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的举止让人觉得无比残忍和暴虐,却也有出人意料的一面。
信长屡次经过美浓和近江的国境,那一带沿着中间的山道有个叫做“山中”的村落。信长每次路过时,都能看到一名乞丐坐在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呢?)
信长觉得非常好奇。照理说,乞丐应该四处乞讨,怎么会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呢。
——不合情理啊。
信长很是在意。这名乞丐为何不像其他人那样到处流浪,而是好几年都坐在同一个地方呢?信长每次经过时都这么想。终于有一次,他拉住缰绳停下了马。
“把村里的老者叫来。”
很快,老者颤颤巍巍地赶来了,信长骑在马上,打听那名乞丐的怪异之处。
“哦,是这么回事。”
老者这才放下心来,把乞丐的来龙去脉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当地人把这名乞丐叫做——
山里的猴子。
不把他看做人,也不允许他住在家里。乞丐的祖先在源平之争时杀害了常盘皇后,受罚世世代代都要坐在同一个地方。
“常盘皇后吗?”
信长点头道。源家的栋梁源义朝的偏房常盘生了义经而留名史册,她既没有被杀,也没有身患绝症,而是改嫁他人过着平凡的生活。然而,无论是信长或是村里的老者,都缺乏对历史的了解。
“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因果相报。”
“是吗?因果相报吗?”
信长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向来不信人死后会有灵魂存在,厌恶迷信,对祷告不屑一顾,狂热地将合理主义当作信条,因果相报这一思想却让他觉得很顺耳。也就是恶有恶报。信长虽然不信,但他一看到别人胡作非为就恨得牙痒痒,所以这种思想他能够接受。
此刻,他对这名“山里的猴子”产生了兴趣。从小时候起,他就喜欢混在城下的百姓中玩耍,对平民百姓的关心,自然是那些一般的大将们无法相比的。
“真可怜!”
信长喊道,随后便快马扬鞭离开了。对待敌人他恨之入骨,甚至能把诸如朝仓义景、浅井长政的头盖骨精心制作成酒杯,然而对待自己庇护之下的百姓们,他的怜悯之情也丝毫不逊色。
再次经过山中村时,信长下了马,亲自解下马背上的行囊,搬下从岐阜带来的二十匹木棉,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还亲自扛着进了村。
“村里的男女们,都给我听好了!”
信长边走边喊道。
“这些木棉中,有十匹是给那个猴子的。剩下的十匹给那个猴子盖个小屋吧。”
说完,他把木棉扔在路上,上了马扬长而去。
这次赐给“山里的猴子”木棉二十匹的进京,可以说给信长的人生带来了划时代的转变。
他在京都摇身变成了公卿。相对武家的叫法为公家。公卿指的是官居三位以上的朝臣,官职有摄政、关白、大臣、大纳言、中纳言和参议等。
信长当上了“参议”。
自平家以来,武家出身的人就没有当上过公卿的先例。武家要统治天下,就要按照源赖朝的规矩先就任征夷大将军,成立幕府,然后依靠幕府获得大臣的官职,然而能够直接位列朝臣一跃当上公卿的,除了平家以外绝无仅有。
信长此举是为了让自己的权利合法化。
(真是高明啊!)
