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四年

茨威格Ctrl+D 收藏本站

接下来的几星期克拉丽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生平第一次得自己做出一个决定。迄今为止一直是别人的意志决定她的所作所为,预先决定她每天甚至每小时该做些什么。现在她得根据自己的决心来做出一个极端重要的抉择,选择一个职业。她发现自己心里根本没有明确的倾向或者目标,因而这样一个影响深远的责任就使她更加忐忑不安。她非常喜欢钢琴,即便是要求最高的曲子,她也弹得无懈可击。可是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和真正被人承认的演奏还有相当距离。可以补上文科中学的课程,然后上大学学习,可是想到要花费大量时间,她也就不再考虑;另外,还可以只和三个姑妈当中的一个做伴待在家里,每天无所事事,可是这既违背父亲的愿望,也违背她自己的心意。机缘凑巧,恰好她父亲法律上的朋友需要她为存放在他那里的她那为数不多的财产办理某些手续,于是请克拉丽莎过去见他。这是一位年长的先生,他还在一些慈善协会里工作,这使他在自己本行之外也享受盛名。克拉丽莎便向他袒露自己举棋不定的情绪,并且请他发表意见。埃伯瑟德尔博士微微一笑,接着一面向克拉丽莎致歉,一面向她解释,为什么她的请求突然使他笑了起来——克拉丽莎找他的确找对人了,当然并不证明完全对口。他是被释放人员咨询就业指导协会的主席,而克拉丽莎相反,刚刚离开修道院,还没有被人指控犯下任何罪行。接着在提了几个问题之后,根据克拉丽莎的情况,他便说出他的个人意见。他告诉克拉丽莎几年来教育学方面盛行几种新的设想,来自世界各国,主要通过瑞典的爱伦·凯[1]和意大利的蒙台梭利女士[2]这两位妇女,对于青少年的教育提出了崭新的、合理的要求,在更高的程度上对孩子们的个性成长以及他们生理心理上的发展加以关注。理性的父母现在已经决心不再把他们的孩子,托付给未受教育的女保育员和不学无术的女教师。倘若他没弄错的话,现在这里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就业可能,这本身就令人非常兴奋,物质上也能够适应日益增长的要求。最后,他觉得重要的是,这肯定也有一种有益的、人道的作用。所有这些培训已经提高到学术的层面;现在人们急需那些能够制作特定食谱、教授器械体操和健身的女性助教,去取代那些迟钝的保姆。这些设想现在向各个方面发展,大家根据我们时代的特点,认定要搞专业化。有些学校只管神经质的孩子,另外一些学校则只管智力落后的孩子。有的妇女在社会的意义上,献身于慈善事业,又有一些妇女从事体育事业。照顾婴儿已经变成一门学问,已经出现新的学派和新的理论。他自己也未能一一密切关注,但是总的说来,他觉得对于那些不甘心从事枯燥无味的职业,另一方面也不愿放弃女性使命和特殊天赋的女性,这个崭新的时代的确开启了许多可能性。他不想向克拉丽莎做出什么明确的建议,但是如果克拉丽莎赞同心理教育学,他还是很愿意劝她做出这一选择。既然克拉丽莎在物质上并不窘迫——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优势,并不是许多人都能具有的——她在第一年不用做出任何决定,而是有可能到各个大学、医院去上夜校,听听课,无论是关于婴儿护理,还是教育学,在进一步了解情况之后再做决定,看自己觉得想干什么——因为这种内心的使命感总能最好地决定你想找的职业。

克拉丽莎真诚地向埃伯瑟德尔博士致谢。第二年似乎向克拉丽莎证实,她的这种感激心情不无道理。她的大多数性格特点都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的,其中之一乃是坚忍不拔,有条不紊地努力工作。她就凭着这股热忱,仔细分配她每天的时间。她把最大部分的精力用来研究各种学问,她注册选修各门课程,从头到尾修完了一门婴儿护理课,在大学旁听教育学的课程,在医院工作,听各种演讲,熟悉各种不同的教育方法。清晨七点,她就离开斯彼格尔街的家,晚上回到家里,恰好还有一小时弹弹钢琴。所以有位教授开玩笑地说:有了她,可以取消一切钟表。她还一直没有做出决定,她对许多事情都兴致盎然。但是她意识到,自己不是教书的材料。在修道院里,她对世事纷繁还一无所知,她到处都安安静静地在旁谛听,机敏灵巧,引人注目,讨人喜欢。另一方面,她对诸多事情感兴趣:在修道院度过几年之后……就像在修道院学习的年代,她定期给父亲写报告,现在她定期向自己汇报。她是否有足够的耐心来帮助病人、弱者,帮助别人?她心里只清楚一点,她觉得自己更多的是被健康的人所吸引。置身于烦躁不安、神经过敏的人中间,这可不是她的风格。她把这些人视为病人,她必须得出一个结论。

