箔浓

司马辽太郎Ctrl+D 收藏本站

——赶跑了将军。

采取这一果断行动后要如何善后呢?信长在事后也显出不同往常的慎重。

他并没有后悔。

也不存在什么后遗症。信长本来就不在乎理论,而是按照利益来行动的人。问题在于驱逐将军后的影响。

(天下六十多个国家的大小诸侯们,都被我这次驱逐将军的举动吓坏了吧。他们也许会骂我诡计得逞了。说不定还会为了和我抗衡,加固他们之间的盟约呢。)

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对举着刀的敌人,只要奋力击碎他就行,不过自己手下的将领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曾经是足利家家臣的明智光秀,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在攻打宇治的槙岛时,光秀以连日大雨造成水流太急为由,迟迟未能蹚过宇治川。信长感到焦躁,从后方派了使者叱喝道——

你要是不行我去。

光秀才下令部队过河。

(此人心中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信长有了心结。要说顺便赶走光秀也是个办法,然而信长却比谁都清楚光秀在军事上的卓越才能。如今织田家的军事支柱不是林、佐久间等历代的门阀老臣们,而是信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光秀和藤吉郎二人。今后也只有仰仗此二人的才能,否则别想完成六十多个国家的统一大业。

赶走义昭后,信长清除了近江南部和西部的残余势力,挑出其中投靠义昭的两座城:

“光秀,这两座城都归你了。”

他把自己亲自夺来的两座城拱手让给了光秀。

这两座城是湖西的田中(现在的安云川町)城和木户城。虽然都是小城,却由于地处比良山山麓的天险处而以坚固著称。

这份意料不到的赏赐,让众人窃窃私语道——

殿下对明智大人偏心。

也难怪大家这么想。光秀已经身居城主之位,而外交军事上忙得团团转的藤吉郎秀吉却仍然只是横山城的守卫队队长,地位远不及城主。

最近,甲州的武田信玄病死的确切消息开始传到了岐阜。

“天助我也!”

连信长都为自己拍案叫绝。他得知自己运气的强势后,开始对自己的命运深信不疑,表现在他的行动上,交织着果断周到和复杂的色彩。

这年的八月中旬,信长的大军长驱直入进了越前。光秀担任这次远征军的先锋元帅。他连连大败朝仓军,又汇合其他将领将义景逼到了大野郡的贤正寺,迫其自尽。朝仓义景也曾是自己的旧主。当时,光秀只是形式上在朝仓手下做事,义景也不曾对他有过什么特别的恩典,与足利义昭不同,他并没感到伤心。

“光秀,这次干得不错。”

信长并未像往常一样带着嘲讽,而是发自真心地夸奖了他,让他留任占领越前后的第一届行政长官。光秀随即进入北庄(福井)城,开始处理战后的各种行政。

领地上的人们纷纷议论道:

“你们还记得那个叫明智的人吗?生在美浓,流浪列国后来到我国长崎村和一乘谷,听说还传授过战术和兵法。虽然在朝仓家待了一段时间,由于不受重用而带着将军投靠了织田家。没想到织田家对他加以重用,现在居然跃身为前三位的大将了!”

他们还说,未能发挥光秀才干的朝仓义景活该灭亡。

身为占领地行政长官的光秀获得了众人的口碑。他最大的才能便是处理民政。他在朝仓家时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们,如今跪在自己面前诉说着各种困难,他也都亲切地一一对应。

这段时间,信长南下了。

他从越前进入北近江,包围了朝仓氏的左膀右臂浅井氏的大本营小谷城。先锋元帅由藤吉郎担任。

现在的浅井早已没有以往的实力。北近江一带的分城如同牙齿一般被悉数拔去,如今只剩下最里面的一颗牙齿——小谷城还在顽强抵抗。然而浅井的兵马强壮、城墙坚固,信长自从元龟元年开战后的四年期间已经对此深有体会,于是他调整了策略。

他向敌将浅井长政提出了请求。

“不计前嫌。”

不仅如此,他还提出如果退出城外的话,将献出大和一国作为补偿,听上去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浅井家的将士们听后不禁开始动摇,士气顿时减退。这正是信长的目的所在。而且有理由证明他的提议不是骗人的。浅井长政的夫人阿市是信长的亲妹妹,出于对阿市的亲情,信长才做了如此考虑。

“到底是手足之情啊!”

