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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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Kataplous),一名《霸王》(Tyrannos),是说卡戎载一船鬼魂过渡到阴间去,其中有一个是霸王,这当初只是说他不依法定程序取得政权,后来渐成为暴君的意思了。篇名原意云往下航行,这里特别是指往阴间去,即是从上边到下界去的过渡,与普通的渡河不同,因为这条路是有去无回的。神话上有些英雄,如赫剌克勒斯,俄底修斯等,都曾到过阴间,但是他们并不经过这条河,是绕道从陆路去的。这篇里照例嘲笑世人的贪恋荣华富贵,特别借了那霸王来加以描写,中间用两个人做陪衬,即皮匠弥库罗斯与犬儒库尼斯科斯,这皮匠即是《公鸡》一篇中的主人,他似乎接受了公鸡的启发,已经放弃了发财的梦想,变成极端的乐观而且玩世了,犬儒则自有他那一套人生观,轻视世俗的所谓幸福,在著者的意思似以此为至善,应分发往“福地”里去。在公元前三世纪时,有一个犬儒派的哲学家,名叫墨尼波斯(Menippos),曾经著好许多讽刺文章,对于世人种种缺点加以嘲笑,他的著作虽然都已散佚,不曾流传下来,但路吉阿诺斯的对话却是模仿他的,有两篇对话还以他的名字为题目。有批评家曾说,墨尼波斯著有《召鬼术》(Nekyia),路吉阿诺斯仿之作《死人的对话》,并用其材料为此篇,虽无征不信,殆亦可能吧。

这一篇我于一九二二年曾据奥斯福丛书福娄(F.G.Fowler)的英译本译出,题名曰《冥土旅行》,这回能够于四十年后根据原本,再将此篇重译一过,实在是很可欣喜的事情。

上场人物

卡戎 见第五篇人物说明。

克罗托 见第五篇注[33],运命女神三人之一,本来职司为人纺运命之线,在本篇中乃是监运死者,验收他们上船。

赫耳墨斯 见第五篇说明。

库尼斯科斯(Kyniskos) 本义云小狗仔,后引申作“小犬儒”讲了,是一个犬儒派哲学者,苦行如乞丐,以食路头祭祀的馂余,及生乌贼而死。在《宙斯被盘问》一篇中,亦以库尼斯科斯为盘问的主角。

墨伽彭忒斯(Megapenthes) 义云大忧,系是霸王,本篇以他作为副题,重在写他的奢侈不法,与皮匠的生活成为对比。

弥库罗斯(Mikyllos) 是一个皮匠,希腊平民中生活更为辛苦者,在《公鸡》这篇对话中出现,其初尚有发财的梦想,后来因听见了公鸡的启发,成为达观的人了,这里作为平民的代表,与荣华富贵的霸王正相对立。

死人们 舟中众鬼魂唱哀歌者。

提西福涅(Tisiphônê) 报仇三女神之一。古代相信人如被杀,死鬼便追随凶手,以求报复,后来变为有专司其事的女神,且与运命女神相混,其数亦有三人,并各有名字,其一云阿勒克多(Allêktô),义云不息,其二云墨该剌(Megaira),义云怨恨,其三云提西福涅,义云报复者。在本篇中出现,其职务乃与克罗托相似,只是到岸接收罢了,但称她手执火把,仍是复仇女神本色。

剌达曼堤斯(Rhadamanthys) 是宙斯的一个儿子,为“福地”(Elysion)的主者,这里算他是阴间的审判善恶的神。

床与灯 均是证人,叫来证明墨伽彭忒斯的不法的。

卡戎 克罗托,你瞧,渡船已经收拾得像个样子了,早已预备好可以出发。船舱的水戽了出去,桅杆竖起,风篷挂上,每枝桨都架好在桨眼里了,在我的方面是没有什么事情来阻止它的起锚开船了。但是赫耳墨斯迟延着不来,他本来早该在这里了。渡船上还没有一个乘客,如你所看见的那样,今天在这时候本来可以往复三次了,现在是已经晚上要放牛的时候,可是我还不曾赚到一个铜元。我很知道后文是怎样,冥王将以为我办事玩忽,但是实在这还是别人应该负责。我们那个美与善的护送死人者好像同凡人一样地在上边喝了一口忘河的水,所以忘记了回到我们这里来了。他或者是同什么小伙子摔跤吧,或是在弹他的竖琴,或是在聊天,显示他说废话的本领,或是到什么地方干小偷去了,因为这也是他的技艺的一种。总之他对我们的事情有点太是自由了,其实他也是一半属于我们的。

克罗托 但是,卡戎,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有什么事忙着呢?宙斯在上边也会特别找他去办什么事的。他也是他的主人呀!

