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挂着一轮朦胧的月亮,银灰色的月光洒在屋顶上。
汤森从树林中走出来,站在屋子对面,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他倒不是真的在看那座房子,他知道那没什么好看的,毋宁说他是在静静地思考。今晚踏进那座房子,一切都成定局。他再也不能有任何疏漏。现在,他只有一次机会,绝无第二次。
今晚,故事就要走向结局,不管那结局是什么,都将在今晚、此时、此地终结。
他思绪万千,就像一个即将走进行刑室的人。他想到了弗吉尼娅那张布娃娃一样可爱的脸,想到了丹·尼尔林的心上人露丝;他想到了自己经历的奇奇怪怪的一切,他的人生故事。一开始是平淡无奇的二十五年,接下来是失忆的三年,直到今天,即使在露丝的帮助下,这段失落的记忆也还未完全复原。而这段惨淡的逃亡的日子将前者融合到了一起。今晚,要么是一切的结束,要么是一个开始,他的第四段人生的开始。三十年来,他活出了四个不同的人生。不管发生什么,他都绝非普通人了。
房子就在那儿,在阴暗的草坪对面等着他。房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一盏灯,好像里面没有人似的。
九点了。
他往前走去,穿过草坪去赴约。短短的草叶在他脚下嘶嘶作响,他背对着月亮前行,一道摇荡的黑影就像水流一样紧随其后。
他踏上两级低矮的板石台阶,一会儿就到了大门口,接下来的一切难以预知。他的影子就像一个纸片人一样,钉在了这道门上。他的过去与未来,就在这道门后。
他握着门把手,感觉冰凉冰凉的,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感觉。我来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觉得皮带扣向内抵着他的腹部,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他转了下手腕,面前的大门打开了。跟便条上写的一样,没有上锁,她给他留着门。
他在身后关上了门。屋内一团漆黑,仿佛黑色的羽毛漂浮在他周围,伸手可触,甚至还挠着他的鼻子。他伸出手去,摸到了电灯开关,按下开关,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一定是灯泡烧坏了,或者被人取走了。
漆黑的走廊中,他一次次按下开关,都是徒劳。在一片寂静中,这声音被放大了,就好像是沿着走廊滚动的一个个圆球发出隆隆的声音。这声音一直传到了走廊尽头,他也没觉得多惊讶。
他向前走去,手臂微屈,就像游泳一样,避免自己撞到什么东西上。一个更暗的黑影在黑暗中从他的身边飘过,有一会儿吓得他脖子后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不过那其实只是他自己在镜中的影子。他停下来的时候,那黑影也停下来。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在这儿的时候,注意到有一面镜子就挂在这个位置。
他继续走着,远离了那面镜子。他停在了楼梯脚下,吹了一个短短的口哨,两个音符,一声高,一声低。在街上常常会听人这么吹口哨,这意思是:嘿,你在哪儿?
他又吹了一遍,第二次有回应了。他听到楼上大厅里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非常轻柔的脚步,每一步听上去都似有似无。当脚步声到了他头顶上的栏杆边时,就停了下来,犹豫不前,好像有人正俯身试探着下面。
“是我,露丝。”他压低了声音说。
对方小心翼翼,含糊地回答:“嘘……我就来。”
脚步声往下走到了楼梯左上方的位置,他现在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就像一个幽灵似的,站在他的上方。在一团漆黑中,他辨认出了露丝工作服上熟悉的白色十字领结和围裙,那一身装扮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就像涂了一层荧光漆似的。
那幽灵走下来,停在了他上方大约四级台阶的位置。他看到一只白皙的胳膊向他伸过来。同时,她压低了声音说话,几乎听不清楚:“把你的手给我,我要你跟着我走。”
“等等,我划根火柴……”
“不,不要!把你的手给我,”她坚持说,“我牵着你走。”
她似乎不愿意让他靠近她。她执着地要两人保持一臂的距离。他抓住她白皙的手,感觉到她光滑温暖的肌肤,她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两手一起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过他的手很粗,她不能完全握住。
他开始往上走,而她带着他,越走越快。忽然,一股栀子花香袭来,他猛地警醒过来,而此时她两只胳膊猛地往回收,出其不意地把他拽到跟前,他一个趔趄,失去了平衡。这时候,两根柱子上横拉的绳子把他给绊倒了,他跌了一个大跟头,脸朝下摔倒在地。从他头顶上传来一个尖叫声:“他摔倒了,比尔!抓住他,快!”
