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伯莎所宣布的那样,她二十一岁生日的正好一个月后,婚礼举行了。随后,小两口动身前往伦敦度蜜月。伯莎明知道自己路上不会看书,却仍然带了一本,那就是《马可·奥勒留沉思录》[公元2世纪后期古代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传下来的一部个人哲学思考录,主要思考人生伦理问题,兼及自然哲学。]。至于爱德华,他认为乘火车旅行总是乏味的,便特地买了一本《六指女人之谜》,是书名吸引了他。一本小说还不够,他在车站又买了份《体育时报》[英国的一份体育周报,创刊于1865年,主要内容为体育运动,尤其是赛马。],这是下定决心不让自己闲下来。
“噢,”火车开动了,伯莎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说,“好开心,终于过上二人世界了。这下谁也不能烦我们,谁也不能拆散我们,我们一辈子都能在一起了。”
克拉多克一坐下就习惯性地翻开报纸,听到伯莎说话,便把报纸放了下来。
“婚礼总算办完了,这也让我很开心。”
“你知道吗,”她说,“去教堂的路上我很害怕,心想着,你也许不在那儿,你也许反悔逃走了。”
他笑了起来。“我到底为什么要反悔呢?这种事我从来不干。”
“噢,我可不能一本正经坐在你对面,弄得好像我们结婚已经有一百年了。你倒是往边上挪挪呀。”
她坐到他身旁,紧紧依偎着他。
“说你爱我。”她低语道。
“我很爱你。”
他俯身亲吻妻子,接着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得更近。他有点紧张:要是哪个好事之徒,不顾车厢上写着“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克拉多克也不会真的不高兴。跟伯莎在一起,他不怎么自在,而且对命运的改变仍旧不知所措。莱伊府与比尤利农场之间确有天壤之别。
“我好幸福,”伯莎说,“有时候也害怕……你觉得会长久吗?你觉得我们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幸福吗?我要的都得到了,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心满意足。”她摸着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爱迪,就算以后我变得又老又丑,你也会一直爱我,对吗?”
“我不是那种会变心的家伙。”
“噢,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她深情地叫道,“我对你的爱永不会变,坚不可摧。我会全心全意永远爱你,直到生命的心头。要是能把我的感受统统说出来给你听就好了。”
英语近来似乎难当大任,不足以表达出她心中的百般滋味。
两人住进了一家远远超过他们负担能力的豪华宾馆。克拉多克为了省钱,建议别这么铺张,但伯莎不听。身为莱伊家的大小姐,二流的旅馆她从来都住不惯;况且,她对自己的新姓氏十分自豪,带着这个姓氏,不是伦敦最好的宾馆,她绝不登记入住。
伯莎越是看清丈夫的心思,越是觉得有意思。她爱这个男人的淳朴天真。她像扔掉破烂的丝绸披风一样,摒弃了多年来伴其左右的矫情,披上了那件非常适合她夫君的结实的土布袍子。见他对一切都怀着纯真的乐趣,她不禁着迷。对他而言,一切都是新鲜又稀奇的。他会冲着连环漫画报纸突然大笑起来,又总能在日报上发现叫他觉得精辟独到的评论。他是保持童真的大自然的孩子,他的心灵未受文明社会的无数反常现象的污染。在伯莎看来,了解他的过程就是在学习英国人身上的纯洁善良与正直刚毅。
他俩经常去剧院,伯莎喜欢看丈夫简单地享受乐趣。看到情节剧[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叶流行于欧洲的一种戏剧,其特点是充满奇情和夸张,多为惩恶扬善的结局。]的悲情桥段,伯莎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觉得有些好笑,而到了他那儿,随随便便就博得了眼泪。在黑暗中,他握紧她的手安慰她,以为妻子和自己有同样的感受。啊,她能感受到倒好了。她厌恶在国外受过的教育,在对各种画作、宫殿和罕见民族的研究过程中,她的思想从黑暗之中得以释放,却也摧毁了她一半的幻想。此刻,她宁愿变得简简单单、大字不识,保持天真无知,做回那个典型的、奶油色皮肤的英国姑娘。要学识有什么用?精神贫乏之人才有福:女人最需要的是纯洁和善良,还有,或许就是会做几道家常菜。