卡戎 是的,克罗托,不过这也不是说,他可过分地对于共有的财产摆那主人的架子,在我们是决不硬留下赫耳墨斯的,在他应该去的时候。但是,我知道这个原因。在我们这里,所有的东西只是水仙花,奠酒,送葬饼,给鬼魂吃的东西,此外是烟雾,阴暗与昏黑。在那天上却都是光明,有充足的神食与无穷的仙酒。所以他喜欢留在那里,这是不足为奇的。他离开我们的时候,那是飞去的,好像是从什么牢狱里逃走一样,但是到了那时候应该回来了,却是慢慢地一步步地走着,好容易才能走下来呢。

克罗托 卡戎,不要再生气了。他已经走近来了,你看,还给我们带了好一大群人来,不如说是一群山羊,拥挤在一起,他挥着棒赶着走。但是,这是什么呀?其中一个人捆缚着,另外一个人我看在笑着,又有一人在肩上挎着一只袋,手里捏着一根棍子,眼光很锐利的,督促着别人走动。你没有看见赫耳墨斯么,他自己也全身流汗,脚上满是灰土,还是在喘息呢?他是全然喘不过气来了。——赫耳墨斯,那是什么事?为什么这样地激动?在我们看来,你好像是很受了累了。

赫耳墨斯 克罗托,这都是为了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儿跑走了,我走去追他,所以几乎赶不上今天你们的船了。

克罗托 那么他是谁呢,为什么他想要逃跑的呢?

赫耳墨斯 这是很显明的,就是他想还是活着的好。他是一个国王或是霸王,从他的悲歌悼叹中听来,他说是有绝大的幸福被抢走了呢。

克罗托 所以这个傻子想要逃走,以为他还能活下去,在规定给他的运命的线已经割断了之后么?

赫耳墨斯 你说他想要逃走么?假如不是这位拿棍子的朋友帮助我,我们抓住他并且捆绑了,那么他就早从我们这里逃脱了。自从阿特洛波斯将他交付给我以后,一路上拖延落后,把他的两只脚凿到地底里去,要想叫他前进实在不是容易的事。他又时时祝祷或是请求,要想放免一会儿,答应给我许多礼物。当然我没有放走他,因为我知道他所说乃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刚才走到地府的入口,我同平常一样将死人点交给埃阿科斯,他呢,正在把他们和你妹子交予他的发单核对数目的时候,这个该死的却不知怎么地溜脱了。结果是在账目上缺少了一个死人,埃阿科斯皱了他的眉头,说话道:“赫耳墨斯,百事都要规规矩矩的,别弄那些鬼把戏。你在天上闹那种玩艺儿,也就够了。这死人的账目是很清楚了,什么都不能隐藏。发单上写着一千零四名,你看,但是你交给我却短少了一个。你大概不是说,这是上了阿特洛波斯的当了吧?”他的话使我脸红了,我立即想起路上那些情形,于是四下一看,到处都不见那人,我觉得他是逃走了,便用尽我的力气追去,沿了那通向阳世的道路。我的那位朋友愿意跟了我去,我们像赛跑似地走去,等到我们把他捉住的时候,已经是在泰那洛斯地方了。只差一点就要被他逃脱了。

克罗托 卡戎,我们却正在说赫耳墨斯的荒唐呢!

卡戎 那么我们还为什么耗费时光,好像是迟延得还不够似的?

克罗托 你说的对,让大家上船去吧。我手里拿着簿子,仍旧去坐在舱门口,等他们各自上船来的时候,认清了这是谁,从哪里来,是怎样死的,那时你拿到手,就可以装载起来了。现在,赫耳墨斯,是不是先来装那些小孩子?因为他们是没有什么事情告诉我的。

赫耳墨斯 这里,渡船老爹,一总三百个,连弃儿在内。

卡戎 阿唷,好收获!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些绿蒲桃的死人呀。

赫耳墨斯 克罗托,你是不是在这以后要把那些“无人哭”送上船来呢?