有人从背后重重地压在他身上,把他牢牢地按倒在地。他挣扎着,试图挣脱被钳在身后的双手。
可他所有的努力只是把她整个人都拉倒,紧紧贴在了他身上。
“你抓住他了吗,比尔?你抓住他了吗,快点,他快把我的手腕拧断了!”
第一次,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就在他的耳朵边,他都能感到他的呼吸:“把他的手给我!把他的手绑到一起,像这样……”
那男人的一个膝盖死死地抵着汤森的脖子后面,把他的脸按到两级台阶的连接处,他的鼻子都被挤歪了。汤森竭力想挣脱,可是压在他身上的重量让他的一切挣扎都是白费功夫。
她紧紧地抓牢他的手,两手交叉着,把他的两只手交叠到一起。“好了,好了,快!”汤森觉得一根皮带似的东西紧紧地贴着他的手腕,缠绕着,牢牢地将他的手腕绑在了一起,挤压得阵阵作痛。
“好了。现在按着他,只要一分钟。你脚踩着他,这样他就起不来,我要站起来。”
汤森身上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式皮鞋带来的更尖锐的压力,她的鞋子横踩在他脖子上,就像一只狭窄的小船。
这时候,这个声音既不是高兴的低语,也不是歇斯底里的尖叫,他这才认出了这人的声音,那是阿尔玛·迪德里希的女低音:“天哪!看看他把我的手弄成什么样了!就像生冻疮了一样痛!”
那个男人现在站直了身体,俯视着汤森,仍旧气喘吁吁地说:“瓶子呢?”
“我怕打碎,放在楼梯最上层了。”
“好,去拿来,有这东西就好办多了。”
她的脚从他脖子上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男人粗壮有力的手。他钳住汤森的脖子,让他成俯卧的姿势。汤森挣扎着双腿想反击,可那男人站到了汤森上方两级台阶的地方,避开了他的腿。
“我透不过气了,”汤森喘着说,“让我露一点脸出来。”
比尔·迪德里希没有理会,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手上的用力。
那女人姗姗而来,玻璃瓶里的药水晃动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她说:“你用这东西,事后他们会发现吗?”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他说:“窗帘都放下了吗?好了,我们最好就在楼梯上动手,会省掉不少麻烦。拿好这个,给我开盏灯,看清楚动手。”
现在,那个男人就坐下来,骑在汤森的肩上,他强健的大腿夹着汤森的头部。一盏小灯点亮了,照亮了汤森的脸,长久的黑暗之后,他只觉得那灯光太刺眼了。
药水的晃荡声又响起来了,好像是从女人手里转到了男人手里。
那男人说:“把他的头抬起来,他伤不了你了,我的膝盖压着他的胳膊呢。”
她扯着他的头发,他的头突然被抬起来,从脖子那里形成了一个锐角。光束打在他的眼白上。
他瞥到了一个小小的瓶塞似的东西倒过来了。
这次药水的声音更响了,好像是容器倒转过来了。
一阵恐惧让汤森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那是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恐惧,是因想象而来的恐惧。
他的头顶上方飘着一股甜腻的气味,一张浸了药水的化妆棉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子。他再也没法呼吸了,只能吸到那令人作呕的甜药水。他努力挣扎,左右扭动着鼻子,但是那化妆棉被一只手牢牢地按在他的脸上。有那么一会儿,在灯光下,他能看到一双眼睛正冷酷地审视着他。
渐渐地,他的视线模糊了,可有那么一会儿,他还能听到他们说话。
“看着他的眼睛,差不多了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渐渐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好了,他的眼睛闭上了。”
他觉得自己的一个眼皮抬了一下,然后又耷拉下去,完全不听使唤。紧接着眼皮又跳了一下,最后,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听觉、视觉、触觉……
大概一刻钟后,麻醉药效过去了,他感到有点恶心,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做完阑尾手术的感觉。不过这次,他知道,手术还没开始呢。
他倾斜着身子瘫在一把软垫椅子上,肩膀只比腰部稍稍高出一点点。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他的双手被解开了,因为那种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感觉消失了。但是当他试图张开双手的时候,马上就感到两手被捆住了,这回,是隔着硬邦邦的皮革,他被戴上驾驶手套了。他们以为这样就不会在他的手腕上留下勒痕。由此,他推断,将来别人发现他的时候,就不会知道他曾经被绑起来过。
窗帘放下来了,但是帘子底部还是有足够的缝隙让月光透进来,洒在窗台上。
