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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百叶窗拉到了窗户上面,城市的灯光爬上了玻璃窗中间那条黑暗的地平线。多米尼克坐在书桌旁,修改着文章的最后几页,忽然门铃响了。客人不会不打招呼就来打扰她——她抬起头,铅笔停在半空中,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她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接着女佣进来了,说:“小姐,有位绅士要见你。”她的声音中有微微的敌意,解释说这位绅士拒绝说出他的名字。

一个橘红色头发的人?——多米尼克想问,但是她没有,铅笔僵硬地停在那里,她说:“让他进来。”

然后门开了,在走廊灯光的映衬下,她看到了长长的脖子和斜斜的肩膀,像是一个瓶子的侧影。一个浑厚而柔滑的声音说道:“晚上好,多米尼克。”她认出了埃斯沃斯·托黑,她从没邀请他来她家里。

她笑了,说道:“晚上好,埃斯沃斯。好久不见啊。”

“现在你该期望我来的,对吗?”他转过身对女佣说,“请给我来杯橘味香酒,如果你有的话,我相信你有。”

女佣睁大了眼睛,看向多米尼克,多米尼克静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女佣出去了,关上了门。

“肯定很忙吧?”托黑扫了一眼杂乱的桌子说,“相当不错啊,多米尼克,也有了收获,你最近写的东西越来越好了。”

她让铅笔从她手里落下来,把一只胳膊放在了椅子背上,半转过身来对着他,平静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样,埃斯沃斯?”

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那里用一种专家的沉稳和好奇审视着这间屋子。

“还不错,多米尼克。就像我希望你会拥有的房子一样,有点冷。你知道,我不会要那边的冰蓝色椅子。太显眼了。搭配得太好了,就在人们希望它在的那个位置上。我会要个胡萝卜红色的。一种难看的、耀眼的、放肆的红色,像霍华德·洛克先生的头发。那太……顺便说一句——只是顺便说一句——不带私人恩怨的。只有一点不适合的颜色,才会造就整个房间——这种东西会带来优雅。你的花摆放得很好。这些画,太……还不错。”

“好吧,埃斯沃斯,好吧,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吗?不知怎么,你从没邀请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舒服地坐下来,一只脚踝放在膝盖上,一条瘦腿平搭在另一条腿上,紧紧的铁灰色短袜从裤脚下完全露了出来,袜子上面露出一小块皮肤,白得发青,还带有几根黑毛。“不过,你一直不怎么合群。过去时,亲爱的,过去时。你不是说过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吗?那是真的。你一直这么忙——忙得不同寻常。拜访、晚宴、酒吧,还开茶话会。对吧?”

“对。”

“茶话会——我想那是最好的了。这个房间很适合办聚会——大——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特别是当你不挑剔来客时——你不挑剔的,现在不挑剔了。你拿什么招待他们?凤尾鱼糊,切成心形的肉末鸡蛋?”

“鱼子酱和切成星星形状的肉末洋葱?”

“年老的女士呢?”

“奶油乳酪和剁碎的胡桃——螺旋形的。”

“看到你把事情料理得那样好,我真是高兴。真是好极了,你为年老的女士想得这么周到。特别是那些极其有钱的——有个从事房地产的女婿。尽管我认为那不如陪卡门多·海碧去看《把我打倒》那样糟糕,海碧有一口假牙,还在百老汇街和钦伯斯街的夹角处有一片不错的空地。”

女佣拿着托盘进来了。托黑拿了一个杯子,小心地端着,呷了一口,这时女佣退了出去。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有秘密服务部门——我不会问是谁——为什么你有关于我活动的详细报告?”多米尼克冷漠地说。

“你可以问是谁,任何人,每个人。难道你不认为人们都在谈论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把她当作一个著名的女主人吗——这么突然?多米尼克·弗兰克小姐是第二个琦琦·霍尔科姆,但是要好多了——哦,好多了——敏锐多了,更有能力,然后,只是想想,漂亮多了啊。是你展示你出众容貌的时候了,你太漂亮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了那份美貌而割了你的喉咙。当然,如果联系到它的功能来看,它还是被浪费了。不过,至少,有人能从中得到好处。例如,你的父亲。我敢肯定,看到你的新生活,他乐坏了。小多米尼克对人友善。小多米尼克终于成为正常人了。当然,他错了,但是他感到高兴是件好事。还有其他几个人,比如我,尽管你从没做过什么让我高兴的事情,但是,你看,这就是我有幸拥有的能力——能够绝对无私地从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情中汲取快乐。”

“你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是在回答。你问为什么对你的活动感兴趣——而我回答:因为它们令我高兴。另外,看,如果说我是在收集自己对手的活动信息,人们肯定会震惊,尽管目光短浅。但是,对我自己这方的行动却不知情——真的,你知道,你认为我不是一个这么拙劣的将军,不管你对我有其他任何看法,你从来都没有认为我是拙劣的。”

“你那一方,埃斯沃斯?”