剧中的那对恋人——受伤的女主角和受冤枉的男主角——彼此心碎地道了别。此时,帷幕落下,掌声四起。爱德华清了清嗓子,擤了擤鼻涕。
“太精彩了!”他转身对妻子说。
“你真可爱!”她轻声说。
见他有如此深切的感受,她很感动。他的心灵该有多么干净又宽厚,多么简单又善良!他轻易就会流露情感,这让她对他的爱平添十倍。没错,她因此厌恶起那些老于世故的人,他们尖酸刻薄,嘲笑内心简单的人淌下热泪。
帷幕升起,下一幕开场。爱德华迫不及待想看接下来的剧情,伯莎的话说到一半,他立马不去听了,全身心投入到剧中。观众已经看得够难受了,接下来就是轻松幽默。滑稽演员拿各种衣物插科打诨,在桌子和椅子上翻跟头。看到丈夫开怀大笑,伯莎再次为之着迷。听到他放肆地哈哈大笑,她便忍俊不禁。他仰起脑袋,双手放在两侧,放声大笑。
“他性格真好。”她心想。
克拉多克有极其严谨的道德观念,绝对不肯带妻子去歌舞杂耍戏院。伯莎早就在国外见过许多这类表演,是爱德华做梦都没见过的,但她尊重他的无知。她喜欢看他坚定地维护自己的原则,被他当作小女生的时候,她又觉得有些好笑。他们把剧院去了个遍。爱德华之前难得来过几次伦敦,观光的时候都是精打细算。这一回,又是买剧院的正厅前排票,又是穿礼服,全是他从没有过的体验,令他非常高兴。伯莎喜欢看丈夫穿晚礼服,黑礼服与他红润的气色很相配,而高领白衬衫衬托出他那饱受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的脸。他看上去无比强壮,男子气概十足。他是她的丈夫,除了死亡,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她深深爱着他。
克拉多克对戏剧的兴致丝毫不减,他总想知道剧情的发展,就连难懂的音乐喜剧的情节,他也能聚精会神地跟上。他什么都看不厌。连最单纯的人都觉得,欢乐门剧院[英国一家历史悠久的剧院。]的滑稽讽刺剧中,那些幽默桥段与和声表演看多了有些发腻,就像太妃糖和黄油硬糖,长大后我们便无法理解年少时对这种美食的渴望。伯莎在国外学过一点音乐,在那里,学音乐是一种乐趣,而非义务。听到副歌部分了无新意的流行乐曲,她背上就一阵阵发麻,而克拉多克的内心深处却被打动。听到节奏强劲的庸俗曲调,他会跟着打拍子;乐队演奏爱国主题的进行曲时,随着铜管乐器刺耳的嘟嘟声和隆隆的敲鼓声,他的脸上焕发出容光。接下来几天,他总是吹着口哨,哼着那首曲子。“我爱音乐,”幕间休息[原文为法语。]时他对伯莎说,“你不爱吗?”
她嫣然一笑,说她喜欢,且没有暗示那首曲子差点让她作呕,生怕伤了爱德华的心。但就算他在这方面的品味值得商榷,那又如何。毕竟,真诚朴实的曲子能打动人心,也非一无是处。只有在某种约定俗成的看法中,人们才认为,《田园交响曲》[贝多芬的代表作之一。]是比《嗒啦啦嘣嘀唉》[19世纪末开始传唱的一首英国民谣。]更出色的艺术作品。或许在两三百年后,干什么都要靠电力,那时,人人平等,我们都成了幸福的社会主义者,受到良好的教育,拥有更高尚的品德。到了那时候,贝多芬那些复杂的曲子便一无是处,只有真诚朴实的滑稽歌曲才能迎合我们最简单的感受。
“等我们回到家,”克拉多克说,“我想让你弹给我听,我太喜欢了。”
“我很乐意。”她轻声说。她开始想象他俩在钢琴旁度过多少个漫漫冬夜;丈夫在身边为她翻着谱子,一面惊奇地听着她展现伟大作曲家的各种宝贵财富。她确信,他的品味确实不凡。
“我会好多曲子,我妈妈以前经常弹给我听,”他说,“哎呀,好想再听听,有些老歌真是百听不厌——《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谣。]《家啊,甜蜜的家》[一首英国民谣,创作于1823年。],还有好多这样的歌。”
“啊,那场演出太棒了,”吃晚餐的时候,克拉多克说,“回家前我想再看一回。”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亲爱的。”
“我觉得晚上看演出对人有好处。能让我打起精神。你看了不精神吗?”