克拉丽莎认识到,为他人服务对她而言是件乐事,这样她感到自己更加自由。她知道,等她退缩到孤独的状况,为了让她真正的意志迫不及待地表现出来,最终她选择了她自己的“事业”。

决定却向她迎面走来——通常都是这样。决定出人意表地向她走来。她觉得,在她所旁听的课程当中,有枢密顾问[3]西尔伯斯泰因教授的一门有关“神经质的孩子”的课程,她觉得他是最负盛名的神经科医生。有人把这门课当作最重要的课程推荐给她,她兴致勃勃地听着,觉得不同寻常,尽管西尔伯斯泰因年纪轻轻便已获得教授头衔。他大概已经五十五岁光景,面部轮廓分明,享有光彩夺目的演说家的盛名,尽管他对弗洛伊德并不熟悉。他尤其通晓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4]和爱伦·坡[5]对他而言是举足轻重的作家,认为两人作品之间有着不少联系。这是一个现代人的典型,面部轮廓鲜明,暴露了他是犹太人的后裔。他身材瘦削,甚至可说瘦骨嶙峋。他个子太高,微微前倾。他的鼻子太大,头发漆黑,所以整个外貌都显得线条分明,同时又有一种禁欲主义的味道。他说话急速、流畅,手势较多。这位教授吸引住了克拉丽莎,这是她听到过的第一门真正的课程。西尔伯斯泰因教授随口举例,引起旁人反驳,而这正好就是他的目的所在。人们总是被那些离他们最遥远的东西所吸引,克拉丽莎对于讨论兴趣浓烈。她高兴的是自己能够迅速理解一切,觉得自己头脑突然特别清醒,迄今为止,她认识的人全都思维缓慢。从这时起,她开始对疾病感到兴趣。

克拉丽莎听了西尔伯斯泰因教授三个月的课,她总是坐在前面几排的座位上速记教授的讲课。这种形式使她可以更好地记下她听到的内容。相信书面的东西,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习惯。她工作缓慢,称得上是慢工出细活的人。回到家里她认真整理记下的笔记,把它们都特地记在另外一个本子上。有一次教授讲课结束,从讲台上对她说:“您是否可以稍等片刻……”受到这般抬举,克拉丽莎有些心慌意乱,枢密顾问西尔伯斯泰因接着说道:“请原谅,小姐。我不想耽搁您,可是我发现您是一位极好的听讲者,边听边记。我希望您能原谅我,我想请问您是把我说的一切都记了下来,还是只记下您认为重要的东西?”克拉丽莎脸红了起来,她有些惊慌失措,不知自己是否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情。她回答教授,她只是记下最重要的地方,回到家里再把她速写的笔记整理成一篇文章,这是她的习惯。“请您听我说,亲爱的小姐,您可以帮我一个大忙了。我为这一系列演讲,只写了一些简单的笔记,由于一个愚蠢的意外事件,有人在整理房间时把这些笔记给我扔掉了。我现在迫切需要把这些笔记寄给一家美国杂志,可我已无法恢复它们的原貌了。当我今天发现,您一直在边听边记,我觉得这可真是巧事。您能把您的笔记给我用一下吗?”克拉丽莎表示同意,前面七次演讲她早已整理完毕,这次演讲的笔记她还得誊清。于是他们约定,她把这次演讲的全部笔记都寄给他,就寄到大学。第二天她就可以整理完毕,当天她还誊清最后一次笔记。过了一天,她收到一封电报,西尔伯斯泰因教授向她致谢,并且问克拉丽莎星期四是否可以去他那里。这实际上是克拉丽莎收到那封叫她离开修道院的电报后,再次收到的第一封电报。

