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把智慧撒播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落在主教冠下面,千年一见地落在王冠下面。倘若能分一丁点智慧给爱德华,那他无疑将是一个善良又伟大的人。幸运倒是不断降临在他身上——邻居艳羡,农场赢利,驯服了叛逆的妻子后,也享受着幸福的家庭生活。必须注意的是,这些福报他受之无愧。他为人正直、知足常乐,仁慈的上苍自然帮他把路铺平。引领他前进的是强烈的责任感,孩提时起培养的处世之道,以及他自身的价值观。终于有一天,有个代表团上门拜访他,提议他参加即将举行的郡政务委员会竞选。关于此事,他得到了非正式的通知;他身着长礼服,摆出一副充满责任感的样子,接待了阿特希尔·巴科先生和七个委员会来的人。他告诉他们,他不能草率行事,必须三思而行,一旦作出决定,就告知他们。其实,爱德华早就决定接受这一提议,刚送走代表团,便找伯莎去了。
“日子越过越好。”他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说道。他受邀参选的黑马厩镇选区主要由渔民组成,属于极端的激进派。“老巴科说我是唯一有机会的温和派候选人。”
伯莎惊讶得答不上话来。她非常瞧不起丈夫,想不通他们到底为何让他参选。她反复琢磨可能的原因。
“对我来说是大喜事,不是吗?”
“你不会真的想接受吧?”
“不接受?当然想接受。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不是疑问,而是惊叹。
“你从没参政过,这辈子也没演讲过。”
她想,他肯定会出尽洋相,为了他的面子,也为了自己的面子,她决定制止他参选。“他太愚蠢了!”她想。
“什么!我在板球宴会上说过话。你给我鼓劲,我就敢说。”
“可这是两码事,你对郡政会一无所知。”
“无非是看管好蒸汽压路机,让大家处理掉患鼻疽病的马。这我都在行。”
要让男人相信他们不是万能的,比登天还难。伯莎夸大了此事的严肃性;她认为,没有学识和才干就担任要职等于行骗。幸亏这不是多数人的想法,否则这个文明国家的政府就干不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见我发迹会高兴呢。”爱德华说——妻子没有五体投地,让他颇有些不快。
“我不想让你出洋相,爱德华。你经常跟我说,你不喜欢读书;我说你无知透顶的时候,你也不难受。我觉得担任一个你无法胜任的职位是在骗人。”
“我——胜任不了?”爱德华惊讶地嚷嚷道,“真有意思!说实在话,我不喜欢吹牛,但我必须得说,我认为自己胜任大多数工作……你去问问老巴科他怎么看我,你就能认清现实。现实是,除了你,所有人都欣赏我。不过俗话说,仆从眼里无英雄。”
“你这句谚语用得很恰当,亲爱的爱德华……但我无意阻挠你的任何计划。我只是觉得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我可以让你少受些羞辱。”
“羞辱,哪儿来的羞辱?哼,你以为我选不上。好,听着,我跟你打赌,多少钱都可以,我的得票数将拔得头筹。”
第二天,爱德华给巴科先生写信,说他很荣幸能与保守党达成一致意见。伯莎知道,再怎么争下去也不可能让他回心转意,于是决定当他的指导,至少让他不要出大丑。她的担心与她对爱德华才能的估计成反比!她让人从伦敦拿来印有郡政会权利与义务的册子和蓝皮书,恳求爱德华看一看。但他摆出一副自信的样子,对她不屑一顾;为了能教他,她自己去读,结果被他嘲笑。
“那些废话我一句也不想知道,”他叫道,“男人只要有魄力就行了。嗨,你以为在议会干活就要懂点政治?当然不是。”
丈夫竟如此自满于无知,还冥顽不灵,不肯学习,伯莎对此很气愤。人只有知道的多了,方知自己的无知有多么深不可测。爱德华几乎一无所知,却坚信自己几乎无所不知,因此相当笃定自己知晓所有必要的知识。要让他相信自己缺乏最基本的知识,还不如让他相信月亮是脱脂干酪做的来得容易。
当时,伦敦的郡政会选举正在举行。伯莎一心想给爱德华一些有用的点子,便卖力地朗读相关的慷慨激昂的演说词。但他置若罔闻。
“我不要抄别人的话。我要自己说。”
“你为什么不把演讲稿写下来背诵。”
伯莎自以为这样能对他有些帮助,免得她和他沦为笑柄,颜面扫地。
“老巴科说他演说的时候,总是即兴发挥。他说,福克斯[指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1749—1806),英国辉格党资深政治家。]发表最棒的演说是在他烂醉如泥的时候。”
“你知道福克斯是谁吗?”伯莎问。
“无非是个经常演讲的老头。”
这一天到了,在黑马厩镇的市政厅,爱德华第一次要向他的选民发表演说。这一个星期以来,每一面墙上、每一家店里都贴着标语牌,宣告这个好消息。巴科先生来到莱伊府,兴奋地搓着手。
“到时候将座无虚席,大获成功。市政厅将容纳四百人,我想连站的地方也没了。之后,你很可能还得在福里斯特大厅的分会场演说。”
“你想要我讲多少场,我就讲多少场。”爱德华回答。
伯莎越来越紧张。她预料到时候将惨不忍睹。他们不知道——可她知道——爱德华的才智多么有限!她想待在家里,免得遭受折磨,但巴科先生给她在台上留了个显眼的座位。
“你紧张吗,爱迪?”她说,因他即将到来的考验而更心疼他了。
“我,紧张?有什么好紧张的?”