“看,多米尼克,那就是你写作和说话风格的问题,你用了太多的问号,不好,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好,特别是在不必要的时候。我们不要这么盘问了——只是谈一谈。既然我们都明白,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如果有——你早就会把我撵出去了。但是你没有,反而给了我一杯非常昂贵的烈性酒。”

他握着酒杯的边缘,拿到鼻子下面,很享受地慢慢啜了一口,就像是在餐桌上响亮地咂了一下嘴巴,在那里很粗俗,而在这里,一只雕花水晶玻璃杯沿压在一绺整齐的小胡子上,却显得特别优雅。

“好吧,”她说,“谈吧。”

“那就是我一直在做的。我很体贴——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要谈话。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准备好。哦,让我们谈谈吧——以一种绝对深思熟虑的方式——谈谈看到人们热切地欢迎你到他们中间、接受你、涌向你,是多么有趣的事。这是为什么,你想过吗?他们自己傲慢得很,却让一个一直都怠慢他们的人垮下来,变得合群了——他们打着滚儿,躺在那里,弯着爪子,等着你去挠他们的肚子。为什么?我认为,有两种解释。好的那一种是他们慷慨大方,希望用他们的友谊来向你致敬。只是好的解释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另一种解释是,他们知道,你需要他们就是在贬低自己,你正从顶峰跌落——每一种孤独都是一个顶峰——他们很高兴用他们的友谊把你拉下来。当然,尽管他们中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除了你自己。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经历巨大的痛苦做这件事,而没有一个崇高的原因,不是为了那个你选择的结局,你是永远不会这么做的,那结局比手段更卑鄙,同时让手段变得可以忍受。”

“埃斯沃斯,你知道,你说了一个你永远不会用在你专栏里的句子。”

“我吗?我肯定对你说了很多我不会用在专栏里的东西。哪一句?”

“每一种孤独都是一个顶峰。”

“那句?是的,太正确了。我不会的。送给你——尽管不怎么好。非常粗劣。有一天我会给你更好的句子,如果你想的话。很抱歉,你从我的小小发言中只挑出来那么一句。”

“你想让我挑什么?”

“哦,例如,我的两个解释。那是个有趣的问题。什么更善良——相信人类中最好的那部分并给他们压上他们不能忍受的崇高——或者就按他们原本的样子去看待他们,并且接受它,因为他们感觉舒服?当然,善良比公正更重要。”

“埃斯沃斯,我不在乎。”

“对抽象思维没有兴致吗?只是对具体的结果感兴趣?好吧。过去的三个月你给彼得·吉丁弄了多少项目?”

她站起来,走到女佣留下的托盘边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四个。”说着她把杯子举到嘴边,然后转过身站在那里,拿着杯子看着他,又说道,“那就是著名的托黑技术,从来不在你专栏的开头或结尾加以重击,而是把它悄悄地放在人们最防不胜防的地方。整个专栏都填满胡言乱语,只是为了加入那最重要的一笔。”

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太对了,那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交谈的原因。在与那些根本不知道你的微妙和恶毒的人交谈时把它们流露出来是一种浪费。但是胡言乱语绝不是偶然,多米尼克。而且,我不知道我专栏里的技巧变得这么明显,我要考虑用一招新的了。”

“不要麻烦了。他们喜欢。”

“当然,他们会喜欢我写的一切。那么是四个?我漏掉了一个。我数成了三个。”

“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你很喜欢彼得·吉丁。我正在帮助他,比你做的还好,所以如果你想和我谈彼得·吉丁的话——没有必要,是吧?”

“多米尼克,你这一句话中有两处错误。一处是诚实的错误,还有一处是在撒谎。诚实的错误是那种假设,我希望帮助彼得·吉丁——顺便说一句,我要比你更能帮助他,我有这个能力,我也会帮助他的,但是那需要长远的考虑。撒谎就是你认为我来这里谈论彼得·吉丁——看见我进来时,你就知道我来这里是要谈论什么了。而且——哦,天呐!——你会允许比我自己更讨厌的人来骚扰你,只为了谈论那个话题。虽然我不知道在这时候,对于你来说谁能比我更讨厌。”

“彼得·吉丁。”她说。

他做了个鬼脸,皱了皱鼻子:“哦,不。他还不够格。但是让我们谈谈彼得·吉丁。真是太巧合了,他碰巧是你父亲的合伙人。你努力为你的父亲寻找项目,像是个孝顺的女儿,没有比这再自然的了。你已经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为弗兰肯-吉丁事务所创造了奇迹。只是对几位遗孀笑笑,在我们更好的聚会上穿上华丽的时装。想想吧,如果你决定就这样走下去,靠出卖你无与伦比的身材,不是为了审美的意图——而是为给彼得·吉丁拿到项目。”他停了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又说道:“多米尼克,我的赞美,你配得到我对你的最高评价——因为你没有吃惊。”

“埃斯沃斯,那是指什么?惊讶价值还是暗示价值?”

“哦,那可以是好几样事情——比如,初步的试探。但是,事实上,那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些庸俗。同样也是托黑技术——你知道,我总是在适当的时间建议错误的调调。我是——本质上——是一个过于认真、过于表里如一的清教徒,我得允许自己偶尔有别的色彩——去缓解一下单调乏味。”

“你是吗,埃斯沃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本质上。我不知道。”

“我敢说没人知道。”他高兴地说,“尽管根本没什么秘密。很简单,所有事情减少到最基本部分就简单了。如果你知道基本原理有多么少,你会很惊讶的。我想可能只有两个。那是一种清理头绪的工作,是一种艰难的缩减过程——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不喜欢去自找烦恼的原因。我想他们也不会喜欢这个结果。”

“我不介意。我知道我是什么。你就说吧。我是个婊子。”

“不要愚弄自己,亲爱的。你还不如婊子。你是个圣徒。事实上圣徒是危险的,是不受欢迎的。”

“你呢?”

“事实上,我确实知道我是什么。仅此一项就能解释关于我的很多东西。我再给你一个很有用的暗示——如果你愿意用的话。当然,你不会愿意的。然而,也许——将来你会的。”

“为什么呢?”

“多米尼克,你需要我。你也许也有一点理解我。你明白,我不怕被理解,不怕被你理解。”

“我需要你?”