西尔伯斯泰因教授在办公室里接待她:克拉丽莎走进前厅就注意到了这个房子的特别之处。首先是房子的陈设极有品位,这里挂着的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图画,非常引人注目。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希罗尼姆斯·伯施[6]和卡洛[7]绘画的复印件。有几幅关于梅斯美尔[8]的漫画,表现了人们嘲笑这位医生的一切。克拉丽莎觉得,选择这些漫画含有辛辣的嘲讽。西尔伯斯泰因踱来踱去,“首先,我不知道如何向您表示感激,这真是雪中送炭,我终于在昨天就可以把手稿寄出。还不仅于此,您使我大吃一惊。您记录时专心致志,有些地方您甚至比我说的,表达得更为清晰,变得更加简洁明了。我演讲时常常会离题发挥,我常常觉得说得不够清楚,我无法设想会有比您的笔记更加凝练的内容摘要。您让我看到一个头脑清楚的人如何感受我所讲的内容,这点十分重要。”他坐了下来,“现在请允许我提个问题,也许涉及您的私密。您是否私下有什么工作,或者在攻读一个专业?”克拉丽莎淡定地讲述她的处境。“我提这个问题,并不是无的放矢。在我这儿,最近几年很多事情都有点落了下来。我的记忆力并没有衰退,我至少希望如此。但是工作堆积起来,许多事我都忽视了,时间总嫌不够,没法把病案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所以很久以来我都在想给自己找个帮手,培养一个助教;我也曾经尝试过两次,也许我太缺乏耐心。昨天您的摘录寄来,我简直大吃一惊——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把我的冗长繁琐的讲述压缩到主要本质的内容上去,使我的讲述变得清晰明了。这时我想到了您——我想要见到您,焦躁不耐之中给您发了一份电报。因为,一旦我产生一个念头,我就控制不住,每时每刻都惦记着它。我心想,这也许会引起您的兴趣。我的任务一部分是有趣的,一部分是枯燥无味的工作。……建立一套索引卡片,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胜任的……您为什么笑?”

克拉丽莎听到“索引卡片”这几个字,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父亲,想起父亲对于收藏的乐趣。父亲有一次带克拉丽莎到他的密室去看看。父亲当时一走进他工作的蜂房,脸色便变得格外严峻和冷凝。“因为您说,这不是任何人都能胜任的……我是通过机缘凑巧知道了这件事。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这个,甚于其他一切。也许这种工作我做起来最有收获……通过特殊情况。”