克罗托 你说是那老人们么?就那么办吧。我现在为什么要费工夫来研究欧克勒得斯以前时代的事情呢?——你们年过六十的人都进去吧。这是怎的?他们没有理我,因为耳朵都被年龄堵塞住了。你须得捡起来,把他们运上去才好呢。

赫耳墨斯 这里又是一宗,一总四百缺两个,都是软极熟透了,按时令摘下来的果子。

卡戎 凭了宙斯,这些已经都是蒲桃干罢了!

克罗托 赫耳墨斯,其次把受伤的送上来。——首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但是我还不如看着我的本子,来点呼你们吧。八十四个,应于昨日在墨得亚之战被杀,在这里边有戈巴瑞斯,俄克绪阿耳塔斯的儿子。

赫耳墨斯 都到了。

克罗托 为了恋爱而自杀的七个人,其中有哲学家忒阿革涅斯,为妓女默伽剌的缘故。

赫耳墨斯 就在你的近旁。

克罗托 还有那为了争夺王位而互相杀死的呢?

赫耳墨斯 他们站在这里。

克罗托 为那奸夫和自己的妻子而谋死的人呢?

赫耳墨斯 正在你的近旁。

克罗托 现在带那些法庭的成绩品进来吧,我是说那被棍子和十字架处死的?赫耳墨斯,还有被强盗所杀的十六个人在哪里呢?

赫耳墨斯 这里就是,这些你所见的受伤的人。你要我把那女人们都带上来么?

克罗托 很好,还有那些死于难船的人们也同时带来吧,他们都是同一的死法的。把那死于热病的人,也同时带来,他们的医生阿伽托克勒斯连同一起。还有哪里是哲学者库尼斯科斯呢,他应该在吃了赫卡忒的夜宴,净罪的鸡蛋和一个生乌贼而死的?

库尼斯科斯 好克罗托,我一直就站在你的身旁呢。我做了什么坏事情,你却让我在世上住得那么久?因为你差不多给我纺的几乎有一整个纺锤了。虽然我常想割断那线,就此来吧,但是不知什么缘故总是不能断。

克罗托 我留下你去当人间缺点的督察和医生呢。但是现在上去吧,愿你得到好运。

库尼斯科斯 不,凭了宙斯,先让我们把这个捆缚着的人弄上船去。我怕听了他的请求,你的意见会动摇的。

克罗托 来吧,且看他是什么人?

赫耳墨斯 墨伽彭忒斯,拉库得斯的儿子,是一个霸王。

克罗托 你上船去吧。

墨伽彭忒斯 不,主妇克罗托,只让我上去一会儿。随后我会自己走回来的,不要有人来传。

克罗托 但是为了什么你要回去的呢?

墨伽彭忒斯 我要求第一去完成我的宫殿,那房屋才只造到一半哩。

克罗托 胡说八道!上去吧!

墨伽彭忒斯 运命之神呵,我不请求很长的时间,只要许可我停留一天,等到我可以告诉我的妻子,关于我的钱财,在哪里我埋藏着极大的宝藏的地方。

克罗托 这是注定了的。你不可能改变的。

墨伽彭忒斯 那么这许多金子便都丢掉了不成?

克罗托 不会丢掉的。关于这事你尽可以放心,因为你的堂兄弟墨伽克勒斯会得到它的。

墨伽彭忒斯 呀,岂有此理!我的那个仇敌么,只是因为我的性情缓慢,才没有早把他处死的?

克罗托 正是那人。他将比你后死四十年带零一点,完全拿过去你的姬妾,你的衣裳和你的珍宝。

墨伽彭忒斯 克罗托,你把我的财产给了我最坏的仇敌,你太不公平了。

克罗托 最高贵的先生,可是那不是以前属于库狄玛科斯的么,是你把他杀害了,并且在他呼吸未断的时候,在他面前屠杀了他的儿女,这才得到手里的?

墨伽彭忒斯 不过那时是我的了。

克罗托 那么现在你占有的期限也已满了。

墨伽彭忒斯 克罗托,你听吧。我想同你说一句私话,不让别人听见。——你们请暂时站开一步吧。——若是你让我逃走,我答应今天就给你一斤的金币。

克罗托 你这可笑的东西,心里还是记着金子几斤这些事情么?