“是的,来吧,拿出一点勇气来。”

她坐直了,冷冷地沉默地等待着。他笑了,明显很高兴,丝毫没有试图去隐藏。

“让我们看看,”他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去研究天花板,“你为彼得·吉丁弄到的这些项目。修建克瑞恩办公室令人讨厌——霍华德·洛克从没有那样的机会。林德塞的家还好一点儿——洛克肯定被考虑过,我想要不是因为你,他会得到那个项目的。斯顿布克俱乐部也是——他有那个机会,只是被你毁掉了。”他看了看她,轻声地笑着,“多米尼克,对我的技巧和重击不加以评价吗?”笑声徜徉在他美妙的嗓音里,如同油脂漂浮在水流中一样顺畅——“你疏忽了诺瑞乡村公寓——上周他得到的,你知道。哦,你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成功。毕竟,恩瑞特公寓是个大工程,引起了很多讨论,还有很多人开始对霍华德·洛克先生表示了兴趣。但是你做得很出色。祝贺你。现在你认为我对你很好吗?每个艺术家都需要欣赏——没有人赞美你,因为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什么,除了洛克和我。而他不会感谢你。转念一想,我觉得洛克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而那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很累。

“亲爱的,你肯定已经忘记了是我先给你出的主意。”

“噢,是的,”她茫然地说,“是的。”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了吧。现在你知道我的立场是什么了吧。”

“是的,”她说,“当然。”

“亲爱的,这是行规。一个联盟。盟友从来不互相信任,但是这并不破坏他们的有效性。我们的动机可能相反。实际上,是相反。但是没关系,结果会是相同的。没有必要有一个共同的高尚目标。唯一必要的是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是的。”

“那就是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原因。我曾经很有用。”

“是的。”

“我可以比你参加过的任何一次茶话会更能伤害你的洛克先生。”

“为什么?”

“省略为什么。我没有询问你的为什么。”

“好吧。”

“那么我们之间能相互理解了?我们在这方面是盟友了?”

她看着他,无精打采地向前坐了坐,专注地,脸上一片空白,说道:“我们是盟友。”

“太好了,亲爱的,现在听着。不要隔三差五地在你的专栏里再提起他。我知道你每次都对他进行恶意攻击,但太多了。你使他的名字总出现在报纸中,而你不想那样做。还有,你最好邀请我参加你的那些聚会,有很多我能做而你不能做的事情。还有一点,吉尔伯特·考顿先生——你知道,加利福尼亚考顿陶器厂——正计划在东部建立分厂。他正在考虑用一个优秀的现代主义者。实际上,他正考虑洛克先生。不要让洛克得到那个项目。这是个大工程,会得到很多公众注意力。去为考顿夫人发明一种新的茶点三明治。随便你做什么,就是不要让洛克得到那个项目。”

她站起来,走到桌前,胳膊快速地来回摆动,拿起一根烟。她点着它,转向他,冷冷地说:“你可以谈得非常快,并且直奔主题——当你想的时候。”

“当我发现有必要的时候。”

她站在窗旁,看着窗外的城市。她说:“实际上,你没有做过什么反对洛克的事情。我原本不知道你这么在意。”

“哦,亲爱的,我没有吗?”

“你在报纸上从来没提到过他。”

“亲爱的,那就是我所做的反对他的事情,到目前为止。”

“你最早是在什么时候听说他的?”

“当我看到海勒公寓的图纸时。你不会认为我没看到吧,是吗?你呢?”

“当我看到恩瑞特公寓的图纸时。”

“以前没有?”

“以前没有。”

她吸着烟,并没有转向他,说道:“埃斯沃斯,如果我们当中的一个要去重复我们今晚在这里的谈话,另一个就会否定它,它永远都不会得以证实。所以无所谓我们彼此是否真诚相对,对吧?这相当安全。你为什么恨他?”

“我没说过我恨他。”

她耸了耸肩。

“至于其余的,”他又说道,“我想你能回答你自己。”

她慢慢地冲着玻璃窗上反射的微弱的烟头火光点了点头。

他站了起来,从她身边走过,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城市的灯光,看着有棱有角的建筑物轮廓,看着那些黑乎乎的墙壁被窗户上的强光映衬成半透明状,好像墙只是覆盖在坚硬发光物体上的一层薄薄的黑色方格面纱。埃斯沃斯·托黑温柔地说:

“看看。伟大的成就,对吗?英雄的成就。想想成千上万努力工作创造这些的人,想想那数以百万从中受益的人。据说,如果不是因为从古至今各处那十二个人的精神,不是因为那十二个人——或许不到十二个——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那也许是真的。如果是这样,则再一次有——两种可能的态度。我们可以说这十二个人是伟大的救世主。他们伟大的精神财富哺育了我们。我们怀着感激和手足之情愉快地接受。或者,我们可以说通过他们那些我们既比不了也跟不上的成就的显赫,这十二个人已经让我们明白,我们是谁,我们不要他们那些宏伟的礼物,我们觉得沼泽旁的洞穴和木棍摩擦生的火要胜过摩天大楼和霓虹灯——如果洞穴和木棍就是你创造力的极限。多米尼克,这两种态度中,你把哪个称为真正的人道主义?因为,你明白,我就是个人道主义者。”

过了一段时间,多米尼克发现与人们交流更容易了。她学会了把接受自我惩罚当作一次容忍度的考验,好奇心促使她去发现她能忍受多少。她穿梭于正式的宴会、戏剧招待会、晚宴、舞会——优雅大方,满面春风,她的微笑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更为明亮且寒冷,就像冬天里的太阳。她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空泛的话语,说话的人仿佛会被听众表现出来的任何热烈兴趣所污辱,好像只有沉闷才是人们之间唯一可能的关系,是他们不稳定的尊严唯一的保护。她对每件事都点头接受。

“是的,霍尔特先生。我认为彼得·吉丁是这个世纪的英雄——我们的世纪。”

“不,英斯基普先生,霍华德·洛克不行。你不能选霍华德·洛克……一个冒牌货?当然,他是个冒牌货——要用你敏感的诚实去评价一个人的正直……没什么?对,英斯基普先生,当然,霍华德·洛克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大小与距离的问题——距离……不。我不那么认为,英斯基普先生——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眼睛——是的,当我很高兴的时候,它们总是像那样——我很高兴听到你说霍华德·洛克什么都不是。”