于是他们迅速达成协议。克拉丽莎得每天花三四个小时在教授处工作,充当助教、档案管理员和秘书,工资优厚。她得根据教授的口授记下病历,汇总整理。不久,教授完全习惯了克拉丽莎的帮助,她的工作时间占据整个下午,往往延长到晚上;她在二十岁时就得到了一个职业,不仅使得她生活安定,收入丰厚,也使她激情满怀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去。她最欣赏西尔伯斯泰因的,是这位教授不仅脑子特别灵活,反应迅速,而且工作玩命,善于充分利用时间,直到最后一分钟,从来没有看见他无所事事。这一年如此,以后的年月里也是如此。早上直到九点,无论是外人还是他的家人,他谁都不见,也不接待。六点三刻他准时起床,然后就在他密封的小房间里工作,直到九点离开。他的理论著作,主要是撰写一本他视为毕生著作的作品,《各民族的神经官能症》。在这本著作中,他在研究数量惊人的历史文献的基础上,试图综观历史,证明各个民族和人一样,都经历了沮丧和无法解释的恼怒的各个阶段;希腊卷是唯一已经结束的一卷,置于卷首作为序言。这一章也对这个民族的心灵素质提出新的视角,和尼采从文学的事实所尝试进行的研究相似。上午属于大学,下午则属于他拖得时间很长的诊所的业务,晚上除了社交应酬之外,用于通信和研究;在这过程中,有时在汽车里或电车里,他总是手不释卷。休息对他而言只是从一个题材转到另一个题材。克拉丽莎不消多少时间就能对这位教授做出评论,她注意到,无论是他的同事或者他的病人,尽管对他的成就都普遍表示敬意,可是大家总的说来,都不太喜欢他。他对于他的病人态度生硬,甚至有些粗暴,根据一种计算精确的方法,喜欢把病人的痛苦和抱怨加以轻描淡写,或者用几句未必都很成功的风趣话来加以减轻削弱;克拉丽莎在和教授比较密切地接触过程中,自然仔细地进行观察。她不久发现这种粗暴和嘲讽,其实是对自己的软心肠采取的一种自卫措施。这位教授骨子里非常善良好心,乐于助人达到自我牺牲的程度。他作为人,羞于承认关心他人。他为了个别案例不止一次两次自己遭罪,为了说明一个盗窃狂的案例,他甚至跑了好几个警察局,而那个相关的女人,他只是不屑一顾地称之为“女贼”就算了结了。他有一次向克拉丽莎解释:“你要是治疗一个神经官能症的病人时,被他发现,你对他很认真,那你就完了。”作为医生,他发现自己个人也被牵扯进去,他似乎很不舒服。他这种害臊的态度必然产生奇怪已极的性格特点,譬如他因为窘迫,原则上总是用外号来称呼克拉丽莎。他问克拉丽莎什么事,就叫她:“喂,我的记忆力”,或者“掌握秘密的女主人”。他要是给克拉丽莎口授病历,往往是些内容相当私密的病历,他总是在一个遮暗了光线的房间里从写字台旁进行口授,这样他的脸在灯前就处于阴影之中。对于克拉丽莎而言,这是一种表示尊敬的态度。在他之前,克拉丽莎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接受过这样的敬意。另一方面,他也绝不遮掩他的感激之情,虽然总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表达出来,说克拉丽莎对他的工作已变得不可或缺;有时候他也征求克拉丽莎的忠告;他向克拉丽莎口授“我们的作品”的一个副本,把克拉丽莎介绍给他的家人——他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和克拉丽莎讨论他的医学思想和个人想法;他赠送礼物给克拉丽莎,请克拉丽莎和他太太一起亲自挑选礼物。克拉丽莎往往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似乎是这位教授唯一信赖的人和他信赖的第一人。对于这个为别人的命运和别人的秘密深受压抑的男人而言,克拉丽莎意味着减少压力,放松心情。这种信任的气氛使得克拉丽莎的内心感到无比舒畅,但同时她也觉得这一切都匪夷所思,她并不想和这一切亲密无间,永远结合。她知道,她为教授效劳,是在为一个事业效力。日后她回忆起这些岁月,总把它们看成她无忧无虑,最无拘无束的时光。

☆ ☆ ☆

克拉丽莎和西尔伯斯泰因教授谈话多次,只有一次特别铭记在她的记忆里。因为这次谈话不仅对她很有启发,而且——这是他们相处的全部时间中唯一的一次——谈话涉及她个人。那天下午教授请她到图书馆去,在历史著作中摘录一些段落。六点钟她回到教授那里,教授第一次没好气地对她说道:“我不能白白浪费时间,您把X文档放到哪儿去了?我到处瞎找,找了半个小时。”克拉丽莎随手就把那文档指给他看,他继续斥责克拉丽莎:“这我怎么找得着啊?”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在L这个字母上面寻找。“我的人名索引是这样排列的,每一个字母总是和字母表上的一个数字相对应的,这本书不是就摆在这儿旁边吗?”教授把书往旁边一扔,“难道要我每一次都来回瞎找吗?您这儿弄的,全是彻头彻尾的胡来一气——您怎么能?……”

突然他打住了,凝望了克拉丽莎一会儿,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您说得当然很对,一点也不错。我只是心里生气而已。X伯爵夫人今天在最后时刻宣布不来了,下一个病人也没在预约的时间赶来。整个下午我都浪费了。”他把心里的火气全都用拳头恨恨地发泄在他的档案柜上,非常高兴自己发脾气时被旁人逮个正着,他最后向克拉丽莎解释:“好吧,现在您总算看到了神经科医生的一般情况了吧。因为两个病人偷走了他的时间,他就失去自控。没有疯子到他这儿来看病,他就自己发疯。”克拉丽莎觉得非抗议不可,“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干活干得太多了。不对,其实干得太少了,因为他连我的卡片秘密也没猜着。”可是教授已经接着往下说:“为了不至于白白浪费时间,我们不妨测试一下,看您是否已经具备诊断的目光。那么,首先请您告诉我,我的良心,您是否已经注意到,我生来就具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的病兆……”

