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馆中的庭院里,种着一棵卧龙梅。
花蕾已经开始鼓起,朝南伸出的枝条上点缀着一朵小花,其余的则是含苞待放。
这天早晨,信长沐浴着饱满的阳光来到院里。他走了几步后,停在梅树前屏息凝视着开着的花朵。
(杀了将军。)
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贴身的侍卫们站在远处,发现信长的举动有些反常。
(他在干吗呢?)
他们也沐浴着阳光猜测着。信长向来就对风花雪月没什么兴趣,现在却盯着一朵梅花在看,而且纹丝不动。
(到底是春天来了。)
侍卫们私下揣测道。春天万物复苏,就连信长这种从不知疲倦的强者也难免会为梅花而动心吧?
然而,此时的信长眼中,那朵梅花已经化作了将军义昭的首级。以前义昭耍的各种诡计,他都装作没看见。而且,他好几次都掉到义昭设计的陷阱里,并险些赔上性命,每次都是竭尽全力才重新爬上地面。
(我一直拼命在忍。不能再放纵他了。再这么忍下去我自己就完蛋了。)
这天凌晨,他收到了光秀的来信。里面写着,细川藤孝告密说将军义昭要离开京城,前往近江公然举兵推翻信长。
——杀了他。
他最先涌起了一股冲动。杀了他,恐怕自己就会留下和老丈人道三、松永久秀同样弑主犯上的恶名吧。
(我的目的是统一天下。只要有必要,管他什么主子不主子,该杀都得杀。只是会背上恶名。当年,道三就因此被骂为蝮蛇,最后也不过只统一了美浓一国而已,未能让天下人心服。我绝不能重蹈覆辙。一定要避开这个恶名。)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信长凝视着梅花,心中浮现出一个主意。
他把手中的鞭子折弯,随后猛力一挥。只见那朵梅花飞了出去,花瓣散落在空中,又飞舞着掉落在地上的青苔上。
信长收起视线,回到案几旁坐下,唤来了文官。
“写状子。”
他指的是写给将军义昭的奏折。洋洋洒洒十七条长文,他一口气就叙述完了。说是奏折,实际上是对义昭十七条罪状的弹劾。说是弹劾,又更像是宣言书。对象不是义昭本人,而是要向天下诸侯和世人公告义昭的罪恶。
——如此罪大恶极的将军。
他要先向世人宣布,然后隔上一段时间后再以“义昭不知悔改”之名而诛之。这样人们就能接受了。
文中,他丝毫未提义昭“想要陷害我”。
他批评义昭口口声声说尊崇侍奉天皇,最近却不去参拜。实乃失职。
信长原本打算重新立将军,然后再“挟将军以令诸侯”,实现统一天下的大业。
如今他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将军太不成器了。
——无法成为我的工具。
信长深切体会到。将军既然也是武士,就一定会想要兵力和权力。只要有这些念头,就难以作为工具来利用。
而天皇则可以。虽然天下的大名们已经忘了这一尊贵的存在,信长却重新发现了他的价值。天皇既不需要兵马,也不需要权力。
只需按照礼仪祭祀祖先,天皇的存在不构成任何威胁。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他用做统一大业的工具。把天皇抬到头顶,借他的权威来号令天下,便可安抚人心。
不过,天皇的存在有个欠缺之处,在于天下人不懂他的尊贵。世人都把天皇看作大神官而已,他们认为天下最高贵的是将军。首先,信长要让天下人知道这一工具的高贵价值。
因此,早年他推举义昭为将军时,曾要求义昭“要经常去宫里向天子请安。”
可以说是对世人的实践教育。将军前去向天皇请安,可以让天下人意识到天皇的尊贵。不幸的是,义昭去了几次后看穿了信长的意图。
(信长这家伙真是诡计多端。他的心思不过是最后推举天皇罢了。为了凸显天皇的地位才来利用我。)
义昭对这类事情异常的敏感。按照信长的命令去皇宫参拜,义昭便会成为增加天皇的庄严之色的可笑的工具而已。义昭看穿这点后,便不再进宫请安了。
信长写的第一条便是批判此事。
顺便要提的是,这封“奏折”交给义昭后,很快就传遍了天下。甲州的武田信玄临死前也看到了它,连声感叹道:
“信长此人的计谋太厉害了。”
义昭接到了这封“奏折”。
他决心就此和信长断绝关系,指示被信长驱除的南近江的六角氏的残党们在琵琶湖西岸的湖港坚田和南岸的石山寺闻名的石山上建起了城堡,公然与信长为敌。
信长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他先是道歉,又向义昭提出和解,提出要送去自己的儿子当人质。他到底是害怕重蹈丈人道三的覆辙。
义昭却一口回绝了。
城馆里的梅花开得正盛时,信长向近畿的驻守将领们下达了讨伐的指示。
(光秀这个家伙会怎么做?)
信长很想知道。光秀在领取织田家俸禄的同时,也是足利家的臣子,这一点和细川藤孝没什么区别。藤孝只是身居高位的幕臣,他担心两位主子反向为敌,于是提出要隐退在自己的城中。
(倒要看看光秀这家伙。)
信长指示丹羽长秀和柴田胜家的同时,也向光秀发出了命令。
光秀此时恰好回到了坂本城,他把信长派来的使者请到上座,自己则低垂着头,身心俱疲地领命道:
“属下遵命。”
事已至此,光秀也只好认命了。自己四处奔走推举的将军注定横竖是死的话,那么也就不用借别人之手,而是由自己亲自来解决。
使者回到岐阜后,信长便问:
“光秀说什么了?”
