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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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同时,其他朋友在同一栋房屋的另一间屋子里高兴地讨论着要在“天堂”里举办的化装舞会。

在过去的几周里,罗森布施总想去问问资助他的那位俄国女士的健康情况。他知道她因为脚受伤一直都没有出过门。他觉得,虽然自己是自由艺术的忠实门徒,但还是应该义不容辞地向她展示一下年轻男人对礼仪和社会规则的尊重。

于是,他就在女伯爵的卧室里见到了她。卧室里弥漫着一股俄国皮革和香烟的味道,床边放着一个小桌,桌上放着一把俄式茶壶和一个空的香槟酒瓶,桌旁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堆着票据簿、文件夹、法语书和照片等东西。女伯爵纳利达身着一件长长的丝绸睡裙,靠在床头,乌黑的头发上盖着一个带有针绣花边的黑色面纱,看起来很像修女。她的脸色比夏天的时候还要苍白。但当她优雅地笑着向他伸出白嫩的小手时,他不得不承认,她很善于利用自己遭受的痛苦,也很善于让别人觉得,这种被迫保持的安静状态似乎比以往她参与的任何活动都有趣。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那位已经退休的歌唱家似乎总是陪在女伯爵身边,她把自己坐的椅子让给了罗森布施,自己走到房间后面坐了下来,拨弄着壁炉里的火。

床的对面放着一把矮椅,上面坐着一位年龄稍小的女士。罗森布施没见过她,但他那双艺术家的眼睛立刻就被她吸引了。她结婚了吗?女伯爵也没提她的名字。她的身体看起来柔软而丰满,很像一位成熟的少妇,但那漂亮的脸蛋、那偶尔瞟一眼别人的深蓝色眼睛却让人感觉到了少女的温柔和梦幻。她正在低头刺绣,偶尔会突然抬起头,天真地盯着说话者的脸,抿嘴一笑,露出两排漂亮的牙齿。之后,就继续低下头,好像重新陷入了迷茫似的,任自己厚厚的棕色长发盖住前额。这时,她看起来就像一位少女。

罗森布施立刻就神魂颠倒了,他很想靠近这个迷人的女孩儿。但女伯爵完全把他的时间给占了。她让他详细地跟她说说最近在做什么,而且对他的那幅《吕岑会战》非常感兴趣。她这个人很容易就会让人相信别人的计划和目标对她来说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罗森布施感到很开心,不过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虽然她对他很感兴趣,但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所以他一直滔滔不绝往下讲着,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包括他的工作、他对艺术的看法、他的朋友等,最后又提到了“天堂”马上要举办的化装舞会。他提到很多事情,也提到詹森会穿威尼斯人的衣服,他的未婚妻选的衣服风格跟他很相似,完全照搬了帕里斯·波登[帕里斯·波登,1500—1571,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和西方油画之父提香·韦切利奥一起同属威尼斯画派,主要作品有《威尼斯情侣》《天使报喜》等]画中人物的服装:一件镶有金色刺绣图案的红色天鹅绒服,这与她那苍白的脸庞和暗黄色的头发非常协调。

他在说话时,那位美丽的小姐把手里的绣品放在膝盖上,双眼紧紧盯着他,就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听童话故事一样。

他于是结结巴巴地说:“小姐,这件衣服也很适合你。”他还是第一次和这位不认识的小姐直接对话。

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没说。

然后,她和女伯爵互相看了一眼。女伯爵好像故意要岔开话头似的,询问罗森布施选了什么衣服。他很坦白,说自己的经济情况不允许他购买华丽的服装,所以就选了一件带连帽的修道士服,这件衣服跟他的胡子很配。但在化装舞会上,他想表现得更浪漫些,所以不会做那种常见的布道。

女伯爵说:“你的布道一定会充满才华和智慧的。不过,如果衣服太长的话,会不会太热、太难受呢?你能帮女伴找到一件和这件衣服相配的衣服吗?”

罗森布施叹了一口气说:“亲爱的伯爵,真是很不幸,跟大多数朋友相比,我会更容易守住终生单身的承诺。我喜欢的唯一女孩儿……算了,别拿我的私事来烦你们二位女士了!”

“不,不,你别这么说,亲爱的罗森布施先生。大胆地说出所有事情吧。你会发现,在我这儿,你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支持和理解。”

“那好,我就跟你们说说吧。我已经邀请过一个女孩儿来参加这个舞会。我确定,除了漂亮的朱莉外,她能把舞会上所有的女士都比下去。但她的父母——那对顽固不化、思想狭隘的店主——却怎么也不允许这个可怜的孩子享受这种单纯的快乐。女士们,你们现在明白了吧,我是宁愿单身下去,也不会与这个女孩儿交往的,她可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儿。”

说到这里,他脸红了,还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只手上还戴着手套。

纳利达和那位陌生小姐又互相看了一眼。那位老歌手也不怕罗森布施能认出她了,早就走到了床尾,很感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女伯爵笑着说:“或许……或许我能帮你找一位替补,在一定程度上能挽回你的损失。在你进来之前,我们在说,命运是多残忍啊,竟然在这样狂欢的时刻把我困在这间屋子里。现在看,我跳舞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但我亲爱的朋友冯·圣·奥宾女士……顺便说一下,你别看她的名字,其实她是一位很善良的德国人。我这次邀请她过来,主要目的就是想让她参加这次慕尼黑狂欢节,但现在她不得不坐在我的床边,展示着一位基督徒的耐心和慈悲!说实话,如果她能找到一位相信她且人品也不错的骑士……”