克拉丽莎耐住性子,虽然她觉得这位教授从外表上看来,的确像是一个病例。“相反,我其实一直觉得奇怪,您居然没有发疯,您干活太多,可是依然能够自我控制。”

西尔伯斯泰因医生严肃地凝视着克拉丽莎,“您在我这儿没有学到好东西,我其实自己就是个神经官能症患者,一种犹太人的遗传。早在我的童年时代,这种遗传在我身上就已发展到病态的程度。我没法安安静静地坐着,安静不下来。今天我还完全是这样,只要我单独待着,我就心里不安。结果有种压力压在我身上,迫使我有所流露,因此我太太都绝望了。她强迫我找个地方消夏避暑,放假对我而言,简直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字眼。大学的教学停顿,病人必须先去消夏避暑,而我……我的全部秘密在于,如何克服我的焦躁不安。我工作越多,越能成功地办到这点。我必须忙个不停,只有在我干活的时候,我才平静下来,那我就不会再有恐惧,因为害怕孤独比毒药还可怕。宁可干活也别心存恐惧。我一想到焦躁不安就等在我背后,就会撒腿跑路,不让不安情绪逮住。这就是我何以被所有的同事如此赞赏的勤奋工作的最后秘密。

“不过您大概已经注意到:我从中想出一种办法作为治疗方法。让病人忙活,给每个病人都找些让他忙活的事情,这就是对他的帮助。这一点使我和弗洛伊德分道扬镳。我知道他不喜欢我,而我不幸,却对他颇有好感。我欣赏他天才的精神力量,他的勇气。他为人正直,使我惭愧的是,我在‘官方人士’那里比他更有分量,不过觉得这很正常:在决定性问题上,我们有意见分歧。在全世界,人们都觉得我们差别极大。尽管从空间上来看,他住的地方和我只隔着七条马路。弗洛伊德深信,你知道某人的来龙去脉,那么大家都知道,你只要指出此人的愚蠢究竟何在,从何而来,就能把他治好。弗洛伊德想要把人们带回到他们神经错乱的根源上去,而我则要把他们带离这一根源。我认为,不如把另外一种毫不危险的根源调节到他们的脑子里去,这样更好。我不相信,真实情况会对病人有助。相反,还是给病人一种妄想,让他沉湎于此。这样他才不会用自己那点烦恼,自我折磨不已。您不也看见了,我成功地劝说科尔曼小姐,让她去上歌唱课。现在她成天练唱,跑去找代理人,梦想着大街小巷都贴满她的海报。我当然知道,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女歌唱家,但是我让她分散心神,这就帮助了她——因为我一心只想帮助她。我不相信治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妄想或者至少天生就具有妄想的素质,不知在什么地方,他那想出风头的欲望就会冒将出来,但是你没法把这欲望切断,只能把这人身上所有的最愚蠢的欲望,把对自己投入空无一物的虚幻投影的欲望推到一边。每一个人,即便是很有头脑的人,尤其是这样的人,在他的脑子里都有一个黑暗无光的地方,他自己的理性未能把这地方照亮——拿破仑有他的家庭妄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他的赌瘾,巴尔扎克想当戏剧家和商人。知识毫无用处。我还没有碰见过一个人,你能帮他战胜自己的妄想,包括我自己在内。”

克拉丽莎想必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手势,因为西尔伯斯泰因医生目光犀利地注视着她,“没错,包括我自己在内。好吧,咱们不妨做个试验。您没有在我身上发现一个明显的毛病?没发现我身上有什么不适合于我,您自己觉得十分愚蠢、荒诞、傻样的东西?”