墨伽彭忒斯 我还给你那两个和酒的钵,假如你愿意,那是我杀害了克勒俄克里多斯而得来的,每个都是纯金,而且有一百斤重。

克罗托 把他拖上去吧。似乎我们是没有法子使他自愿上船了。

墨伽彭忒斯 我叫你们给我做见证,城墙和船坞都没有完工。只要我再活五天工夫,就可以把这事完成。

克罗托 不要管它,别人会得筑好城墙的。

墨伽彭忒斯 但是这一个请求,总是合理的吧。

克罗托 是什么呢?

墨伽彭忒斯 让我活着,等我去征服了波斯,叫吕狄亚人来朝贡,给我自己建造一个大的纪念碑,把我一生的武功都刻在上面。

克罗托 汉子,你这不是请求一天的放免,但是想要停留二十年左右吧。

墨伽彭忒斯 但是我告诉你情愿留下抵押品,保证我的急速回来。若是你愿意,我还交给你一个替身,那便是我所爱的那人。

克罗托 这畜生!你不是有多少次祈祷,愿他后死呢?

墨伽彭忒斯 以前是这样祈祷的,但是现在我看出最好的用处来了。

克罗托 他不久也要来了,让我告诉你吧,他将被新王处死了。

墨伽彭忒斯 运命女神,这个请求你不至于拒绝我吧。

克罗托 什么事呢?

墨伽彭忒斯 我想要知道在我死后那里是什么情形。

克罗托 你听吧,多知道一点会使得你受苦。你的妻子将归了你的奴隶弥达斯,他是她的情人已经很久了。

墨伽彭忒斯 那个该死的,这正是因为她的请求我才给他自由的。

克罗托 你的女儿将列入现任霸王的后宫,以前给你所建立的那些画像石像都将推倒,给那观众看了发笑。

墨伽彭忒斯 请告诉我,没有一个我的朋友看了这些做法感觉愤怒的么?

克罗托 谁是你的朋友?谁又为了什么给你做朋友的呢?你不知道那所有的人对你屈膝,颂扬你的一言一动的,都只为了希望或恐惧,乃是势利之友人,都是着眼于自己的机会的么?

墨伽彭忒斯 他们还于宴会奠酒的时候,大声祝我有许多福祉降临,并且各人都说,他是预备为我而死,假如这是可能,总之他们是凭了我的名字去立誓。

克罗托 因此所以你是昨天同他们的一个人饮宴之后而死的,这是他末后给你喝的一杯酒打发你到这里来的。

墨伽彭忒斯 那么我果然觉到有一点苦味。但是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克罗托 你问了我许多事情了,现在你应该上船去了。

墨伽彭忒斯 克罗托,我有一件事塞住了我的喉咙,我因此想能够再去一见天日,就是一刻工夫也好。

克罗托 这是什么呢?想必是极重大的事情吧。

墨伽彭忒斯 我的家人卡里翁一看见我死了,在黄昏时分他走到我躺着的房间里来,没有什么事务,因为没有人在做事也没有人看守着我,——他带领了我的妾格吕刻里翁进来,他们是以前结识上了的,我猜想。他关上了门,便同她取乐,好像并没有人在房内似的,随后他满足了情欲之后,才看着我,说道:“你这坏东西子,你给了我多少次的鞭打,都不是我的不好。”他说着,拔我的头发,批我的面颊,末了在担扫喉咙之后,又把唾沫唾我,说“去到受罪的地方去吧!”我那时心里烧着愤恨,但是对于他一点没有办法,因为我那时已是硬而且冷了。至于那个小淫妇,在觉得有什么脚步声近来了,用口水涂湿了眼睛,像是在哭我的样子,大声号哭着走了出去,一面还叫着我的名字。只要我能够捉住他们,——

克罗托 停止这些威吓的话,还是上船去吧。这时候已经到来,你应该去出庭受审了。

墨伽彭忒斯 可是谁敢于一个霸王来投他的票呢?