“哇哦,伯爵女士!”罗森布施激动地跳了起来,插嘴道,“你是认真的吗?这位小姐不会瞧不起……”

“先生,你是个好人,”陌生的小姐含糊不清地说道,声音既温柔又好听,一下就抓住了罗森布施的心,“我真的很想偷偷看看艺术家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关于这次的狂欢节,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但我不敢贸然闯入一个陌生的圈子,即使有一位最有绅士风度的骑士保护着,况且你也说过,大家是不能戴面具的。”

听到这里,罗森布施热情地大声说:“小姐,我完全理解你!人们很习惯把一些疯狂的事情与我们这些艺术家联系起来,所以上流社会的小姐会被吓跑。但如果你亲自去看看,你就会明白,我们其实比传说中要好得多。请允许我做这样一个提议。我会帮你找一件跟我的衣服很相似的僧侣服。如果不想让别人认出你,把连衣帽戴上就可以了。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在脸上贴白色的眉毛和胡子。这样一来,你就像坐在一个窗帘后面,或坐在一个黑漆漆的剧院包厢里,你会很安全。谁都不会怀疑在这么简单的伪装下,竟是一位如此优雅、如此漂亮——请原谅我这么大胆地恭维你——的女士。大家只会想,挽着我胳膊的就是那位对父母唯命是从的姑娘,她偷偷从笼子里跑出来了。”

听他这么说,陌生小姐站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腰和女伯爵说了一会儿话。与安静的时候相比,她动起来的时候更加迷人。罗森布施完全被她迷住了,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那美丽却不失优雅的身姿,心里咚咚地跳着,等待着她们讨论的结果。

之后,她转过身面对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就好像要再一次说服自己要相信他似的。她说:

“先生,我想冒一次险,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你不能告诉任何朋友你的女伴是一个陌生人,包括他们介绍给我的人,一个字都不可以。第二,如果我要你带我离开,把我带到马车里,你必须马上做到。你不用怕,”说到这里,她俏皮地一笑,继续说,“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不过,我真的很想去看看这么多聚在一起的著名艺术家,去看看他们的衣服和身边的漂亮女伴是什么样的,这种欲望还真是无法阻挡。最好是你不要带我去,我自己去就行了。等到整个狂欢开始之后,大约11点左右,我会坐马车到花园门口。你就行行好,到时候来接我吧。同意这么做吗?能保证严格遵守这两个条件吗?”

听到她讲完这番话后,罗森布施眼前浮现的则是另外一种美妙的场景。他笃信,在这位漂亮的陌生小姐沉浸到舞会的狂欢气氛中后,他能说服她去掉伪装,和他一起在“天堂”里发出夺目的光彩。因此,他很聪明地同意了她的计划,而且还很严肃地向她保证,自己能做到她要求的所有事情。伯爵夫人坚持要亲手为自己的朋友穿上僧侣服,所以他也同意在狂欢的前一天把衣服和其他必需品送到宾馆来。之后,他就离开了。面对着意想不到的好运气,他着实很激动,但离开的时候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

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斯蒂凡诺泼斯,也想起了这个人和那位俄国女士的关系。他觉得有点儿奇怪,既然她这么热心地要把这位美丽小姐介绍给“天堂”,而她自己又用不上这位骑士,那干吗不让这位骑士陪伴这位小姐呢?

“可能是这样,”他一边得意扬扬地捋着胡须,一边在心里想,“她其实不在乎由谁负责这位迷人的小姐,但如果这个年轻的小罪人和那位像唐璜[唐璜,真实的历史人物,是一个生活在15世纪的西班牙贵族。曾诱拐过一位少女,之后又把少女的父亲谋杀。英国诗人拜伦的《唐璜》就是以他为原型的长诗]一样的浪荡贵族在一起的话,她会很嫉妒。但也可能是这位漂亮小姐以前说过,她很讨厌这个来自希腊的冒险家。不管怎么说,她好像更喜欢我一些。真是一个迷人的小女人啊!他的丈夫在哪儿呢?难道她是一个寡妇?如果是这样的话……”

想到这儿时,有人从他身后的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的思绪顿时被打断了。他很快认出来,这个人就是那位老男爵,他在罗塞尔的别墅里曾见到过他。但怎么回事?他那么友好地跟他打招呼,这位快乐的老绅士却只是木然地应了一声,带着一种狂野的表情,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就好像面前的人是个陌生人,而他居然还站在楼梯上等着这位老男爵。

他跟在男爵后面,一边摇头,一边低声咕哝着:“这些贵族的臭记性啊!如果那位冯·圣·奥宾小姐也是这样,那我宁肯和南尼在一起,那样可能还会开心一些。但没办法呀,这就是贵族的一个通病。在罗马,你就要按照罗马人的方式办事。”

咕哝完这些,他把披风甩到身上,然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愉快地走到了雪地里。身上依然是那件颇有历史的天鹅绒外套,搭在外套上的披风折痕还颇为漂亮。但他还是有点儿不开心,因为不能立即去告诉安杰莉卡他赢得了多么大的一次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