他想知道当时那一刻光秀是什么态度。使者如实禀告后,信长当场就脸色大变喊道:
“那个秃驴竟敢这么说。”
把使者吓了一跳。
“属下遵命。”
这句话惹火了信长。这个回答确实很奇怪。作为一名受信长委任的大将,应该无条件服从信长的命令。只需要理解并采取行动即可。
(这家伙对我讨伐将军心怀不满吗?)
信长由于长期记挂着诛杀将军一事,神经也变得格外敏感。他对光秀产生了上述的印象。
而当事人光秀,却在攻城战中充分发挥了大将的本领。二月二十六日,他攻陷了近江石山城,三天后包围了坚田城,四个小时就将其占领。
光秀干得不错。
信长一面赞许道,却又怀恨在心。昔日的主子义昭的城,怎么能那么大刀阔斧地就攻破了呢?就连信长自己,也对周围的眼光心存顾虑,一直处在要不要出兵的煎熬中,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
总之,义昭的前线要塞被一举击溃。之后义昭回到京城,一边加固京都市街的防守,一边向各国大名写信求援。信长本来应该亲自出马前去讨伐,却始终在岐阜按兵不动。
他顾虑到东边武田信玄的动静。这几个月来信玄一直中止了行军,让信长感到疑惑不解。他加大了织田家的间谍活动,却始终未能打探到实情。
其中有“患病在床”的消息传来,不过未能确定。
(将军拼命地派人去找信玄。如果信玄身体无恙的话,从远州的宿营地出发是再容易不过了。)
他又等了一个月。远州方面却迟迟不见动静。
(也许真是患病了。而且不回本国,可见病得不轻。)
信长判断。攻破坚田一个月后,信长率领大军从岐阜出发,前往京都。
大军沿着近江的湖畔南下,三月二十九日这天,来到京都入口处的逢坂山,对面来了一个穿着披风的武士,后面跟着三名随从。随从们并未携带着盔甲。
“是不是藤孝?”
信长吩咐属下确认。来者的确是细川兵部大辅藤孝。
(一看就知道是藤孝的打扮。)
信长顿生好感。他虽被主人义昭抛弃,却没有加入信长这边讨伐旧主,而是极度烦闷退隐在自己的城中,这种心境从他手中拿着的一把折扇似乎就能看出。至少信长是这么想的,这也正是藤孝前来此地相迎的目的所在。
“喂,兵部大辅!”
马上的信长喊道,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下了马。
信长之所以如此郑重其事,是因为这名幕臣具有重要的政治色彩。就连历代的幕臣藤孝都放弃了义昭,这对各国也是个重要的宣传。
信长令人在路边的松树下摆上了案几,给藤孝备好坐垫,赐了煎茶。他想和藤孝谈谈。
“藤孝,说说将军的事吧!”
一脸憔悴的藤孝只是摇着头。
“再怎么样,藤孝都无法说出口。将军虽然器量极小,对岐阜殿下您更是忘恩负义,却是我祖先历代的主公。”
虽一再拒绝,藤孝的口才却极其巧妙,摇头之间已经列举了义昭的种种阴谋诡计。
“嗯,嗯。”
信长鼻子里哼哼着,边听边点着头。藤孝此番告密,才是诛杀义昭最强大的理由。
而作为告密者,藤孝的表情写满了苦涩,声音也由于悲愤而带着颤音。就连信长也不由得同情起来,甚至安慰道:
“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信长想向藤孝确认的是——
能杀了他吗?
虽然信长的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他还是想从这名幕臣的口中听到答案。
“你看呢?”
信长淡淡地问道。藤孝也淡淡地回答道:
“鄙人无法作答。然而将军所为实乃天理难容。一定会遭天谴的。倘若足利家因此而亡,那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怪他自己。”
藤孝未用任何诛杀的字眼,却包含了所有信长想要的答案。
信长点头,提出最后的要求:
“专心在我手下吧!”
藤孝却以目前无此心情为由,坚决地回绝了。他的态度也让信长颇为欣赏。
(和光秀就是不一样。)
信长深信不疑。
对于藤孝此次的出现,信长似乎很是喜悦,他把随身携带的宝贝——一把贞宗短刀赐给藤孝,最后叮嘱道:
“到我这儿来吧。我等你。”
这里的等,指的是等到藤孝心里的伤口愈合。
信长飞身上了马。
大军继续行进,到了京都后并未马上开战,直到第四天才包围了二条的将军馆。义昭一心指望信玄,对方却不见动静,便慌忙要求和解。
信长接受后,仍旧保留了义昭的地位和行动自由,之后他带领大军回到了岐阜。
信长采取了谨慎的态度。然而,他也做好了给义昭最后一击的准备。万一情况有变时,为了能尽快赶到京都,他想到利用琵琶湖的水路,并在佐和山(彦根)山麓下的湖畔建造了一艘巨大无比的船只。
这艘巨船长百余米,拥有上百挺船桨,用了四十多天就完工了。
不久后,义昭逃出京城,躲到南郊宇治的槙岛城中,又开始举起造反的大旗。信长乘着船乘风破浪,短短两天就从岐阜抵达京城,又冒雨进入宇治,包围了槙岛城。
义昭又来求饶。
“给我追!”
信长下令。已经屡次高抬贵手,这次就算要驱逐义昭,世人也应该可以体谅吧。
义昭逃走后,光秀和藤孝历经千辛万苦光复的室町将军家就此灭亡。之后,义昭辗转在河内、纪州和备前等地,最后寄身于中国的毛利氏门下,在政治上已与废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