“琼斯夫人,你见过洛克先生?你不喜欢他吗?……哦,他是让人无法同情的那种人。真的。同情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当一个人看到压扁的毛毛虫时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一次思想升华的体验。一个人能让自己前进,伸展开来——你知道,就像是脱下紧身束带。你不必压抑你的胃、你的心和你的精神——当你有同情感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是向下看,这个要容易得多。当你抬头向上看,你的脖子会痛。同情是最高尚的美德。它证明受苦受难是合乎情理的。世界上是必然存在苦难的,不然怎么会有高尚的美德和同情心啊……哦,它有一个反面。但那是艰难而苛求的……欣赏。琼斯夫人,欣赏。但那样要脱下的不仅仅是紧身束带……所以我说,我们不能对之感到可怜的都是邪恶之人,比如霍华德·洛克。”

夜深的时候,她经常会来洛克的房间。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只是确定他会一个人在那里。在他的房间里,宽恕、撒谎、认同和忘却自我都是多余的。在这里她自由地去抵抗,自由地看到她的抵抗被对手所欢迎,那个对手太强大了,对比赛无所畏惧,甚至需要她的抵抗。她发现有一种意愿,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实体,没有被触碰过,也不会被触碰,除非是在一场干净的战斗中,战胜或者失败,但是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会被保存于其中,而不会被埋在那毫无意义的冷漠泥浆里。

当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那是——必须是,那是那个动作最基本的要求——一种暴力。那是屈服,由于他们的反抗变得更完整了。那是一种紧张的行为,就像地球上伟大的东西都是紧张的一样。是紧张,让电流穿过金属线传递;是紧张,让水流通过水坝的遏制而产生电力。他的皮肤贴着她的,那不是爱抚,而是一种痛苦的浪潮,太多的渴望、欲望和否定在最后时刻全面爆发出来,就转化成了痛苦。这是牙关紧咬、满腔仇恨的行为,是不可忍受的剧痛的时刻——这是一个用痛苦来破坏和分解自我的时刻,痛苦的元素被破坏了、颠倒了、战胜了,卷到了对苦难的拒绝中,卷到了痛苦的反面,卷到了狂喜之中。

她从一个派对中回来,来到了他的房间,还穿着昂贵精细的晚礼服,就像是一层冰罩在她身上——她向后靠在墙上,感觉到身后粗糙的灰泥墙,慢慢地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件物品,看到了铺满纸的粗陋餐桌,看到了钢尺,看到了五个黑手指印弄脏的毛巾,看到了光秃秃的地板——她的眼神滑过自己身上发亮的缎子,滑到那只银色拖鞋的小小三角形鞋尖上,想着自己将怎么在这里脱去衣服。她喜欢在这个房间里乱逛,喜欢把手套扔在一堆杂乱的铅笔、橡皮和抹布中,把她的银色小包放在一件扔掉的脏衬衫上,喜欢啪的一声扯开钻石手镯上的扣儿,把它丢在还剩有一小块三明治的盘子里,放在一幅没有完成的图纸旁。

“洛克,”她说,她站在他的椅子后面,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放在他的衬衫底下,手指张开着,紧紧压着他的胸,“我今天已经要西蒙先生承诺,把他的活儿交给彼得·吉丁。三十五层楼,他希望一切都有价值,钱不是问题,只是艺术,纯粹的艺术。”她听到他偷偷地笑了,但是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只是用手指扣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来,更深地探进衬衫里,紧贴着他的皮肤。然后她把他的头扳过来,弯下身子,亲吻着他的嘴唇。

她进来时,看到一份《纽约旗帜报》摊开在桌子上,打开的那一页上登有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你的家园》。她的专栏里有这样几行:“霍华德·洛克是建筑界的萨德(3)。他爱上了他的建筑——看看吧。”她知道他不喜欢《纽约旗帜报》,他把报纸放在那里只是看在了她的分上。他看见她已经注意到了,他脸上是那种她所恐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生气了,她想让他去读她写的每一样东西,她更愿意认为这会深深伤害他,他会因此躲避。后来,她横躺在床上,他的嘴吻着她的胸,她看到了他一头橘红色的乱发,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张报纸,他感觉到了她在由于兴奋而颤抖。

她坐在地板上,他的脚旁边,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抓着他的手,整个拳头被握在他的手指中。她让拳头滑过他的手指,感觉出关节处硬硬的、小小的疙瘩,温柔地问道:“洛克,你想得到考顿工厂吗?你非常想得到吗?”“是的,非常想。”他回答说,没有微笑也没有痛苦。然后她把他的手抬起放到嘴边,就这样握了很长时间。

黑暗中她下了床,光着身子穿过房间,从桌子上拿了一根烟。她弯下腰,凑到火柴亮光前,她的小腹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显得十分圆润。他说:“给我点一支。”她把烟放到他嘴唇之间,然后她在漆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抽着烟,而他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支着身体,看着她。

有一次她进来,发现他在桌边工作。他说:“我就快做完了。坐下,等一会儿。”他没有再看她。她坐在那里等着,不说话,在屋子最深处的角落里蜷缩在一张椅子上。她看到他由于全神贯注的工作,眉毛拧成了直线,看他嘴的形状,脖子上紧绷在皮肤下的静脉,他的手像是外科医生的手。他看起来不像是艺术家,像是个采石场的工人,像是一辆在拆墙的拖车,像一名修道士。她不想让他停下来或者是看她一眼,因为她想看到他那种苦行者的纯洁,毫无一丝肉欲,想看到——那些她所能想起的记忆中的东西。