克罗托 对于霸王是没有人投,但是对于死人,剌达曼堤斯是敢于定罪哩。你一会儿就会看见他,对于各人加上一个判决,都是公平而且适当的。现在,不要再拖延了。

墨伽彭忒斯 运命女神,请你让我去做一个平民,当苦力之一吧,甚至于去做一个奴隶,虽然以前是国王。只要让我复活就好!

克罗托 哪里是拿棍子的那个呢?赫耳墨斯,你也来,拉他的脚上去吧。他是不会自己上船的了。

赫耳墨斯 来吧,我的逃奴。——渡船老爹,你把这个接了去,这个东西,但是要小心,——

卡戎 不要紧!他将被捆绑在桅杆上的。

墨伽彭忒斯 可是我应当坐首席才是呀。

克罗托 为什么呢?

墨伽彭忒斯 因为,凭了宙斯,我乃一个霸王,有十千拿枪的卫兵呀。

库尼斯科斯 假如你是这样一个笨货,那么卡里翁拔你的头发岂不是很应该的么?但是等我给你尝这棍子的味道,你才知道做霸王的苦辣哩!

墨伽彭忒斯 什么,一个小犬儒胆敢对我摇他的棍子么?我不是有一天,便因为你说话太是放肆,尖利刻薄,几乎要把你钉上十字架去了么?

库尼斯科斯 所以现在是你要被钉到桅杆上去了。

弥库罗斯 克罗托,请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们没有人理我?因为我是穷人,所以应当让我最后上船的么?

克罗托 你是谁呀?

弥库罗斯 皮匠弥库罗斯。

克罗托 那么你因为迟延所以不高兴么?你没有看见那霸王允许给我们多少礼物,假如我们能够放免他一会儿?现在你又不很喜欢停留,这又使我很是奇怪。

弥库罗斯 那么你听吧,顶好的运命太太。我对于库克罗普斯所给的那礼物,说“乌提斯将被最后吃”,并没有感到什么高兴。实在是最先也罢,最后也罢,同是那一副牙齿等待着。而且我的景况并不与富人的一样,我们彼此的生活是两极端地相反,正如人们说的那样。那霸王呢,在他生前算是幸福的,被大家所怕惧所尊敬,但是现在要留下了他所有的金子和银子,服装和马匹,他的宴享,俊俏的侍童和美丽的妻妾,无怪他是烦恼了,感着和他们别离的苦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的,但那些东西却像是粘竿,灵魂粘住在上边,因为以前缠绵得日子久了,所以不大容易脱离开,和那些东西缚住了的人,好像是一种锁链,这是不能截断的。即使有人要用强力拉开他们,他们号叫请求,而且虽然在别的事情上很是大胆,可是假如给他指点出这个往冥土来的大道,他们便变成懦夫了。总之他们要回过头去,像是一个生相思病的人,就是远远的也好,想去看那些日光底下的东西。那边的那傻子却正是这样做,他不但在路上逃走了,到了这里还那么请求你。至于我呢,我在世上没有留恋,没有田地,没有家屋,没有金子,没有器具,没有名誉,没有画像,所以即此便是我全副行装了,只要等到阿特洛波斯一招手,我就高高兴兴地抛掉我的皮刀和牛皮,——其时我正在做一双短皮靴,——跳了起来跟在她后面,来不及穿鞋子,也没有洗掉手上的靴墨。实在还是我领着队走,只向那前面看着,因为没有东西在后面值得我返顾,正叫我回去的。而且凭了宙斯,我看见在你们这里一切就够好了,一切人都是平等,没有一个人比他的邻人更好,这在我觉得是最有意思的。我想这里没有债主来讨债,也不收税,还有更好的是冬天不会挨冻,也不生病,或是受到有权力的人们的杖责了。一切都是和平,事情是翻转过来了,笑的是我们穷人,那富人们要去烦恼号哭了。

克罗托 弥库罗斯,我看见你以前正在笑着哩。这是什么事情特别使得你发笑的呢?