城里的人情家们议论道。厌战家们则祈祷说:

“朝仓大势已去,我等也将孤立无援了。殿下您就真心地接受信长的请求吧!”

然而,当事人长政却是一笑置之。

“这是信长的伎俩。”

长政看透了信长。光看长政肥头大耳、过早发福的体态就知道,他不具备权术家的资质。不如说他有着与他的名门之后身份相称的憨厚和诚实。他和织田家交好时,信长很喜欢长政的性格。例如,他奉送将军义昭进京时,就对前来请安的京都富豪、神官和住持们说道:

“这次进京,近江小谷的备前守殿下也一道前来。他是我的妹夫,你们要有空到我的旅馆来请安,倒不如去他住的地方。”

他逐个地交代给来人。信长看中了这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的率真性情,想把拥有西邻近江的长政认作弟弟,与东边的家康结为对织田家忠心不二的盟友。如果长政一直是自己的盟友,那么信长一定能提前三年统一近畿。

浅井氏却背信弃义。出乎信长的意料,他与北边的朝仓氏一道与信长为敌。抗战四年,他一直满怀期待的信玄病死,盟友朝仓氏也被铲除,如今的小谷城已成为一座孤城。

“这是信长的诡计。”

长政之所以如此看待信长的开城劝告,并不是出自他的战术才能,而是因为对信长彻底的研究。这位年满二十八岁的浅井家的年轻主公,二十五岁以前把信长当作长兄来交往,后期却与信长为敌。长政对信长善恶交加的印象越来越深刻。

(抵抗只会招致毁灭。但我要留名后世。)

曾经深受信长赏识的憨厚使长政下定了决心,他沉浸在全族为名节而献身的自我陶醉中。

然而,城里却发生了动摇。同族和重臣中已经有人与敌方私通,有操守的人也互相猜疑,内部团结开始逐渐瓦解。

长政为自己能死得辉煌做好了精心安排。

他马上唤来木之本的净信寺地藏堂的和尚别当雄山,这里是浅井家的菩提寺。

他解释道:

“为我主持葬礼吧!”

随后,从城内的曲谷运出石材,花了两天功夫建了一座石塔,在石碑上刻上了自己的法名。

德胜院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石碑被立在城里的马场上,第三天拂晓时,他召集了城里士以上级别的官兵们,下令道:

“烧香。”

长政本人则穿着死者的装束坐在石塔背后,二十几名和尚开始念经,众人一看也只好烧香。过后,长政又让大力士木村久太郎背上石塔逃出城外,将石塔沉到了湖底。这么一来,城里的官兵们都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心理准备。

顽强抵抗后,二十八日这天,长政切腹自尽,城破,浅井家亡。

信长接收了小谷城,分封给木下藤吉郎,藤吉郎生平第一次当上了城主。比光秀晚了一年半。

浅井、朝仓灭亡后,信长多少有了休息的时间。转眼到了年底,进入了天正二年。截至这一年的元旦,织田军在近畿交战的敌人只剩下摄津石山的本愿寺和其党羽伊势长岛的起义军了。

信长在岐阜城里度过了大年三十,迎来了这些年来最安全的正月。北方再也没有威胁美浓的朝仓氏,从岐阜来往京都之间的信长的军用道路也彻底摆脱了浅井氏的威胁。

这年元旦,岐阜城下热闹非凡,可以说是道三移居稻叶山城(岐阜城)后最空前绝后的光景。驻守在近畿各地的将领们都聚集到岐阜城下贺岁。他们之所以能够暂时离开前线的阵地,是因为风云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息。