“看见你开心,就对我有好处。”伯莎婉转地回答。
在她看来,演出很低俗,但由于丈夫热衷于此,她只能怪自己神经脆弱,荒唐可笑。她何必自命不凡,摆出一副鉴赏家的姿态?能给单纯的人提供这般乐趣的东西,她若觉得低俗,这种姿态本身不也有失高尚?她就像那种暴发户[原文为法语。],为大众普遍缺乏高贵气质而犯愁。她已经厌烦了追根究底、吹毛求疵,以及堕落的文明的一切产物。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她想,“做人简单点,随便一逗就能乐。”
她记得有四个年轻小姐,出场时穿着肉色的紧身衣,别的便不值一提;她们跳着极不优美的吉格舞[一种起源于英国通常为三拍子的快步舞,节奏活泼欢快。],观众看得兴起,硬是让再跳两遍。
在伦敦,若是没有正事可干,没有朋友可见,要想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可就伤脑筋了。伯莎倒愿意成天跟爱德华坐在私人客厅里,望着他,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可是爱德华有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特有的充沛精力,一刻也不能闲着,正是这种精力造就了英国运动员、传教士和下院议员。
他每次吃早饭,刚塞下一大口,便无一例外地问:“今天我们干什么?”于是伯莎绞尽脑汁,翻遍《贝德克尔旅游指南》[19世纪德国出版商贝德克尔发行的欧洲各国旅行指南。],找找有什么名胜可去。把伦敦当成异乡,有计划地探索一番,是他俩唯一的消遣。他俩去了伦敦塔,目瞪口呆地看了许多王冠和权杖,以及各种勋位的徽章;去了威斯敏斯特教堂,混在一群美国人和乡下人当中,被一个穿黑袍的教堂司事呼来喝去;还去了历代国王的墓地,看了所有该看的东西。伯莎对伦敦的古物产生了兴趣。她喜欢做库克旅行社[世界上第一家旅行社,创办于19世纪中期,创始人托马斯·库克(1808—1892)。]的游客,听凭看管人的指挥,叫她看哪儿就看哪儿,对最不可信的信息统统信以为真,很享受这种迟钝无知的感觉。伯莎感受着这种愚蠢,发现自己和同行者的关系更贴近了。爱德华对每一样东西的喜爱程度不同,图画就能让他厌烦(他唯一真正厌烦的东西),他俩的国家美术馆之行并不顺利。大英博物馆也没有得到他的认可。举个例子,他费尽心思转移伯莎的注意力,想让她的目光不移向各种裸体雕塑——展出这种雕塑完全不考虑保守之人的感受。有一回,她在一组雕塑面前驻足,赞叹雕塑很美——雕塑上只佩了些盾和剑,没穿什么衣物。爱德华不安地四处张望,生怕有人注意到他俩,敷衍地赞同这些雕塑好看,然后立马拉着她走开,去看不那么有争议的东西。
“我受不了这些个破玩意儿,”他对着帕提农神庙的三座女神雕像[指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著名雕塑作品《命运三女神》。]说,“这破地方再叫我来,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
他说的这几座雕像伯莎在心里是暗暗赞赏的,听了他的话倒感觉有些羞愧。
“你说说看,”他说,“那些没脑袋的东西美在哪里?”
伯莎说不出来,他便扬扬得意。他真是个可爱的棒小伙,她全心全意爱他!