的确,市政厅挤满了人,是伯莎见过最急不可耐、臭不可闻、满腔热忱的人群。煤气喷嘴丝丝地冒出火焰,用粗糙的光线照亮人群,有水手、商人、工人和男孩。演讲台上坐着本地的显要人物,都是彻头彻尾的保守派,他们像永生的诸神般围成半圆。伯莎忐忑地四下张望,但想到下面都是些愚蠢的人,她没理由害怕他们,便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不一会儿,教区牧师开始主持演讲会,字斟句酌地介绍起克拉多克先生。
“克拉多克先生,有如佳酿,无需吹捧。他已是家喻户晓,不必赘言介绍。但是依照惯例,在这样隆重的场合,我谨代表候选人讲几句话。我非常荣幸……”
此时,爱德华站起身来,伯莎感到不寒而栗。她不敢朝观众看一眼。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他来之前坚持要穿长礼服和那条最晦气的夹花条纹裤子。
“主席先生,女士们、先生们,本人虽不熟谙公开演说……”
伯莎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这都十九世纪末了,当真还有人用这样的话开始演说!但他没有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说了下去。伯莎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一张笑脸。爱德华一点也不紧张,很快越讲越流畅——讲得糟透了!他把他知道的陈词滥调全用上了,把俚语和浮华的辞藻生拉硬扯到一块儿;他那无聊的笑话和老掉牙的故事让伯莎羞愧难当,心惊肉跳。她纳闷,他怎能如此镇定地讲下去。难道他没发觉自己正出尽了洋相!她不敢抬头,生怕撞见布兰德顿太太和汉考克一家在窃笑:“他娶莱伊家的大小姐之前,谁都看得出他是块什么料子。他显然没有一点文化……我想不通他老婆怎么不制止他当众出丑。听听他那文法,乖乖,还有那笑话、那故事!!!”
伯莎攥紧双手,脸上褪不下去的羞红让她感到躁怒。这场演说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他用最冗长的词语,结果被自己的冗词赘句给绕晕了,一句话还没说完整,只得作罢。他用复杂而华丽的辞藻开始说一个长句,却狼狈地草草了之,以最枯燥的陈词滥调收尾——就像一个人启程去探索安第斯山脉,中途心思一转,到伯灵顿拱廊街闲逛去了。伯莎心想,观众还要多久会爆发阵阵嘲笑和嘘声?她感谢观众这么有耐心。之后会怎么样?巴科先生会叫爱德华退出竞选吗?假设爱德华不肯,有没有必要告诉他,他真的太过愚蠢?伯莎似乎已经看到身边的人在偷偷地嘲笑。
“噢,但愿他快点讲完!”她小声嘀咕道。这种痛苦和耻辱真是难熬。
但爱德华还在说,一点也没有快要收尾的意思。伯莎痛苦地想着,他向来唠唠叨叨;他要是快点讲完,然后坐下,也许不至于输得那么难看。他说了个糟糕的双关语,所有人都叫嚷起来。噢!噢!伯莎浑身颤抖,咬紧牙关。如今,她只好把这份罪熬到头——他为什么还不坐下来?接着,爱德华讲了个务农的故事,惹得观众哈哈大笑。伯莎看到一线希望:观众中大部分是粗俗之人,说不定他的粗俗透顶能在他们当中赢得人心。可是布兰德顿一家、莫尔森一家、汉考克一家,还有剩下的人会怎么看呢?他们必定会对他嗤之以鼻。
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爱德华要讲结束语了,针对时事政治(对此他一窍不通)发表若干见解,他谈到祖国、英国、家庭和美。他大肆宣扬爱国主义,说得口若悬河。他鼓吹廉价的英国纯正化,大吹大擂不列颠帝国,竭力吹嘘伟大的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他感谢上帝让自己成为英国人,和别国的人不一样。英国兵、水手、鲁德亚德·吉卜林先生[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作品充满帝国主义色彩。]和着《英国掷弹兵行进曲》的旋律跳吉格舞;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约瑟夫·张伯伦(1836—1914),英国政治家、演说家,是一名激进的帝国主义者。]伴着《扬基·杜德尔》的曲调表演一支独舞[原文为法语。]。最后,爱德华挥舞着国旗。