一个厚重的穗状织物把他紧紧地捆在椅子上,好像是多股的窗帘绳编在一起,根本没法挣断。他的下巴也被套住了,直接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绳子套得死死的,让他有种被扼住了咽喉的感觉。
一开始,他以为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但是后来他有一两次隐隐听到谁在费力地呼吸,呼吸声很弱。月光在窗台上并没有静止不动,月亮在屋顶的天空中爬得更高了,对面墙上的月影变短了,地上的影子则拉长了。他第一次看到墙上的影子时,大概距地面有一肘高,一会儿工夫,影子就落在了下面的一张沙发上,并且一路向下,在突出的沙发表面移动。
月光洒在了一个人蓬乱的头发上,那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扁扁的镶了银边的圆环,他突然明白了,露丝也在这个房间里。她一定也是完全不能动弹,因为那镀银似的脑袋没有挪动过位置。
在黑暗中,月光还没照亮她的眼睛,他就远远地跟她说了起来。“露丝!”他急切地低声喊她。“露丝!”她没有吱声。她为什么不做声呢?他只能等着月光照亮她的眼睛。
终于,他看到了,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无助地盯着他。他知道,她的嘴一定被塞住了。他很纳闷为什么他们不像这样也把他的嘴给堵上,也许是因为女人比男人更容易惊叫吧,不过更有可能是他中圈套的时候,她就已经被绑在这里了,他们要确保她不能给他通风报信。
置身险境中的人彼此都说不出什么深刻的话来,语言在这时候显得很苍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对她开口道:“嘿,露丝。”接着,他绞尽脑汁地想找出些话来安慰她,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月光照亮她的眼睛,他好几次逼着自己对她说话,诸如:“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又有一次,完全是说的废话。“我的脚都麻了,你的呢?”他只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要沉浸在眼下的危险境地中。哪怕让她有一小会儿的分心,也是可以的。
令人悲伤的是,在一片黑暗中,她的眼睛向上望去,月光打到了她的脸上。她的脸就像一张倒过来的溺水人的脸。她扭来扭去,试图低下头,想让这眼神交流能延长一会儿,可最多十秒钟,她的眼睛又被黑暗吞没了。而她的嘴唇则慢慢露了出来。
一片寂静中,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让他不寒而栗。“冷静点,冷静点。”他含混不清地安慰着房间另一头的她。
外面传来一个男人下楼的脚步声。他到了这层楼,朝这个房间走来。房门打开了,他按下一个开关,房间顿时被照亮了,灯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汤森的眼睛适应了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比尔·迪德里希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比尔·迪德里希看上去既壮实又矮矮胖胖的,他带有一种浅发色的人纵欲过度后通常的神情,他的肤色看上去就像是生面团的颜色,头发是稻草的颜色,皱巴巴的,让人生厌。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如果他不是他自己的话。他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浴袍,下面是蓝色的丝质睡裤。汤森知道他既没有睡觉,也没有洗澡,这一身行头,不过是一场表演中的道具而已。他把外衣都脱了来杀人,个中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带了一把枪,很随意地拿在手上,枪口对着地面。
他咧着嘴朝汤森笑了笑。
接着,他又扭头,不耐烦地喊道:“阿尔玛,你好了吗,快点。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他走到房间尽头,小心翼翼地钩起窗帘,帘子下面的空隙不见了,他又回到了门口。
楼梯上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随她而来的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栀子花香。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也许是因为紧张吧,不过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不决的神情。汤森仍旧盯着男人,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看女人。
迪德里希不耐烦地用手扒拉着她的头发,把它弄乱,说道:“瞧瞧你的头发,就像是刚从美容院里出来似的!你就不能装得稍微真实一点吗!干吗还戴着帽子,还穿着大衣?”