弥库罗斯 你听吧,我的最所尊敬的运命女神。我在地上时曾经住在这个霸王的间壁,留心看他家里的事情,那时我当他是像神一样,因为见了他华丽的紫衣,众多的廷臣,他的金子,嵌镶宝石的大酒盏,他的银脚的胡床,以为他是幸福极了,还有他的大餐做好时候的香味,更是使我闻了馋得要命。他在我看去似乎是一个超群的人,三倍有福气的,比一切人更是好看,更要高出一肘半来,因为他有他的好运支撑着,庄严地行走,高举着头,威压一切遇着他的人。但是他死了的时候,他的所有的奢华统统给去掉了,不但在我看去很是可笑,而且我更其是笑自己,因为我会佩服这样一个无聊东西,从厨房的香味来计算他的幸福,又因了从拉科尼亚海的螺蛤的血所染的紫衣来说他是幸运者哩。我所笑的还不止是他,我看见那个放债的格尼丰,自怨自艾地叹息,不曾享用过他的财产,却是没有尝到金钱的滋味而死去了,只把所有留给了浪费的洛多卡瑞斯,他是亲属中最近的一个人,依照法律是应该首先承袭的。那时我就止不住我的发笑,特别记起他平常的样子,总是面色苍白,头发蓬松,满脸忧虑,只有他的手指算是沾着财富,他用这计算成千成万的金子,当初一点点地收集起来,却只落得一会儿给那幸运的洛多卡瑞斯都倒出去了。——但是现在为什么还不走呢?在路上还有工夫,我们尽可以笑,一面看着他们号哭哩。

克罗托 上船去吧,那么艄公可以起他的锚。

卡戎 喂,汉子!哪里走呢?船已经满了。你在那里等明天再说吧。我们早上就渡你过去。

弥库罗斯 卡戎,你是犯了规矩,把我这陈年死人留下走了。不要紧,我要到剌达曼堤斯那里告你不法的。阿呀,不好,他们已经开走了,我独自留下在这里了。但是我为什么不跟在他们后面游水过去呢?我不怕会困倦以至溺死吧,因为我是已经死了。再说我也没有一个铜元,来付那渡船钱。

克罗托 这是什么事?住了,弥库罗斯,你不能这样地渡过去。

弥库罗斯 或者我会在你们之前到岸哩。

克罗托 不行,让我们赶上去,把他拉了起来。赫耳墨斯,你来帮我们拉吧。

卡戎 他坐在哪里呢?你看,这船是满了。

赫耳墨斯 坐在霸王的肩上吧,若是你看来合适。

克罗托 赫耳墨斯好个计较!

卡戎 那么爬上去吧,把你的脚踩在罪人的脖子上边。现在我们趁着顺风走吧。

库尼斯科斯 卡戎,我还是当场把实情告诉你好吧。我过了渡,也没有那一分铜币给你,因为我除了你所看见的这口袋,和这棍子之外,别无所有。但是戽水,或是扳桨,若是你要的话,我是在这里;你只要给我一枝结实好使的桨,你就决没有废话可说了。

卡戎 那么扳桨去吧。我就不问你要钱了。

库尼斯科斯 我唱一支歌好么?

卡戎 凭了宙斯,可以唱得,假如你知道些水手的歌就更好了。

库尼斯科斯 卡戎,我知道好些呢。但是,你看,他们哀号响应起来了,这样是我们的歌要被搅乱的。

死人们:其一 阿呀,我的财产呀!

其二 阿呀,我的田地呀!

其三 阿哙哙,我留下怎么样的一所房屋呀!

其四 试想多少千万,那承继的人拿去花费呀!

其五 唉唉,我的新生的那些娃娃呀!

其六 谁将采摘那蒲桃呢,那是我去年所新种的!

赫耳墨斯 弥库罗斯,你一点也不悲叹么?有人过这条河而不哭,是不合法的呢。

弥库罗斯 去你的吧!我没有理由悲叹,正是顺风走着哩。

赫耳墨斯 可是稍为叫唤两声吧,依照向来的习惯。

弥库罗斯 那么,我就悲叹起来吧,赫耳墨斯,既然是你如此说。——阿呀,我的皮张呀!阿呀,我的旧皮鞋呀!阿哙哙,我的破烂的凉鞋呀!我真不幸呀,将不再饿着从早上直到黄昏,也将不再在冬天赤着两脚,半裸着身子,到处彷徨,牙齿因寒冷而相打了!谁将得到我的皮刀和钻子的呢?

