己的沉着镇静被人类的邪恶所破坏,而是要以善胜恶,以善行战胜仇敌。耶稣劝勉其门徒要以这样的行为证明他们真正是天父的儿子;他劝他们要完全像他们在天之父完全一样(《马太福音》第5章第48节)。在我们看来,所有这一切都表示,耶稣从一种道德的观点设想,上帝就像他自己宗教生活最崇高时刻的精神一样,而这种理想又转过来使他的宗教生活得到了加强。但在耶稣的意识中,他的最崇高的宗教精神就是那种以善胜恶的广阔的爱,因此,他就把它作为上帝本性的一个基本原则。

人类既都是上帝的子女,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都是兄弟的关系(《马太福音》第5章第22节往下),是彼此平等的关系,我们的本分就是在对待别人方面不要和对待自己有什么不同,不要责人严而责己宽(《马太福音》第7章第3节往下),在任何时刻和任何场合下我们都应该对待别人像我们希望别人对待我们自己一样(《马太福音》第7章第12节)。耶稣的这一训诲一直被强调为基督教的一条特殊的道德原则是理所当然的,它包含着人类的一个基本观念:所有的个人都必须服从人类的共同理想,这一观念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任何人都必须这样承认它、尊重它。

由于耶稣受人类爱精神和从这种精神所产生的行动的鼓舞,战胜了人生的一切障碍和局限,感到自己同天父原为一,这就在他里面产生了一种幸福,任何外在的喜乐忧苦同这种幸福比较起来就都失却其重要性。面对衣食问题他能够无忧无虑地谈及上帝给百合花以穿戴并喂饱了麻雀(《马太福音》第6章第25节);对于一种经常没有枕头地方的飘流无定的生活他能够感到满足(《马太福音》第8章第20节);由于意识到自己是向人类传达上帝旨意的旗手和使者他能够对外来的荣辱泰然处之。他热爱儿童,因为儿童的天真无邪、不骄不怨,最接近于这种神圣的爱的精神,在另一方面也使他们成了这种爱的最明显的对象(《马太福音》第18章第3节往下;第19章第14节往下)。人打了他的右脸,他欣然把左脸也转过来;人强逼他走一里路,他宁愿同他走二里路(《马太福音》第5章第44节往下);对于触犯他的弟兄他不仅是饶恕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马太福音》第18章第21节往下)。

耶稣既然养成了这样一种和上帝同样的愉快心情,把全人类理解为弟兄,就实现了先知所预言订立一种将律法写在心中的新约的理想(《耶利米书》第31章第31节往下);他已经,用诗人的话来说,“把神性吸收到自己的意志之中”,因此对他来说,“神已从其宇宙宝座降临,鸿沟已被填平,可怕的现象已经消逝”;人类在他里面已经从奴隶地位获得了自由。我们可以把这种愉快而宁静的基调,这种由高兴快乐的光辉精神所发出的行动方向称之为在耶稣里面的希腊文化成分。但这种内心的冲动以及与之相一致的耶稣的上帝概念在他里面都是纯粹精神上的和道德上的。希腊人只能借助于哲学到达这种境界,而在耶稣里面则由于他所受的摩西律法的教育以及先知著作的熏陶,成了一种很自然的天赋。

如果我们问,耶稣的这种和谐的性格是怎样产生的,摆在我们面前的关于耶稣生平的记述并没有提示它是由任何思想斗争而产生。的确,大家都清楚知道,除了关于耶稣婴儿时期的传说外,这些记述仅仅包括耶稣公开传道的短暂一段时期,而且是从排除他有任何人类犯罪可能性的观点写的;因而人们可以料想,在耶稣的这段愉快一致的生活以前,可能有过一段阴郁的斗争时期,也许还有过许多越轨的行为。但除非所有类比对我们都有欺骗性,我们总应该能够从耶稣后来的生活中发现有这类情况的迹象,而关于他的后来生活我们是并不缺乏资料的。凡是经历过斗争和剧烈的突破才获得净化的人们(试设想一下像保罗、奥古斯丁、路德那样的人吧),都会永远留下这类经历的伤痕 [40] ,在他们的一生中总会有某种苛刻、严厉和阴郁的东西紧紧地跟着他们:283但在耶稣里我们却一点这类的迹象也找不到 [41] 。耶稣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个完美的人而出现的,只需从其本性作自我发展,使他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坚定起来,而不必需要作任何改变或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种情况当然并不排除个人的疑虑和错误,需要不断作出严肃认真的努力来战胜自己、克制自己,正如上面所提到过的,耶稣曾拒绝把“良善”一词用在他自己身上。至于《马太福音》第19章第17节所表现的另一种含糊其词的说法,和《约翰福音》里的挑战:“你们哪一个能定我有罪呢?”一样,肯定都是出于后人的篡改,仅仅是《约翰福音》的逻各斯基督的一种表现而已。耶稣的内心发展总的说来是很稳定 [42] 的,尽管不是不需强大的努力,但并没有剧烈的转折点,这也就是耶稣无罪的教义的真实意义,这同把它作为一种纯粹消极概念理解的严格的教会意义毫无共同之处。正如以上所暗示到的,才能出众的外邦使徒在这方面和他的夫子并不一样,即使是后来基督教的两位伟大的改革家,奥古斯丁和路德,在这方面也只是更像保罗而不是更像基督,然而,如果真有一位近代宗教天才从一开始就成为肉身,就像耶稣时代的天才在他里面成为肉身一样,这样的人似乎也不大会像那些被制服过的人那样,依靠前人来维持自己,而是会以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将其工作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