不过,自然历史博物馆引起了克拉多克浓厚的兴趣。他在这儿轻松多了,没什么害臊的东西得防着妻子靠近,动物是谁都看得明白的。但动物让他想起肯特东部的乡下,想起他最喜欢过的生活。伦敦哪儿都挺好,可就是让他觉得不自在,而且他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伯莎也说起家里和莱伊府;比起当下,她总喜欢憧憬未来,就算是现在,在她最幸福的时刻,她也盼着之后回到利纳姆的日子,到了那时候,圆满的幸福才真正属于她。
眼下,她已经很满足了。这才婚后第八天,她却急切地希望安定下来,希望所有期盼得以实现。他们谈了谈要给房子做一些改建,克拉多克已经有了计划,要把花园整顿一番,要接管家用农场,由他自己来打理。
“我们现在在家就好了,”伯莎说,“伦敦我玩腻了。”
“我觉得我们待满两个礼拜也不要紧。”他回答。
克拉多克早就做好准备要在城里待上十四天,他的脑子可转不过弯来。要他改变原计划,认真考虑新计划,他就感到不安。而且,他总是坚持打定了主意的事,对此他引以为荣。
这时候,莱伊小姐寄来一封信,说她收拾好了行李,动身要去欧洲大陆。
“我们该叫她留下来吧?”克拉多克说,“这么快就把她给撵出去,好像有些粗暴。”
“你不想让她跟我们住一块儿,不是吗?”伯莎有些诧异地说。
“对,不想。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把她打发走,就好像她是个仆人,给了她一个月时间走人。”
“噢,我会开口挽留她的。”伯莎说,丈夫再小的意愿,她也渴望去顺从。这样的顺从很容易,她知道莱伊小姐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好意。
伯莎这时候谁也不想看见,尤其不想见她姑姑;她心里慌乱地感觉到,被一个参与过她旧生活的人侵扰,有碍自己的幸福。而且,她的感情太热烈,是藏不住的,要是在莱伊小姐面前喜形于色,让她发挥她挑剔的天性,伯莎会觉得羞耻。伯莎见了这位年长的小姐,只会觉得不自在:伯莎因为丈夫的缘故而由衷珍爱的东西,却被这位小姐不动声色地讽刺,温文尔雅地蔑视。
不过,莱伊小姐的回信表明,她对侄女这点心思的猜测,或许比伯莎料想的还要准。
我最亲爱的伯莎:
你的丈夫如此客气,请我留在莱伊府,我不胜感激。但我自忖,你们还不至于真以为我会不识趣到欣然接受这番好意的程度。新婚夫妇总会闹出诸多可笑之事(都说,这是人类最高贵的品质,是他们唯一有别于牲畜的地方)。但我是个特别克己的人,不会利用这样的机会。或许一年后,你们会开始发现彼此的缺点;到时候,你俩虽不如以前那样逗人发笑,却会变得更耐人寻味。我不留下来了,我要去意大利了,再次投身于一家家廉价小旅店和二等旅馆,这就是独身女性的命运,拿着中等收入,在那种地方过一辈子。我带了本旅游指南,这样一来,要是哪天我自以为不至于像常人那般愚蠢,就看看那红色封面,提醒自己,我不过是普通人。对了,我希望你不要把来往信件给你的丈夫看,尤其是我写的。男人永远不能理解女人的书信往来:男人读女人的信,只用简单的二十六个字母,但他要想读懂,起码需要五十二个字母,就算这点也嫌少。幸福的夫妻假装对彼此没有秘密,这种行为很愚蠢,只会带来更深的欺骗。不过,要是你认为有义务把我的这封信给爱德华看,一如我猜测的那样,或许他会发现,多少能从中看清我的性格,对此我自己也研究了好多年,还觉得挺有意思。
我不给你留地址了,如此,这封信你不回,也能说得过去了。
---你亲爱的姑姑,
---玛丽·莱伊
伯莎不耐烦地把信扔给爱德华。
“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读了一遍问道。
伯莎耸耸肩。“她只信一件事,就是别人都是傻瓜……可怜的女人,她从来没谈过恋爱!我俩确实不会对彼此藏着秘密,爱迪。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对我隐瞒什么,而我呢,我做什么不都顺着你吗?”
“这封信真有意思。”他说着又看了看信。
“不过我们自由了,亲爱的。”她说,“房子腾出来了,咱们马上回家吧?”
“可我们在这儿还没待满两个礼拜。”他反驳道。
“有什么关系呢?我俩在伦敦都玩腻了,咱们回家开始新生活。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要过新的生活,不如快点开始。蜜月太无聊了。”
“好吧,我倒无所谓。啊,想一想,要是我们去意大利待上六个礼拜,那还了得?”
“哎呀,我原本也不知道蜜月是什么样的。我觉得我想象中完全不是这样的。”
“瞧,我一开始就说对了,可不是吗?”
“你说得当然对,”她说着,猛地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你永远是对的,我的宝贝……啊!你不晓得我有多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