赫耳墨斯 哭得够了。现在我们就快要到岸了。

卡戎 来吧,你们第一件事是给我们渡船钱吧。——你给钱吧,现在我是从各人都已收齐了。我说,弥库罗斯,你给你的一分钱吧。

弥库罗斯 卡戎,你这是在开玩笑吧?假如不是,那么你不如去写在水面上,如俗语说的,比来问弥库罗斯要一个铜元〔,还切实些〕。我还压根儿不知道你的铜元是方的还是圆的呢。

卡戎 今天真是一趟好的赚钱的旅行!可是,都上岸去吧。我还得去载那些马牛狗和别的牲畜,因为现在是轮到它们过渡了。

克罗托 赫耳墨斯,你便照管他们,率领前去吧。我自己还要渡回对岸去,把那些支那人带过来,印多帕忒斯和赫拉弥特瑞斯,他们正为彼此争夺地界,战斗而死的。

赫耳墨斯 大家都向前进吧,或者还是都跟着我来。

弥库罗斯 赫剌克勒斯,多么暗黑呀!美貌的墨癸罗斯现在是在哪里?这里谁又能辨别西弥喀是不比佛律涅更美呢?一切都是一样,而且是同一颜色,没有东西是美的或是更美的。就是我的那件旧外套儿,我以前觉得很不像样,但是现在同那国王的紫衣一样的阔气,因为两者都看不见,都淹没在暗黑里边了。库尼斯科斯,你在什么地方呀?

库尼斯科斯 弥库罗斯,我在这里,正和你说话哩。来吧,若是你说好,我们就一块儿走吧。

弥库罗斯 你说得对。你把右手给我吧。你告诉我,——因为,库尼斯科斯,你当然是受过呃琉西斯的密戒的吧?——你不觉得这和那里的情形有点相像吧?

库尼斯科斯 你说得对。你看,那里有一个女人来了,手里拿着火把,看去很是凶猛吓人。想她或是一位呃里倪斯吧?

弥库罗斯 或者是的,从她的样子看去。

赫耳墨斯 提西福涅,你把他们接收过去吧,一千零四名。

提西福涅 剌达曼堤斯真是等你来好久了。

剌达曼堤斯 呃里倪斯,把他们带上来。赫耳墨斯,你来传令,叫他们的名字吧。

库尼斯科斯 剌达曼堤斯,凭了你父亲宙斯,请你先把我审查了吧。

剌达曼堤斯 为什么缘故呢?

库尼斯科斯 因为我想要来告发一个霸王,我知道他在生前所做的种种恶事,这我所说的就难望信用,假如我不先弄清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和我的生活情形。

剌达曼堤斯 你是谁?

库尼斯科斯 阁下,我是库尼斯科斯,职业是哲学家。

剌达曼堤斯 走上前来,第一个来受审判吧。——有原告人你就叫他们上来。

赫耳墨斯 如果有人对于这个库尼斯科斯有什么控诉者,上前来吧。

库尼斯科斯 没有一个人。

剌达曼堤斯 库尼斯科斯,但是这还是不够。脱去你的衣服,那么我可以检查你身上的火烙印。

库尼斯科斯 我怎么会变成一个盖火烙印的人呢?

剌达曼堤斯 你们各人在生前所做的每一件恶事,都在他的灵魂留下一个看不见的记号。

库尼斯科斯 你看,我是裸体站着了,你可以搜寻你所说的火烙印了吧。

剌达曼堤斯 这人全然干净,只除了三四处很淡而且不很明显的印记。但是这是怎么的?有好些烧伤的痕迹形象,但是不知怎的又被擦掉,或是不如说剜去了。库尼斯科斯,这是怎么的,为什么你能够看去像是从头就干净的呢?

库尼斯科斯 我将告诉你知道。以前我是一个恶人,因为愚蒙,所以得到了许多火烙印,但是自从学习了哲学之后,我就渐渐地从我的灵魂上把所有的疤记都洗去了。

剌达曼堤斯 他用的是一个好的而且有效的药方。现在你往福人岛去吧,去跟善人们在一起,但是你得先来控诉你所说的霸王哩。赫耳墨斯,叫别人上来。

弥库罗斯 剌达曼堤斯,我的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只要费你很短的一点工夫就好了。我脱光了等着你很久了,所以请你就审查我吧。

剌达曼堤斯 你是什么人呀?