有些晚上,他来到她的公寓,也像她那样,没有事先预约。如果她有客人,他就说:“让他们走。”他会直接去她的卧室,而她就会把客人打发走。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声的约定,不用说明就都会明白,从来不会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她的卧室布置得很优雅,全是玻璃与淡绿色。他喜欢穿着在建筑工地上弄得脏兮兮的衣服来,他喜欢掀开床罩,然后坐在那里平静地谈论一到两个小时,不看床,也不提及她写的东西或者建筑或者她最新为彼得·吉丁找到的工作,放松的简单,在这里,像这样,让这些时间比被他们耽搁的那些时间更令人高兴。

有些晚上,在她的客厅里,他们坐在一起,坐在俯瞰这座城市的巨大窗户旁。她喜欢看见他在那扇窗户的旁边。他站在那里,半侧身对着她,吸着烟,看着下面的城市。她会从他身边走开,坐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看着他。

有一次,他起床时,她打开灯,看见他光着身子站在那里,她看着他,然后带着一种绝对真诚的绝望轻声说道:“洛克,我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这个世界让你去年夏天在采石场上工作。”

“我知道。”

他坐在床角。她向前挪了挪,把脸放在他的大腿上,蜷起身子,脚放在枕头上,胳膊下垂着,手掌慢慢地在腿上游走,从脚踝一直摸到膝盖,然后再摸回脚踝。她说:“但是,当然,去年夏天,你一分钱没有,没有工作,如果由我来决定,我也会正好把你送到那个采石场去做那种工作。”

“那个我也知道。但是也许你不会。也许你会让我成为美国建筑师行会会所里的一名洗手间服务生。”

“是的,可能。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后背上,洛克,就这样放在那里,像这样。”她趴在那儿,脸埋在他的膝盖里,胳膊垂在床边,一动不动,好像她身体里没有了生气,只是他手下她的肩胛骨还在活动。

她到过的客厅里,饭店里,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办公室里,人们都爱谈论《纽约旗帜报》的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有多么不喜欢霍华德·洛克,就是那个洛格·恩瑞特挑选的建筑业的怪人。这使洛克臭名远扬。有人说,“洛克?你知道,就是那个让多米尼克无法忍受的家伙。”“弗兰肯小姐太了解建筑了,如果她说他不好,他就会比我想象的更坏。”“天呐,但是他们两个一定恨死对方了!虽然我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喜欢听到这些。埃瑟尔斯坦·比斯利在美国建筑师行会公告上他的专栏里谈到中世纪城堡建筑时这样写道:“为了理解这些建筑的威严残暴,我们必须记住,封建君主之间的战斗是很野蛮的——有点像是多米尼克小姐和霍华德·洛克先生之间的世仇。”这让她很高兴。

奥斯顿·海勒曾经是她的朋友,他和她谈到了这件事。她从未见他这么生气过:平时脸上挖苦的魅力一扫而光。

“你究竟认为你在做什么,多米尼克?”他低声说,“这是我看过的公众刊物上,新闻业的流氓行径最突出的表现。你为什么不把那种东西留给埃斯沃斯·托黑呢?”

“埃斯沃斯很厉害,是吗?”

“至少,他很正派,没有给洛克设下不干不净的陷阱——虽然,当然了,那也只是不下流罢了。但是你到底怎么了?你意识到你在谈论谁,在谈论什么吗?当你通过赞美霍尔科姆爷爷那些可怕的夭折项目来找点乐子,极力贬低你父亲还有那个彼得·吉丁——那个屠夫家的帅小伙,他现在已经是合伙人了——这些都没什么。一点也不要紧。但是把这种理性的方式用在赞扬像洛克那样的人身上……你知道,我真的认为你很正直又很有判断力——如果你有机会去训练它们的话。实际上,我想你表现得像是个流浪汉,只是在强调你所写到的那些作品的蠢货主人的平庸。我以前没认为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婊子。”

“你以前错了。”她说。

一天早上,洛格·恩瑞特来到她的办公室,没有问候,直接说:“拿上帽子,你和我一起来看看。”

“早上好,洛格。”她说,“去看什么?”

“恩瑞特公寓。我们要建好了。”

“啊,当然,洛格。”她笑着站起来,“我想看看恩瑞特公寓。”

在路上,她问:“洛格,怎么了?想贿赂我?”

他挺直地坐在豪华轿车宽宽的灰色坐垫上,没有看她。他回答说:“我能理解愚蠢的恶意。我能理解无知的恶意。我不能理解故意的腐朽。当然,你有写任何东西的自由——在看了之后。但那不会是愚蠢或无视。”

“你高估我了,洛格。”她耸了耸肩,路上再也没说什么。

他们一起穿过了木栅栏,进到了只有光秃秃的钢铁和木板的丛林里,那里就要建成恩瑞特公寓了。她的高跟鞋轻轻地踩在满是石灰的板子上,她走着,身体后倾,带着一种漫不经心而又天真的优雅。她停了下来,看向钢铁框架里的天空,天空好像比平时更加遥远,被这些横扫一切的大梁向后推去了。她看向这些未来工程的钢铁笼子,角度分明,轮廓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充满生气,看起来是一个简单而合乎逻辑的整体。这个裸框中间的平面是未来的墙壁,这个裸框在这个冬日里,好像带着诞生与许诺的气息,像是一棵光秃秃的树,带着春天临近的第一抹绿色。

“哦,洛格。”

他看向她,看到了复活节时人们期待在教堂里看到的表情。

“我并没有低估,”他冷淡地说,“既没有低估你,也没有低估这座建筑。”

“早上好。”他们身旁响起了一个低沉、生硬的声音。

看到洛克,她没有惊讶。她没有听见他走近的声音,但是这座建筑里没有他是不自然的。她感觉他就在这里,她穿过外面的栅栏时,他就一直在这里。这座建筑就是他,比他的身体更个人化。他站在他们面前,他的手揣在敞开的大衣的口袋里,寒风中,他没有戴帽子。