克拉丽莎颇为尴尬。

“好吧——通过沉默也能撒谎。当然,您出于敬意,不敢自己确定这事。不过,为什么我昨天给雅基诺特教授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您也知道,我不喜欢他的那本书。答案是——因为我得对科学院采取友好的态度,希望得到他们的邀请。为什么我去参加一些我并不感兴趣的大会?为什么我今天晚上要到教育部去参加招待会?我知道,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我将不知所措地东站一会儿,西站一会儿,百无聊赖到难以名状的程度!这是一切蠢事当中最最愚不可及的事。报纸从学术上看,还有些价值。那么,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一种妄想,要是我的名字有十天之久不在报上出现,我就会立即被人遗忘。因为我相信,这下我就毁了,其实十页长的一篇文章,远比一千小时这样毫无所获的露露面、亮亮相要重要得多。这是一种荒唐的念头,一种愚蠢行动,一件无聊之事。这种永远的抛头露面,完全有失一个严肃的人的尊严;我在做这事之前,和做这事之际,都心知肚明,而在做了以后更是如此,可是我还是做了。我傻站在那里一头雾水,心想,你在这儿干吗?我最终的那点自尊心受到分析,尤其是得到阐明。我感到心里没底,以致我自己都不再相信自己。我感到羞愧无地,看不起我自己。我向我自己这样合乎逻辑地,异常精确地证明这件荒谬的事情,就像在您面前进行证明一样。可是我,心理学的教授,一个科班出身的精神病医生和心理学家,常常一次又一次,一周复一周,又头脑清醒地成为我脑子里这个遮黑部分的牺牲品。就好像我要在一个人面前控告我自己。我高兴的是,现在我已一吐为快,要不然我也许永远也不会吐露这些心声。好,现在您知道了,您从现在开始每次都可以偷偷发笑。当您看到我穿上燕尾服,挂上这些叮当乱响的勋章,就可以心里确定——因为我自己已经知道这事——这个平素还颇为正常的人,身上那股妄想,那种愚蠢,现在又开始发生作用。这很令人惋惜。您现在看到,知识无济于事——这几乎已是一个事实——绝不是像我大名鼎鼎的同行所想的,这根本不会使人幸福——相反,我相信那些不知自己弱点何在的人,日子会好过得多!最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弱点,明白吗?”

教授又心情欢快起来,一个劲地用铅笔敲打着桌子。克拉丽莎觉得,教授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兴高采烈过;平素他脸上总有一股哀伤的神情,总是忙忙碌碌,忙这忙那。克拉丽莎也给逼得笑了起来,差不多也想跟着开开玩笑,“而我的诊断呢?我简直自己都对我这案例好奇不已。我没有提出问题,只感到羞愧。”

西尔伯斯泰因突然变得一本正经,“您对于我而言,是个特殊的案例。您千万别认为,我没有深思过您这案例,但是这比解决我自己的问题要困难得多。观察变成一个职务上的事件,随着时间推移,甚至变得十分精准。但是我认为,您还没有达到大家都在观察的阶段。您竭尽全力,保持您内心的镇静自若,不要引人注目;话说回来,您的字迹也是如此。但是您的勃勃野心总是不露痕迹——甚至不让别人觉察。我观察到这点,如果您愿意的话——甚至怀有一点妒忌之心。您干这一切都是这样平静,这样稳健,别人给您什么,您就忙活什么;别人不给您什么,您也并不感到困扰。您怎么可能使自己内心变得这样稳定坚强,我常常问我自己,是什么东西使您保持内心的平衡?您可以泰然自若地坐着,这是您的惰性所致,甚至在您的主动性里也有一些消极性。您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还没有充分发展,也许您自己也还不知道是什么。您是一个特殊人物,因为规律不适合您,或者现在还不适合您。我还没有在您身上找到一个萌芽,至少还没找到一个倒钩,我能用它从您身上抽出点什么东西。引起我注意的只是一种消极的态度,而其实您也有出风头的欲望。您把您天性中所有的一切都施展出来,达到极致,只不过您从不过分。您的确拥有一种消极的态度,您无所求,这就使您变得妙不可言。我要说:‘别人几乎感觉不到您的存在。’另一方面别人也感觉不到您究竟是谁。您也许自己对此也感觉不足,我想……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事业,或者不如说,您的事业还没有找到您。但是,”——他很快就把话锋转到欢快的话题,因为他发现克拉丽莎变得严肃起来——“您说得对,反对的证明有它自己的方式。尽管如此:我并不放弃我的事业。您摆脱不了它,摆脱不了您自己。每个人自己的妄想都会触及他自己,只是要有耐心。您已经一度陷进了我的胡同,您也跑不了。反正像您这样深谋远虑的人,也可以为您自己在卡片柜里,设立一张卡片,虽说这张卡片还空无任何记载。亲爱的上帝却已经削好了鹅毛笔——好,现在谈完了智慧,轮到愚蠢了;我得穿上燕尾服去参加部长的宴会了。”