信长也比往年都高兴。直属的老臣和外来的大名们都轮番献上三杯屠苏酒,外来的大名们随后退了出去。

留下来的,都是可以肆无忌惮的直属家臣们。除了柴田、林、佐久间、池田和佐佐五名历代的老臣、领队之外,拥有比老臣们更多兵力的木下秀吉、明智光秀和荒木村重等人也在其中。

“太好了,恭喜殿下迎来了春天。”

带头的柴田权六胜家献上了贺词。

确实一点儿都不夸张。这个日子里,织田家的君臣们能够齐聚一堂迎接天正二年的初春,是这些年他们从不曾奢望过的。此间,织田家曾数次濒临绝境,每次信长都赶跑了死神,思考对策让现场的大将们全力应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得以脱险。

(回想起那些时候,信长一定也吓得冒冷汗。)

光秀不动声色地想道。此刻信长比平常更加兴致勃勃,想必也是由于心里踏实了吧。不一会儿,酒端了上了来。

“喂,我说,”信长像个孩子般兴奋地嚷嚷道,“为了祝贺,我准备了好菜呢。”

他吩咐贴身侍卫们搬来了三只桐木箱子。

(可能是碗之类的吧。)

光秀猜想。众人也都以为是碗类的东西。信长诡秘地嗤嗤笑着,像个幼童。

“权六,打开看看吧。”

他授意带头的柴田胜家。权六应声后,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描金的黑色漆器。看上去像是碗碟或是杯具之类的。

“猜猜是什么?”

“这可不好说。”

胜家歪着脑袋想着。

“这些是取自朝仓义景、浅井久政和长政身上的东西。”

“呃,是这两家收藏的宝物?”

“愚蠢,是这些死鬼们的人头。”

大家都愕然无语,定睛一看,确实形状与人的头盖骨类似。上面刷了好几层漆,头骨的裂缝处填着厚厚的金粉,就像是镀上了金子。加上黄金的分量,拎在手里格外的沉。

“哈哈,您还真是别出心裁啊!”

权六胜家笑了起来。柴田一向严谨,素来与轻薄的印象无缘,此时却被主公这种超出寻常的仇恨行为乱了方寸,搅乱了神智,为了掩饰情绪,只好先是哄笑一番。

其他的将领一看这种情形,也立即附和着笑起来。在座的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藤吉郎安静地微笑着。他的表情看不出其他感情,只是像个孩童般天真地笑着。当然,这也是他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演技而已。

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他就是光秀。

(赶紧笑。——)

光秀拼命地想要笑出来,却无济于事。这个演技贫乏的人,就像个无能的表演师一样呆呆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信长的视线从光秀的脸上扫过,又立即移开。他吩咐道:

“用它来盛酒,祝贺我长寿吧!”

贴身侍卫们倒上了酒。

“那可不是一般的味道啊!”

后来,由于惧怕信长的性子而谋反的荒木村重也心有余悸地说。

很快,就轮到光秀喝了。光秀施了一礼后,感觉到头顶上射来的信长的目光火辣辣地刺得生疼。光秀却没有喝。

面前的头盖骨是旧主朝仓义景的。流浪天涯的时候,他曾经寄希望于此人而前往越前,又由于失望而离开。可是如今,这场重逢也未免太不幸、太滑稽了。

“十兵卫!”

信长大喊一声,从上座站起身来。在信长看来,自己特意安排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体会幸福与充实,光秀这个迂腐之人却冷冷地不为之所动,来表示对自己的抗议和厌恶。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怎么不喝,你这个秃驴!”

信长举过那个奇特的酒杯送往光秀的嘴边,想要硬灌下去。

“他、他可是我的旧主左京大夫(朝仓义景)啊!”

“你是舍不得旧主呢,还是我信长更重要?”

信长按住光秀的头,硬是把酒灌进了他的嘴里。

“旧主的味道怎么样?”

“卑职不敢。”

“光秀,你应该恨这个家伙。他给你什么了?只有我信长,才让你有了今天。”

信长沉浸在狂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