“弗兰肯小姐——洛克先生。”恩瑞特说。

“我们见过一次。”她说,“在霍尔科姆家里,如果洛克先生还记得的话。”

“当然,弗兰肯小姐。”洛克说。

“我想让弗兰肯小姐来看看。”恩瑞特说。

“我可以带你们四处看看吗?”洛克问他。

“是的,请吧。”她先回答了。

他们三个一起穿过这座建筑,工人们都很好奇地盯着多米尼克看。洛克解释着将来这些房间的布局,电梯系统,供暖设备,还有窗户的布置——他好像是在给承包商的助手讲解。她问了几个问题,他也回答了。“洛克先生,一共多少立方英尺啊?用了多少吨钢材?”“弗兰肯小姐,小心这些管子,走这边。”恩瑞特先生向前走着,他的眼睛盯着地上,可什么也没看。但是随后他问:“洛克,进展如何啊?”洛克笑着回答说:“比预期的要提前两天。”他们站在那里,谈论着工作,就像兄弟一样,有一段时间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周围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站在这座建筑的中心,她想,如果除了他的身体,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那么,这里把剩下的他全都给了她。可以看,可以摸,开放给所有人。这些主梁、大水管,还有这些空间都是他的,而不会是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人的;是他的,就像是他的脸、他的灵魂。这里都是他创造的形状,他内在的东西让他有这样的创造力,原因和结果都在一起,促动的力量清晰地体现在每一根钢材里,一个男人的自我,这一刻是她的,因为她的看见和理解而成为了她的。

“弗兰肯小姐,你累了吗?”洛克看着她的脸,问道。

“不累。”她说,“不累,一点也不累。我一直在想——你打算安装什么样的管道装置,洛克先生?”

几天后,在他的房间里,她坐在桌边,看着报纸,看到她的专栏里有这么几行字:“我参观了恩瑞特建筑工地。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颗突然袭击的炸弹炸毁这间房子。这个结果很值得,比看到它变旧,变得烟熏火燎要好。家庭照片,脏袜子,鸡尾酒搅拌器,还有这些住户的柚子皮,都会使这座建筑被贬低。纽约的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允许在这栋建筑里居住。”

洛克走过来,站在她身旁,他的腿顶着她的膝盖。他低头看向报纸,笑了。

“你写的这些,让洛格完全糊涂了。”他说。

“他读过了?”

“今天早上我在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看这篇文章。刚开始,他用我从没听过的词汇把你骂得狗血喷头。然后他说,等等,他又看了一遍,然后他抬起头,很困惑的样子,绝对不是生气,然后他说,如果你以一种方式来读……但是再换一种……”

“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你知道,多米尼克,我很感激你,可你准备什么时候停下你对我的那些溢美之词?也许有其他人会看出来。你不会喜欢那样的。”

“其他人?”

“你知道,从你写的第一篇关于恩瑞特公寓的文章我就知道了。你想让我得到这个工程。但是你不认为其他人也许会明白你这么做的用意吗?”

“哦,是的,但是效果——对你来说——会比他们不知道更糟。他们更不喜欢你了。可是,我甚至不知道有谁会去费心去理解,除非……洛克,你怎么看埃斯沃斯·托黑?”

“天呐,人们为什么要去想埃斯沃斯·托黑是个怎样的人?”

她喜欢在那些聚会上遇见洛克的罕有时刻,是海勒或恩瑞特带他来的。她喜欢洛克彬彬有礼、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地叫她“弗兰肯小姐”。她享受着女主人紧张的关心——努力不让她和他碰到一起。她知道,周围的人们希望看到某种爆发,某种从未有过的令人震惊、敌意的迹象。他们从来没有表现出这种迹象。她没有去找洛克也没有回避他。他们互相交谈,好像他们是碰巧来到同一个聚会的,就像他们和其他人说话一样。这不需要任何的努力,这是真实的、适当的。他们使一切,使这次聚会都是适当的。她在这些人中找到了一种浓重的契合感,他们应该是陌生人,陌生人和敌人。她想,这些人能想象很多我和他之间的事情——除了我们之间的真相。这使她把那些美妙的时刻记得更为牢固——那些时刻没有被他们看见,没有被他们说起,甚至不为他们所知。她想,这里除了我和他,其他人都不存在。她有了一种占有感,这种感觉是她在别处无法产生的。在一屋子的陌生人中间,她偶尔向他那边望去,可以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拥有他。

如果她的视线穿过房间瞥到他,看见他在和一些空洞、冷淡的面孔交谈,她会漫不关心地转身走开;如果那些面孔带有敌意,她会高兴地观察一会儿;看到一张微笑、赞许的面孔转向他的时候,她会生气。这不是嫉妒。她不关心这张面孔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她憎恨那种赞许,她把它当作一种无礼。

一些特别的事情折磨着她:他居住的街道,房子门口的台阶,住宅区拐角处的汽车。她尤其憎恨汽车。她希望能把它们开到另一条街上去。她看向隔壁人家门口的垃圾桶,琢磨着他早上去办公室经过那儿时,垃圾桶是否就在那里。他是否看到了垃圾桶上有一个压扁的烟盒。有一次,在他公寓的大厅里,她看见一个男人走出电梯,有一秒钟她惊呆了。她一直以为这栋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当她坐上窄小的自操作电梯时,她向后靠着墙站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紧紧抱住肩膀,感觉自己缩成了一团,感觉一种亲密感,就像在一个小房间里洗着温热的淋浴。

当某个绅士正在告诉她百老汇最新的演出时,当洛克在房间的另一头小口喝着鸡尾酒时,当她听到女主人小声对某个人说:“上帝啊,我可没想到高登会带多米尼克来——我知道奥斯顿会对我大发雷霆,因为你知道他的朋友洛克也在这里。”她就会想起那些。