这时,光秀也从近江的坂本城赶来随同织田家的部队进京。他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信长已经赶跑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摧毁了幕府,如果就此成立织田幕府的话,想必六十多个国家的大名是不会心服口服的。而且信长曾经自称为藤原氏,如今却改变心意换做了平氏。按照宫中的先例,征夷大将军只能授予源氏的后人。既然已经改称平氏,信长就丧失了资格,若论有资格者,便是信长的盟友德川家康。家康曾经自称为藤原氏,现在又称自己乃新田义贞的后人,公开称自己为源氏。除了家康,就是明智光秀了。光秀不像信长和家康两人家世模糊不清,作为美浓源氏的嫡流土岐家的旁系,他是源氏之后这一点天下皆知。
暂且不说这些。光秀对信长的计谋感到佩服的地方在于,他舍弃了足利将军家的大名而当上了天皇家的公卿。信长试图再次让天下人认识到曾是一国之主的天皇家的神圣,并利用天皇的神圣来推进自己统一日本的大业。
织田军进了京城。
信长立即前往下榻地点的相国寺,准备受官封爵。
朝廷也已经做好册封信长的准备。三月十二日,天皇派出御史飞鸟井雅教授予信长从三位,任参议一职。信长的三个儿子(信忠、信雄、信孝)也分别被授予正五位上。
第二天,虽然早就有传闻,光秀也略有耳闻,光秀等十八名织田家的幕将们也分别被授官封爵。一律官居从五位上。当然,这是信长亲自奏请的。
织田家的历代老臣们官职如下:
柴田权六胜家 修理亮
林新五郎通胜 佐渡守
佐久间信盛 右卫门尉
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 越前守
新人有近江甲贺郡下级士官出身的泷川一益,被任命为左近将监。
这十八名将领无不是信长精心挑选的人才,虽说在军事、政治上都老练周到,却有不少人出生在乱世的乡间,少有学识,他们嚷嚷道:
“我的官名要怎么念呢?”
让公卿们哑然失笑。
织田家最平步青云的要数木下藤吉郎了。浅井家败亡后,信长赐给他大半个北近江,产值二十多万石。他已经俨然成为堂堂大名,足以与南近江的领主光秀平起平坐。他被封为“筑前守”。
要知道,与任意自称为某某守、某某尉、某某将监的那些乡间豪族们不同,织田家的官位是天子正式册封的,价值当然不能同日而语。藤吉郎觉得木下这个姓实在难以配上自己目前的官位,便从织田家的历代老臣姓氏的柴田氏和丹羽氏中各取了一个字,改姓为羽柴。即羽柴筑前守秀吉。
明智十兵卫光秀官封日向守。
还不仅如此,信长还奏请朝廷为光秀改了姓。
称作“惟任”。
由此,光秀的正式名字变为“惟任日向守源光秀”。惟任是九州古老的豪族姓氏,虽说如今的战国已经不复存在了,九州的人听到后,却会产生错觉——
此人的来历真是不简单啊!
信长为了日后征服九州,提前考虑给光秀冠上了惟任的姓氏。出于此种目的被改了姓氏的不止光秀一个。丹羽长秀改姓为惟住,官封中条将监的山澄和塙九郎兵卫则改为原田的姓氏。当然,更改后的姓氏无需在平时使用。
信长停留在相国寺期间,把光秀悄悄唤到别的房间,透露了一条重要消息。
“新的姓氏还中意吗?”
信长率先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刺耳,不过倒也没有恶意。光秀平伏在地,谢过他的恩典。
信长却不耐烦听他繁冗绵长的谢辞,他中途打断了光秀道:
“为了庆祝你改姓,就把丹波一国赏赐给你吧!”
平伏在地的光秀心想,丹波又不是无人之地,提到该国的统治者,首先波多野氏的兵力就不可小觑,其他的大小豪族更是盘踞在深山幽谷中,需要攻下的城池不下二十座。信长的意思是让自己去夺过来。
“要花几年时间?”
“最起码也要五六年吧!”
“嗯。”
信长的回答不置可否。织田家竭尽全力才平定了近江,耗费了巨大的精力。丹波一战要是交给光秀一个人的话,大概确实需要好几年。
而且,从织田家的人事上来考虑,不可能让光秀只集中于攻打丹波这一件事,一定会让他频繁地奔波于各条战线之间。这样的话,光秀所说的至少五六年倒也合情合理。
“那你回去准备吧。不许走漏了风声。”
信长命令道。无需多言,这一新的战争计划要是被泄露给丹波,一定会对外交和作战带来不利。
“卑职明白。”
“还有件事,”信长又说,“我还命令筑州(藤吉郎)去播州夺取中国地区。”
(这样啊。)
光秀心想,这回秀吉算得上是织田家事实上的头号大将了。要说中国的毛利氏,与先前的朝仓、浅井等人不同,是山阳山阴十国的大领主,宛然就是西部的帝王。如果负责此处的大将是秀吉的话,那么可以说与只负责丹波一国的光秀之间拉开了巨大的差距。信长对他们才能的评价,应该是羽柴秀吉居首,其次是明智光秀,第三是柴田胜家,第四是泷川一益。
“这个猴子,”信长嗤嗤地笑道,“说是要五六年平定中国十国呢!”