“我要出去报警啊,你这个白痴!电话线切断了,不出去怎么报警?”
“对,不过你不该看起来这么精神抖擞。这个家伙企图谋杀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在睡觉呢。你跑出家门逃命去找警察的时候,你可没有时间去戴帽子,也不会穿大衣!”他竭力压抑着怒火。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光着身子开车去村里?”
“睡衣外面裹件袍子,就像我这样,快去。回来的时候把那把刀拿来。你走之前我还要你做点事。”
这俩人就这样就事论事地讨论着,就像讨论穿什么衣服去看戏一样。没错,他们其实也是在演戏。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了,将一起谋杀伪装成合理合法的自卫。这样,法律就会站在他们那一边,而汤森则是一名被通缉的杀人犯。不会有人刨根问底怎么回事的,因为露丝也会被封嘴,跟汤森一起死去。
她再次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把长长的菜刀,这回,她的一身便服更合比尔的意了。
“你要这个干吗?”汤森从她的语气里似乎听到一丝紧张,她并不介意比尔杀人,可是她并不想在这里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
“应该是这个家伙先伤了我,我再撂倒他。我不能这样子,不能什么伤都没有。你得把我弄伤。”
“天哪……”她倒抽了一口气。
“快点!来吧,没时间磨蹭了,又不是要割伤你,你干吗大惊小怪?不要割得太深了,来吧。”
比尔伸出胳膊,紧张得就像等着抽血一样。“这里划一刀,手臂外侧,不是里面,很简单,现在就割一刀。”
他们就这样站在门口动手了。她站过来,背对着汤森,汤森看不见他们是怎么操作的,不过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能看到比尔专注的表情。比尔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
“别闭上你的眼睛,”他冷冰冰地命令道,“你会割歪的。现在,到胸口来一刀。”
她的手肘关节稍稍朝后动了一下。
“哎哟!”他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现在给我的额头来一道小口子。用刀尖轻轻点一下,小心点,我可不想缝针。”
这一次,汤森能看见刀刃的移动了。刀刃沿着一根看不见的线条移动,马上那根线就变红了。她后退一步。“快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抬起手臂,吹了吹被她割伤的地方镇痛,说道:“好了,去开车。”
他们冷血地讨论着,那种就事论事的口气让人不寒而栗。要是他们压低了声音悄悄商量,或者他们瞪着眼发火,或者他们吊儿郎当地笑,汤森都不会如此恐惧。可是他们交谈的口气,就好像是她要去杂货店买东西,他则答应她出门时自己呆在家里帮她修理东西,人家谈论怎么打老鼠时,气氛都比这两人更紧张。
他们转身走出房间,在大门口停了下来。他给她交代了几句,再次强调了一下他们之前安排好的步骤,不过他们说的什么听不太清了。
“现在已经九点二十了,就算你的车速每小时六十英里,你来回也只需要三十分钟。记得,无论如何不要在半个小时内带他们回来!我能相信你,对吧?我至少需要整整半个小时,把帘子放在该放的地方,要是你发现到警察局的时间太早了,你就装作吓晕了,再拖个五分钟。但是一定要在你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之前晕倒,一旦你告诉了他们怎么回事,你就没法拦住他们了,他们会马上赶到这里来。车子在州际公路上跑得可快了。记住,三十分钟。给你车库的钥匙。”
大门开了,汤森听到她出发前说的话:“比尔,我们以后还能安心睡觉吗?”