后来,她横躺在他的床上,闭着眼睛,脸颊发红,嘴唇湿润,失去了她强迫自己遵守的规则,失去了对自己语言的感觉。她小声说:“洛克,今天有个人在外面和你谈话了,他一直冲着你笑,傻瓜,十足的傻瓜。上周他看见两个喜剧电影演员就爱上了他们。我想告诉那个人,不要看他,你将无权想看其他的东西。不要喜欢他,你会憎恨世界上的其他东西,就像那样,你这个傻瓜,一个或者另一个,不要在一起,不要用同一双眼睛看,不要看他,不要喜欢他,不要赞许他,那就是我想告诉他的,不能把你和世界上其他东西放在一起。我受不了看到这个,我受不了,真希望有什么东西能把你从那里面,从他们的世界,从他们之中带走,任何东西都行,洛克……”她没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她没看见他在笑,她没有看清他脸上理解的表情。她只看见他的脸离她很近,她对他无所隐藏,无所不言,一切都已经准许了,回答了,找到了。

彼得·吉丁很是困惑。多米尼克突然热衷于他的事业,有些让人头晕目眩,充满奉承,还带来了巨大的利润,每个人都这样告诉他。但是有时候他不那么晕,没感觉受了奉承,便会感到不安。

他尽量回避盖伊·弗兰肯。

“彼得,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做到的这个?”弗兰肯会问,“她肯定是对你着了迷!谁会想到多米尼克会在所有人中……谁认为她会呢?如果她在五年前就做这些,她早让我成为百万富翁了。但是,当然,那不一样,父亲的感召和……”他看到吉丁的脸上有一种不祥的表情,就把句子的结尾改成,“和她的男人不一样。我们可以这样说吗?”

“听着,盖伊,”吉丁开口说道,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咕哝着说,“拜托,盖伊,我们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不能仓促行事。但是天呐,彼得,就咱们两个说,那样公开难道还不像你们已经订婚了吗?不止啊,比订婚还要张扬。”然后,笑容没有了,弗兰肯看起来很认真,心平气和,明显地上了年纪,带着他少有的真正的尊严。“彼得,我很高兴,”他说得很简单,“那就是我想看到的要发生的事情。我猜我的确爱着多米尼克。这令我很高兴。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她。她的,和所有其他的事情,终于都……”

“喔,老兄,你能原谅我吗?我实在是太忙了——昨天晚上我只睡了两个小时,考顿的工厂,你知道,上帝啊,那是什么样的作品——感谢多米尼克——那作品真叫绝活,但是你等到建起来再看吧!等到拿支票的时候再看!”

“她是不是太棒了?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做这些吗?我已经问过她了,我不太明白她说的话。她对我说了些没头没脑的疯话,你知道她是怎么说话的。”

“哦,只要她还在这样做,我们就有的急了!”

他没有告诉弗兰肯他没有答案,他没有承认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单独见过多米尼克了。她一直拒绝见他。

他还记得和她最后一次的私下谈话——还是那次参加完托黑的聚会回家途中坐在出租车里时。他记得她对他冷淡而平静的侮辱——没有伴随着愤怒的那种十足的蔑视的侮辱。他对其后的什么结果都能想到——却没想到看到她加入他的大本营,变成了他的媒体代理,几乎就是——他的皮条客。那就是问题所在,他想,当我想到这件事时,会想到那样的词。

自从她开始她那自发的行动以来,他就经常看到她。他曾经被邀请参加她的宴会——被介绍给他未来的客户。他从来没有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他想谢谢她,还要问她几个问题。但是在周围那群好奇的客人当中,他无法强迫她与自己进行她不想继续的谈话。所以,当她告诉周围那些欣赏的人们她是如何看待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时,他一直随和地笑着——她则站在他旁边,很随意地拉着他晚礼服的黑色衣袖,她的大腿挨着他的大腿,姿势充满了占有欲和亲密感,她对此好像没有注意到,这让这种亲密变得公开。他从所有朋友那里都听到了嫉妒的评价。他苦涩地想,他是纽约唯一一个不认为多米尼克在和他谈恋爱的人。

但是他知道她的奇想很不稳定,而这些奇想太重要了,不能被打乱。他躲开她,给她送花。他开着车,试着不去想它,但还是有一点——有一点不安。

一天,在一家饭店,他碰巧遇见了她。他看见她一个人在吃午餐,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径直走到她的桌前,决定表现得像老朋友那样,只记得她那难以置信的善行。在她对他的幸运作出诸多高度的评价后,他问道:“多米尼克,你为什么一直拒绝见我?”

“我为什么应该见你?”

“但是无所不能的上帝啊!”这句话纯属无意,却带着一种长期受压迫的尖利的愤怒,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了,笑着说,“哦,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次感谢你的机会吗?”

“你已经谢过我很多次了。”

“是的,但是你不觉得我们真的要单独见一次吗?你不认为我有点……困惑?”

“是的,我想你可能会很困惑。”

“噢?”

“噢什么?”

“这一切怎么回事?”

“是……到目前为止是五万美元,我想。”

“你太淘气了。”

“想让我停下来吗?”

“哦,不!那不是……”

“不是指委托。很好。我不会停下来的。你明白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我在为你做些事情,你很高兴让我来做这些事——所以我们达成了绝对的一致。”

“你说的着实可笑!达成绝对的一致。那是多余的重复,同时也是一种轻描淡写,不是吗?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怎么样?你不会希望我去反对你正在做的事情吧?”