“该死的猴子!”
光秀心底不禁呐喊起来。光秀的回答是平定一国需要五六年,秀吉却要用同样的时间去征服十国——这个牛皮也未免吹得太大了吧!
“你看看人家多有大家风度,不像你那么阴阳怪气。估计有个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吧。”
“大人!”
当上参议后,对信长的称呼也变了。
“卑职只是实话实说。再说,我生来谨慎,也模仿不了筑前守的大家风度。如果硬是要模仿的话——”
“会怎么样?”
信长扬起了下巴。光秀的这番长篇大论,引起了他的不快。
“你想说什么?”
“也许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
光秀带着哭腔答道。光秀觉得自己的长处就在于踏实和周密。如果忘了根本而照葫芦画瓢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信长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想让自己亲手从人群中提拔出来的秀吉和光秀两个天才,投入到更激烈的竞争中去。
光秀退下了。
他迅速整顿了队伍,离开京城回到了自己居住的近江坂本城。
回城的这天晚上,他告诉了妻子阿槙京都发生的种种事情。自己被任命为日向守,以及奉命要去攻打丹波等等,阿槙听后流下了眼泪。
“怎么了?”
“真是高兴啊!想到过去的那些苦日子,现在就像在做梦一样。”
“这有什么,不值一提。为这点小事就欢喜得掉眼泪,哪能当我明智十兵卫的妻子呢?”
似乎只有在妻子面前,光秀才能表现出大家风度。
这天夜里,光秀和阿槙同床共枕,他对自己的评价也愈发地飘飘然了。
“你想想。”
光秀说,织田家的十八名将领虽说个个都是天下的豪杰,但也只不过是打仗有本事而已。只有自己与众不同。离开美浓四处流浪时,并没有轻率地投靠某个大名豪族养家糊口,而是一心念着:
以国家为己任。
不管考虑什么事情,都把天下放在第一位。光复足利幕府也是这样。就凭这一点,柴田、佐久间、泷川和羽柴他们有人想到过吗?
“要说有人会想的话,织田家也只有信长一人而已。”
光秀情绪高亢到了极点。
“阿槙。”
光秀又说。俸禄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为了区区俸禄而妥协之人与鸟兽并无二异。世间多有鸟兽之人,织田家的十八名将领几乎都不例外,只有自己不同。光秀接着说,英雄心里装的不是自己的俸禄,而是整个天下。
“阿槙,我说得对不对?”
“当然对了。”
阿槙顺从地回答道。想必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劳神费心,回到家难免说一些豪言壮语来取得内心的平静吧。
(我得好好听才是。)
阿槙心想。光秀每说一句话,她都会热烈地予以回应。
光秀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内心对信长的愤懑,除了阿槙。他把信长说藤吉郎有大家风度,自己却阴阳怪气的话告诉了阿槙。
“筑州那个家伙,又卖弄他糊弄人的伎俩,说什么五六年就能拿下中国十个州。信长好像很吃这一套。像我这样实话实说的人,反倒被说成是阴阳怪气。他要是那么喜欢‘大家作风’,我也能效仿筑州的做法。”
听到这里,阿槙稍微抬起了脸。以光秀的性格要是模仿筑前守行事的话,还不知道要捅多大的娄子呢。
“千万使不得呀。人都要恪守本分,尽自己的力才对。”
阿槙看着光秀。
淡淡的烛火照在光秀的脸上,投射出一块浓浓的阴影。
“你说什么呢,阿槙?”
阴影忽然散去,光秀又恢复了平常的笑脸。
“不过,阿槙你说得很对。我明白。”
光秀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