他还听到了一个亲吻声,以及比尔的回答:“为了我俩,我会夜夜都醒着,有了钱,你就可以安心入睡了。有我呢。”
哦,原来,是爱情使然——算是爱情吧。他们要除掉哈里·迪德里希,并不仅仅是为了钱财。
大门关上了。他没有马上返回,他一定是站在那儿看着她好好离开。汤森能听到车库里的汽车发动机发出的空响声,接下来,汽车驶出车库,来回倒了几次,声音减弱为嗡嗡声,最后小车开上公路,就再也听不见了。
她已经离开去求救了——为了尚未发生的谋杀。她把杀人凶手和即将遇害的人单独留在了家里。
比尔沿着过道走回来,可是他并没有走回这个房间,这个行刑室。他在过道里站了一会儿,捡起那把菜刀,又走出去,朝楼上走去。
他的动作一直很轻,只能听到很细小的一些动静。谋杀并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弄出声音。一开始,只听见钥匙在楼上某个房间锁孔里扭来扭去的声音,也许是他有点紧张,又或者是门锁不太常用,变得有点不好开了。
阿德拉,他们说那姑娘疯了,她常年都被锁在自己房里。她就是钱,他刚刚跟阿尔玛说过。这个阿迪,不管她疯不疯,都是遗产继承人,而现在,她的亲哥哥,就站在门口,一只手上拿着钥匙,另一只手——也许握着一把刀——藏在身后。
最后,钥匙找到了合适的角度,门打开了。汤森听见房门从门框弹开的声音,接着传来的是迪德里希的声音,他站在门口,虚伪地问候:“还没睡呢,阿迪?我以为你早就上床了。厨师想问问你,明天想吃什么甜……”房门关上,切断了他的话音。
有那么一会儿,大约就是一个人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的工夫,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汤森在椅子上挣扎着,大张着嘴,表情扭曲。他能感觉到对面沙发上露丝肿胀的双眼正焦灼地盯着他。他不忍心去看她的眼睛,只能无视这无声的祈求。在这个时候,不得不呆坐着看着彼此,实在是太残忍了。
忽然,一声野兽般的惨叫传来,那是只有屠宰场里才能听到的声音。那声音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接下来就是低低的呻吟,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他在那儿待了一会儿,然后,楼上的门又打开了。汤森听到楼上有椅子或者长凳倒下的声音,这不是偶然碰撞发出的声音,那声音里传出一种精心布置的意味。汤森心想,这又是在布置舞台背景了。那椅子倒下的样子看上去肯定像在近身搏斗时推倒的。
他下楼来了,再次出现在门口。对于汤森来说,这一刻太可怕了。汤森看见的这个男人的表情,像是刚刚杀过人一样。他的脸缺乏血色,看起来就像一张发黄的羊皮纸,仿佛那把刀不仅仅夺走了别人的性命,也耗尽了他的气血。他脸上油光光的,全是汗,汗水淌下来,他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上的汗水。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再转过来看着汤森他们。尽管此时在他身后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神里却带着恐惧与敬畏,不管多么短暂,这二者总是与充满暴力的死亡同时而来。
他手里仍然握着刀,四分之三的刀刃藏在破旧的红色皮套里,他站在那儿,解开了油腻腻的皮套子,露出了闪亮的菜刀钢刃。
他是从谋杀现场匆匆赶来的杀手,是杀人犯,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汤森面前。
从迪德里希第一次下楼到这个房间起,汤森就一句话也没说过。他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乞求也好,威胁也好,跟他讲道理也好,都是白费力气。但是现在,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在他心中翻腾。他开始自言自语地骂起来,发泄对站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惧。