弥库罗斯 皮匠弥库罗斯。

剌达曼堤斯 好,弥库罗斯,你是很干净的,没有一点痕迹。你去吧,同库尼斯科斯一起。现在叫那霸王上来。

赫耳墨斯 墨伽彭忒斯,拉库得斯的儿子,到这边来。你往哪里去呢?这边来嘛。是我叫你哩,这霸王。提西福涅,推他进来,叉着他的脖子。

剌达曼堤斯 库尼斯科斯,开始你的控诉和辩驳吧,因为人在这里了。

库尼斯科斯 整个地讲起来,这是无须乎怎么说的,从他身上的痕迹你立刻可以知道他是哪一种人了。但是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对你来揭发这人,用言语来更明了地加以说明。这个罪该万死的人,他当一个公民时所做的事情我想不去讲它了,但是自从他结识了一班胆大妄为的人,带领了卫兵,占领城市,做了霸王以后,他不但是把千万的人民都处了死,也不经过审判,却都将各人的财产没收。他既然得到了莫大的财富,没有一样放纵的事情不曾做过,对于不幸的市民施行一切的凶残与污辱,处女们被污,少年们被辱,并人民中间如醉如狂的各种的横行。至于他的轻蔑,无礼,和对人的强横的态度,无论你用哪一种判罪都不能相抵。一个人还不如定睛去看那太阳,比看这个人更要安全些。而且他的刑罚的新奇残酷,有谁能够形容得来呢?他甚至使他最为亲近的人也不能幸免。这些都不是对于他的空虚的告诉,只要你召集那些被他所害的人一问就好了。——不,他们无需召集,你看,他们都已到了,围绕着他,将要扼死他了,剌达曼堤斯,这些人都是死在这贼徒之手的,有的为的是妻子美貌,所以中了他的恶计,有的是因为儿子被强暴地抢走,生了气的缘故,有的因为是他有钱,有的则是因为正直,也很明白,对于他的行为不很满意。

剌达曼堤斯 你这坏东西,对于这些你有什么说的呢?

墨伽彭忒斯 他所说的那些谋杀是我干的,至于其他一切,那些奸淫,少年被辱,处女被污,那些都是库尼斯科斯诬赖我的。

库尼斯科斯 剌达曼堤斯,关于这几项,我也可提出证人来。

剌达曼堤斯 你说的是谁呢?

库尼斯科斯 赫耳墨斯,你给我传他的灯和他的床,因为它们也将到廷作证,陈述它们所知道的他的行为。

赫耳墨斯 墨伽彭忒斯的床和灯进法廷来。好,它们应召来了。

剌达曼堤斯 现在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这墨伽彭忒斯的事。床,你先说吧。

床 所有库尼斯科斯所告发都是真话。但是,主公剌达曼堤斯,我实在是说起来害羞,他在我的上头干些那样的事情。

剌达曼堤斯 你的不愿意说,便是对于他的最明楚的见证了。——灯,现在你说吧。

灯 白天里的事情我不曾见到,因为我不在场,至于夜里的所作所为,我不愿意来说。我看见过许多事情,都是不可言说的,超过了一切的强暴。实在我屡次故意地不吸油,想要独自熄灭了,但是他却把我移近他的现场,种种情形把我的光都污尽了。

剌达曼堤斯 证据已经够了。现在来脱去你的紫衣,让我们看你火烙印的数目吧。阿唷,这个人简直是遍身灰色,乱涂一气了,实在是给火烙印盖得全是乌青了。那么他该得什么刑罚呢?丢到火河里去么,还是交给三头的狗好呢?

库尼斯科斯 不。若是你愿意,我将贡献给你一种新的,也是与他的罪相宜的办法。

剌达曼堤斯 说来吧,我将为此很感激你。

库尼斯科斯 我相信,这是习惯,凡是死人都要喝一口忘河的水吧?

剌达曼堤斯 正是。

库尼斯科斯 那么,让他在众人之中特别不准喝水。

剌达曼堤斯 这是什么意思呢?

库尼斯科斯 他将受到一种重罚,长记得他在世上是怎样的人,有多大的权力,计算他的荣华。

剌达曼堤斯 你说得对。我们就这样地判,把这厮带下去,捆缚着放在坦塔罗斯的旁边,去回忆他生前所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