“不,我不会。”

“但是‘一致’一直不是我感觉到的词汇。我太感激你了,我都有点头晕了——我惊呆了——别以为我现在在犯傻——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但是我特别感激你,我都不知道跟自己如何是好了。”

“很好,彼得。现在你已经谢过我了。”

“你看,我从来不敢自作多情地想你会这么为我的工作着想,这么在意,这么关注。然后你……那让我很高兴并且……多米尼克,”他问,说得有些着急,因为这些问题好像是拉着一条线的钩子,长长的,隐藏了起来,他知道这就是他不安的核心,“你真认为我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吗?”

她慢慢地笑了,说道:“彼得,如果人们听到你问这个,他们一定会笑的。尤其,你是在问我。”

“是的,我知道,但是……但是你说出的话,说过的全部关于我的话,都当真是你的意思吗?”

“那些话很管用。”

“是的,但是那就是你为什么挑中了我?因为你认为我优秀?”

“你是香饽饽,这难道不是证明吗?”

“是的……不……我的意思是……不同的方式……我的意思是……多米尼克,我想听你说一次,就一次,我……”

“听着,彼得,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但是我走之前,必须告诉你,你明天或者后天会收到兰斯代尔夫人的消息。现在记住,她赞成禁酒令,喜欢狗,讨厌女人吸烟,相信转世学说。她想让她的房子比普蒂夫人的好——霍尔科姆设计了普蒂的房子——所以如果你告诉她普蒂夫人的房子看起来太过炫耀,真正的简单则花费更多。你就过关了。你还可以谈点针绣法,那是她的爱好。”

他走了,愉快地想着兰斯代尔夫人的房子,把他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他记起来了,很是愤恨,耸了耸肩,告诉自己多米尼克的帮助里最好的一部分就是她那不想看见他的欲望。

作为补偿,他在参加托黑的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会议中找到了快乐。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看作是一种补偿,但他的确这么做了,而且觉得很舒服。他认真地听着高登·普利斯科特作关于建筑意义的演讲:

“因此我们的工艺的内在意义就在于我们视若无物的哲学事实中。我们创造了空间,一些物质的躯体会进入其中——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把这些物质躯体称为人类。我所说的空间,是人们称之为房间的东西。因此只有十足的门外汉才会认为我们建造的是石墙。我们不做这个。我们建造了空间,如我证明的一样。这把我们引向一个极其重要的推论:接受了‘不存在’比‘存在’更高级这种绝对的假设。也就是说,接受了不接受。我会用更简单的词语来说明这一点——以便更清晰明了:‘没有’要比‘有’更为高级。因此就很明白了,建筑师要比砖瓦匠更重要——因为不管怎么说,砖的存在是次要的幻觉。建筑师是一个处理基本要素的形而上学的牧师,他有勇气像面对非现实那样去面对现实的最初构想——因为什么都不存在,而他也创造着虚无。如果这听起来很矛盾,并不证明这是糟糕的逻辑,反而是更高层次的逻辑,是所有生命和艺术的辩证法。如果你从这个基本概念演绎开来,你就会得出广泛的社会意义上的结论——你就可以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还不如一个不美丽的女人,有文化还不如没文化,有钱人还不如穷人,有能力的人还不如没能力的人。建筑师是对一个极大的矛盾的具体诠释。让我们在对于这一认识的巨大自豪面前保持谦逊吧,其他的东西都是胡言乱语。”

听到这些的时候,一个人不用担心自己的价值和伟大。这些话让自尊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吉丁听得特别满意。他看了一眼其他人,听众们都在注意地听,非常安静,他们像他一样喜欢听这些。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嚼着水果软糖,一个男人在用折断的火柴棍清理指甲,一个年轻人伸着懒腰。那也让吉丁高兴,好像他们在说,我们很高兴听到这么伟大的讲演,但是没有必要过于恭维这种伟大。

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一个月碰头一次,没有什么明确的活动,就是听听演讲,喝几口劣质的果汁饮料,成员的质量和数量发展得都不快,还没有取得什么具体的进展。

会议在西区(4)一家修车厂楼上的一间宽敞、空旷的房子里举行。一条长长的、窄窄的、闭塞的楼梯直通标有委员会字样的门,里面有很多折叠椅,还有一张为主席准备的桌子和一个废纸篓。美国建筑师协会认为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是个愚人的笑话。“你为什么要在这些怪人身上浪费时间呢?”弗兰肯在美国建筑师协会的一个满是玫瑰花和丝绸的房间里问吉丁,十分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如果我知道就怪了,”吉丁高兴地回答,“我喜欢。”埃斯沃斯参加委员会的每一次会议,但是不发言,就坐在角落里听着。

一天晚上开完会后,吉丁和托黑一起走回家。西区的街道漆黑、破旧,他们在一家破旧不堪的杂货店停下喝了杯咖啡。“为什么不是杂货店呢?”当吉丁提醒托黑有几家很不错的餐馆因为托黑的光顾,现在很有名气了的时候,他笑了。“至少,这里没有人会认出我们,没有人打扰我们。”

他向那个褪了颜色的可口可乐标记吐了一口他的埃及香烟,要了一份三明治,很讲究地小口咬着一小薄片泡菜,那泡菜没有斑点,可看上去好像被苍蝇弄脏了似的。他和吉丁交谈着,漫无边际。开始,他说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声音,独一无二的埃斯沃斯·托黑的声音。吉丁觉得好像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中间,在星空之下,被怀抱,被拥有,安全,踏实。

“善良,彼得,”那个声音温柔地说,“善良。那是第一戒律,也许是唯一的。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在昨天专栏中极力贬低那出戏剧的原因。那部戏缺少基本的善良。彼得,我们必须对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善良。我们必须接受和原谅——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要原谅的东西。如果我们学会去爱一切,所有谦虚、无知、刻薄,以及你身上最刻薄的东西,都会为别人喜爱。然后我们就会发现宇宙中的平等,兄弟一般的和平,一个新的世界,彼得,一个美丽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