迪德里希关上门,微笑着说:“现在,我说的大戏要来了。”他喃喃道,几乎得意忘形了,就像在听一个好听的唱片一样,“真可惜,只能说这些话,瞧瞧,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他靠近汤森,有那么一刹那,汤森觉得一切都完了。可是他只是用扁平的刀刃轻轻碰了碰汤森的脸,就好像有人用冰凉的钢刀拍打肿块消肿一样。他正把自己的犯罪痕迹抹在汤森身上。
接下来,他用纱布仔细擦拭刀柄,然后把刀暂时扔到一边。他等着汤森的手去握这把刀——当然,等他死了以后。
迪德里希拿起枪,把弹匣打开看看,确保里面有子弹,然后又把弹匣合上。他沿着一条直线走到椅子上的汤森跟前,然后又慢慢往后退了六步,就像决斗前的操练一样。他举着枪,眼睛瞄准了汤森,手丝毫不抖,此时的他就像在射击场上瞄准纸制靶子一样。
那个小小的瞄准汤森的黑洞洞的枪口,似乎在不断变大,好像带着某种吸力,像真空吸嘴似的,要把汤森整个人都吸进去。汤森几乎感觉到他自己正迷迷糊糊地要挣脱捆绑极力往前凑过去。
“你最好闭上眼睛,”迪德里希冷酷地对他说,“那样会让你好受点儿。”
汤森脸上靠近耳朵的地方开始抽搐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勉强笑了一下,一侧的嘴角上扬,他竭力保持住这个微笑。
这个微笑反倒让看的人有点疑惑了:都这个时候了,他到底在笑什么?他要用什么我不知道的手段来对付我吗?这个挑衅真的奏效了。
迪德里希说:“有什么好笑的?”
“你从没听说过开火的角度,对吧?”汤森抿了抿嘴唇,好把话说清楚点,“你是朝下对着我开枪。我坐在椅子上,而你是站着,这样看上去可不像自卫,你觉得他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吗,别自欺欺人了。”汤森继续保持着勉强的微笑,尽管很艰难,但他硬撑着。
迪德里希手里的枪口忽然垂下来,对着地板,说明汤森的话说到点子上了。
汤森能拖延多久,一分钟?还是四十五秒?此时此刻,时间就是他的仇人。
迪德里希单膝点地,试图纠正开枪的角度。可是现在子弹的运行轨迹是稍稍向上,也不管用。而正确的姿势既不是站着,也不是蹲下去,而是半蹲着,那样太别扭了。他要双膝微曲,这样他几乎都站不稳,他都不确定能否射中目标了。
最后,这个男人想了一个极荒唐可笑的点子,不过对两人来讲,这毫无幽默感。他找了一把椅子摆在他的俘虏面前,他自己仰坐在椅子上,再一次举起了枪。
他没有开枪,现在,他心里拿不准了。汤森的问题让他心中有了一丝疑虑,他开始在脑子里勾勒出后续的情形来。除了子弹的运行轨迹,还有其他需要考虑到的因素。必须考虑到事后尸体的姿势,子弹是以某种方式击中的,那么受害者被发现的时候,必须有一个合理的姿势。
迪德里希绝不愿有一丝闪失。汤森赌的就是这一点。迪德里希觉得自己现在设计出了最完美而迅速的方案。他站起来,不耐烦地走到房间那一头,拉开书桌抽屉,暂时把手枪放兜里,取出一张纸和一支笔。接下来,他又分别指了指露丝、汤森和地板。他正在琢磨他们死后尸体该出现在哪个位置。汤森瞥见他在纸上飞快地画着,他动作麻利,就像一个舞台剧导演在为一出临时上演的合情合理自卫杀人的戏剧安排舞台布景一样。
他实在太专注了,还用笔指了指露丝,自己嘀咕着:“你,在这儿。”
这并不是刻意装出的残忍,可即便是但丁笔下地狱里暴虐的魔鬼也不能与他匹敌。露丝吓得几乎全身都僵住了,奄奄一息。汤森的额头也渗出了涔涔冷汗。
终于,迪德里希把他的蓝图绘制完成,把它塞进了书桌的斜板外,以供查看。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手表,好像是要确定他的同伙还有多少时间给他。
他最后环顾四周,确定一切都在掌握中。任何细节安排都不可大意。在他跟“凶手”搏斗逃命的时候,应该有一把椅子挡住了他,他的脚踢开椅子,椅背砸裂了,然后他费劲地站起来,依然让那把椅子保持着倒伏的姿势。
他搓了好几遍手,促进手部的血液循环,他就像是一个马上要进行精密手术的外科医生。
终于,一切就绪了。
他朝露丝走过去,面朝她弯下腰,在沙发背后摸索着,一根窗帘绳绕过沙发背把露丝牢牢绑在了座位上。
露丝的脑袋在他抬高的手臂下,她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费劲地看了看,脑袋一歪,晕过去了。
迪德里希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即便他看到了,也不以为然。他暂时给她解开绳子,双手把她抱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中央。她的手和脚踝,依然还是绑住的,暂时就这样了。他把她放在地板上,动作很温柔,却让人不寒而栗。
