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道不是一部活生生的百科全书、一张古怪的图表,象巴黎一样不断运动、永不停息么?他身上,什么都当腿使唤。在如此繁忙的劳作中,任何人的面容都无法保持纯洁无瑕。据某些相当富有的哲学家说,酒量不断增加而将肠胃烧坏,三十岁上便了结一生的工人,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他比衣帽店老板更幸福些。前者猝然暴死,后者却零星受罪。正如别人从田庄和子女身上赚钱一样,衣帽店老板从他从事的八个行业里,从自己的肩膀、喉咙、双手、老婆和生意里,挣得几千法郎和最辛劳的幸福。这种幸福可以重新造就男子汉的心。子女是他的心头肉。他将自己的埃居、女儿或者儿子,送进上层社会。儿子在私立中学中受教育,比自己的父亲教育程度更高,雄心勃勃,要向上爬。一个小小零售商的小儿子想当国家要人,这种情形,屡见不鲜。于是这笔钱财和这些子女,便成了上层社会的牺牲品。
这种野心将人的思路引入巴黎社会阶层的第二层:请诸位再上一层楼,到中二楼;或者从阁楼向下,下到五层。总之,进入稍有财产的世界吧:这里,也是同样的情形。
这里住的是批发商及其伙计们、职员、经营小小的钱庄却大为正直的人、无赖泼皮、注定受苦受难的灵魂、头等和最下等的办事员、执达员文书、诉讼代理人、公证人,还有不断活动、绞尽脑汁、进行投机的小有产者的成员。小有产者对巴黎的每一个有利可图之处,都仔细地加以琢磨,同时又提防着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囤积食品,将无产者制造的产品集中起来,将南方的水果、大西洋的水产、阳光普照的河岸生产的好酒,装成箱,集成桶。小有产者的手也伸向东方国家:土耳其人和俄罗斯人对于他们自己生产的披肩,不当一回事,小有产者将披肩收购来;他们到处搜刮,手一直伸到英属印度。然后就躺在床上等待货物出手,追逐利润,提前兑付票据,将一叠叠的票子卷起装进钱箱;他们把整个巴黎都拆散包装起来,装上车辆;他们窥视着儿童一时的兴致,打探着成年人心血来潮的需要和恶习,挖空心思找出他们的疾患:就是这样,他们虽不象工人那样酗酒,也不到城边的泥沼中打滚,却也个个精疲力尽。他们的精神把肉体的弦绷得紧紧的,他们的肉体也把精神的弦绷得紧紧的。他们情感枯竭,再没有任何欲望,完全疲于奔命。贵族阶级大叫“我要这个”,那种专横暴虐,就是毫无止境地要求创造物质。创造物质的天平无情摇摆,使无产者的肉体遭到摧残。同样,私利的鞭笞,野心连枷的抽打,对上述这些人,也完成了肌体的扭曲。所以,这个阶层也同样,为了服从享乐或金钱这个无处不在的主子,必须吞噬时间,挤压时间,在一天一夜之中找出二十四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神经过度疲劳,容易冒火,累垮身体,为得到两年病态的安逸,卖掉了垂暮三十年的寿命。
他们与工人之间的差别只在于:一个工人,当他营养不良达到晚期、不可救药时,死在医院里;而一个小有产者非要活下去不可,而且能够痴痴呆呆地勉强活下去。林荫大道是他们的维纳斯女神的腰带,他们心爱的城市的腰带。他们呆头呆脑地、步履艰难地走在林荫大道上,饱经风霜的面容,呆滞而苍老,两眼无神,双腿无力。此种情形,你定会遇到。
那么资产者向往什么呢?无非是国民自卫军的军刀,千篇一律的蔬菜牛肉浓汤,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有一个象样的位置,还有就是合法赚来的金钱,以备度过晚年。他们的星期一则是星期天;他们的休息,则是乘坐高级包租马车出门兜风,到野外去打猎。这期间,他们的妻子儿女也兴高采烈地吞食着飞扬的尘土或忍受着烈日的炙烤。他们的城边则是饭菜虽对健康不利,却素享盛名的饭馆;或者是家庭舞会,直到半夜,都闷得透不过气来。一滴水放在显微镜下,可见许许多多单子疯狂舞动,某些蠢人对此惊异不置。可是,拉伯雷笔下勇猛无双的人物卡冈都亚如果从天庭下凡,观赏巴黎这第二种生命的运动以自娱,这个巨人会说什么呢?巴黎第二种生命运动的模式之一,可如下述。
麦子市场庞大的包铜尖顶下,有一些小小的板棚,夏天很凉爽,冬季除了小脚炉以外,也别无其他取暖设备。这种板棚,你可曾见过?女的大清早就来了。她是巴黎中央菜市场的代理商,据说她干这一行,一年能赚一万二千法郎。女的起床时,男的也走进一间阴暗的营业所,他搞短期高利出借,将钱借给本区的商人们。九点钟,他到了出口许可证办公室,他是办公室的一个小头头。晚上,他出现在意大利剧院的收款处,或者任何别的剧院,请你随意挑选好了。孩子们托付给奶妈照看,到了上中学或寄宿学校时才接回家中。男的和女的住在一座楼房的四层上,家中只雇一位厨娘,在一间长十二尺宽八尺的客厅里举办舞会,客厅用油灯照明。可是他们倒给了女儿十五万法郎,自己则在五十岁上便歇手不干了。也是从这个年纪开始,他们出现在歌剧院的四楼包厢,乘坐出租马车出现在长野跑马场①,或者每当天气晴朗时分,着过时的打扮,出现在林荫大道上。林荫大道正是这类硕果依傍的墙。他们在自己居住区内受人敬重,也受到政府的宠爱,与大资产者攀上了亲戚。男的六十五岁上得到了荣誉勋位团的十字勋章,他的亲家是巴黎一区之长,家中举行晚会时也邀请他参加。小有产者拚命将子女提高到大资产阶级的地位,一辈子的苦心经营终于使子女们受益匪浅。每一个社会阶层都是如此,将自己磨损的硬币抛到上一层去。食品杂货店老板发了财,他的儿子当上了公证人;木材商的儿子成了法官。一环扣一环,丝丝入扣,一切都在刺激着金钱的上升运动。
好,现在我们来到这座地狱的第三层。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出现一个但丁②来描写这座地狱的。
①长野跑马场在巴黎西部风景区布洛涅森林内,从前是修道院,后辟为赛马场,为当时著名的游乐场所。
②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在其名着《神曲》中描写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