那讨厌的矫情、低级的趣味和庸俗让伯莎觉得丢脸:一个人的嘴里能吐出如此矫情的话,他的思想该有多么低贱,想想就可怕。
爱德华终于坐下了。观众安静了一会儿——仅仅是片刻;接着有一人呼喊,引发了雷鸣般的掌声。这绝不是敷衍的拍手,全场一齐起立,热情地欢呼喝彩。
“特迪[爱德华的昵称。]伙计好样的。”有人喊道。接着,空气中回荡着旋律《因为他是个快活的好人》。布兰德顿太太站在椅子上挥舞手帕;格洛弗小姐使劲鼓掌,好像不再是机械反应。
“这难道不是精彩绝伦吗?”她小声对伯莎说。
台上的所有人都乐疯了。巴科先生热情地同爱德华握手。梅斯顿·赖尔太太拼命给自己扇凉。用记者的话来形容,这个场面完全称得上“盛况空前”。伯莎惊呆了。
巴科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要祝贺克拉多克先生发表了一场精彩的演说。他原来如此能说会道,具备这么强的幽默感和——呃——和常识,我相信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重要的是,他最后几句话向我们证明,他的心——先生们——他的心地善良,这非常重要。我认为,对一个人最好的评价就是心地善良。你们都认识我,女士们、先生们,自从八五年我有幸成为本选区的代表以来,我向你们发表过许多次演讲,但我必须承认,我无法超越刚才你们听到的这一场演讲。”
“不敢当,不敢当!”爱德华谦虚地叫道。
“不,克拉多克先生,我比不上你。我郑重声明这是真心话,我不可能讲得比你好。我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把它交给——”
说到这里,巴科先生被“猪与哨”酒吧的老板(一个狂热的保守党人)那洪亮的嗓音给打断了。
“为好样的特迪伙计欢呼三声!”
“说得对,伙计们,”巴科先生头一回不介意别人打断他,重复道,“为好样的特迪伙计欢呼三声!”
听众放开嗓门大声呼喊,接着又突然唱起了《因为他是个快活的好人》!喧哗声正要消退的时候,亚瑟·布兰德顿从椅子上站起身,号召众人再次欢呼。这一切热情所拥戴的对象镇定地坐着,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用他素有的不骄不躁的神气接受这一切。最终,伴随着欢呼声与《天佑女王》和《因为他是个快活的好人》的歌声,演讲会结束。委员会的人和克拉多克家的亲友退到侧室,去吃点心。
女士们簇拥着爱德华,向他表示祝贺。亚瑟·布兰德顿朝伯莎走去。
“讲得太棒了,对吗?”他说,“我没想到他口才这么好。哎呀,简直让我热血沸腾。”
伯莎还没来得及答话,梅斯顿·赖尔太太翩然而至。
“英雄在哪儿?”她用大嗓门叫道,“他在哪儿?让我见他……我亲爱的克拉多克先生,你的演说简直完美。我说真的。”
“而且趣味高雅,”汉考克小姐两眼放光,说,“你一定为你的丈夫感到无比骄傲,克拉多克太太!”
“激进派这下没戏了。”牧师搓着手说。
“噢,克拉多克先生,让我离你近点,”布兰德顿太太叫道,“我花了二十分钟才够着你……你完全让可恶的激进派黯然失色。我忍不住要叫喊,你太有感染力了。”
“人人皆可畅所欲言,”格洛弗小姐对哥哥轻声说,“但这世上没有比情操更美好的东西了。我感觉我的心都要迸出来了。”
“克拉多克先生,”梅斯顿·赖尔太太又说,“你真讨我欢喜!你的太太呢,我可以跟她这么讲吗?”
“这是我们在这儿听过的最棒的演说。”布兰德顿太太叫道。
“二十年来,我就听你说过这么一句真话,布兰德顿太太。”梅斯顿·赖尔太太说,眼睛狠狠盯着阿特希尔·巴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