露丝一定是比他想象的要重,他还没来得及把手从她身下抽出来,就不停地咳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有点儿难受,甚至不得不单膝跪地以保持平衡。
最后,他缓过气来,停了下来,但接着,汤森咳嗽起来了。
这房间里的空间有点儿不对劲。屋里的东西都不像过去一样那么稳固了,而是微微颤抖着,就像发生了折射一样。他的眼皮开始难以遏制地跳起来,眼泪流出来,他就像是从哈哈镜里看迪德里希似的,一会儿瘦高瘦高的,一会儿又矮胖矮胖的。
汤森听见他咳嗽着朝门口走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听什么动静。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木材弯曲变形的声音,仿佛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迪德里希突然打开门探出去想看个究竟。
紧接着,迪德里希整个人都看不见了,仿佛他被一只巨大的橡皮擦给涂抹掉了。他隐身在一片朦胧的灰色中。而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无声无息,让人更觉恐怖了。突然,一股黑色的浓烟涌入了房间。这些浓烟一定是此前在封闭的大厅里聚集了不知多久,才会这么浓烈。它瞬间就充斥了整个房间,但依然那么浓密,整个房间都看不见了,只有灯光所在的地方发出微微的光亮。
汤森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隐隐瞥见一个灰色的鬼影从门后出现,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头等目标,他一边干呕一边走着。
迪德里希的脚一定是绊到了露丝,他跌跌撞撞地,一下子整个人都倒下了。之前一直握在手里的枪也随之掉落在汤森的脚边。透过重重浓烟,汤森清楚地可以看到手枪,那个黑色的T形物就躺在地上,接近地面的烟雾最稀薄。接着,一只手出现在汤森的视野里,一阵阵地抽搐着,盲目地在地板上找手枪,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在重重灰色的浓烟中,传来迪德里希剧烈咳嗽的声音。
汤森竭尽全力用他的脚去够那把枪,却把枪推得更远了。他够不着了。他的鞋尖在手枪上方兜了几圈,只差几英寸就够着了。可是,现在那只虫子似的在地上爬行的白白的手指头却够着了手枪,然后迅速地把它拿远了,在烟雾中,汤森看不见那把枪了。
房间里爆发出一连串砰砰的枪击声,橘红的光在地板上方不停地闪烁着,仿佛是要穿透这烟雾,却又渐渐地暗淡下去。
这正是预料中那个可怕的时刻。突然,一张脸出现在汤森上方,仿佛他已经没法再站直身体,正半蹲着向汤森挪过来。
他的手颤抖着朝汤森伸过来,他的食指比其他手指更粗更黑,指尖是空空的——那是手枪的枪筒。它左右摇晃着,离瞄准汤森差了足足一英尺的距离。忽然,那火光再次响起,汤森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就像滚烫的沙子擦过他的脸,子弹擦着他的脸射进了厚厚的椅背中。
不过汤森几乎感觉不到这一切了。子弹显得多余了,他的生命正在迅速流逝。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艰难。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是那么滚烫,进入他的肺部,然后再次涌上来,灼痛他的气管。他的眼睛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火星飞溅到他眼里,眼泪不停地涌出来。
他前方不远处的地板上,突然发出一声钝响。有人倒在了地上,脑袋就砸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滑下去,落在了他的脚上,就再也不动了。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要开花了。
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远处传来的玻璃砸碎的哗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