☆ ☆ ☆

这次谈话纯属偶然。只有一句话留下来,使克拉丽莎深思,甚至使她微微感到不安。这位训练有素的观察家用“别人几乎感觉不到您的存在,您也许自己对此也感觉不足”这句话说出了克拉丽莎自己所有这些年来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的东西。她在各个医院里、在各个学习班上和各式各样的男人们共事,有的是大学生,有的是医生;她和他们交谈,但从来没有发现,有人想要和她建立一种私人关系,她甚至发现,有些人在大街上都没有重新认出她来。其他人往往在一次社交活动之后,开始互相以“你”相称,甚至于连她这个并不好奇的人也注意到,有些人之间建立了更加私密的关系,她则只好心灰意冷地放弃。心里认为,自己着实无趣,所以她大多保持沉默。她没法迅速找到应对的话语,虽说她比别人知道得更加清楚,于是宁可沉默,以示谦虚。在学校里情况并非如此;女友们需要忠告时,就会找她。特别是在她们觉得不幸的时候,但是她从不跟她们有亲密交往(玛莉蓉那次除外),因为她不想敞开心扉(她听着女孩们如何报道自己的冒险经历,别人如何和她们搭讪,她们如何写信,纸条如何传来),“别人几乎感觉不到您的存在”——这句话最好没有说给她听;无论她在哪里,她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不打扰别人;另一方面,也不给别人什么启发。人们的谈话其实都从她头上掠过,以致她活到二十岁,没有别人,只有她父亲想念这个女儿,如今,只有教授想念这个可靠的女秘书。

克拉丽莎知道,别人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并不为此深感遗憾。隐居收敛是她的需要,这点来自她的父亲。但是另外一句话对她触动不小:“您也许自己对自己也感觉不足”。最近几年,当年的这些修道院里的女学生大为露脸,从此克拉丽莎也了解了一些内情;起先她大吃一惊,后来就错愕不已,最后只是深受震撼,在那些半大不小的女孩身上已经可以看出,女人如何屈从于爱情,往往甚至屈从于性的困扰——有一次,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就从窗口跳楼自尽。在婴儿护理所,克拉丽莎认识了一个不幸的母亲,她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她和这个男人只邂逅了一次,晚上就委身于他,几乎都没有好好看看他的脸长得如何;那男人换了一个女人早就溜之大吉,理由非常充分。在那些医院里,克拉丽莎一方面看到许多病患,另一方面又看见护士和医生打情骂俏。最后她在这个神经科医生身上得以窥见那最震撼人心的实情。那儿有些女人,被一位演员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得让警察把她们从演员家里带走。另外有些女人争风吃醋,耗尽精力;有些女人发疯似的想要怀上一个孩子,碰到一个男人就献身。这把热情之火的匕首把别的女人的五脏六腑都搅得乱七八糟,可是碰到克拉丽莎,那匕首冷飕飕的刀刃连她的皮肤都没有划破。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校外,克拉丽莎都不喜欢牛犊似的舔舐柔情。要是有个女同学亲吻她,她就觉得不自在,她可从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身体。注意到她的那些大学生,也许觉得她品位高雅,聪明伶俐,但是没有产生和她联系的欲望;她绝无仅有地参加了一个欢快的晚会,在医院里下班以后,克拉丽莎和她哥哥一起到一家酒馆去参加一次有趣的军官聚会。大家痛饮美酒。洪亮的嗓音、优美的音乐使得克拉丽莎心情欢快,她感到自己心里也产生强烈的欲望,想和大家一样心情欢畅,不要引人注目地独自待在一边。有个军官身体靠着她,她没有把他推开,可是等到这个军官开始赞美她,克拉丽莎觉得他说的话俗不可耐,谎话连篇,再喝杯酒,再喝一杯,他们两人笑个不停,都不听对方在说什么,摆出欢快的样子,只想打破这个僵局。克拉丽莎像等待一场典礼顺序展开似的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现在这个军官要把胳臂伸到我的胳臂中来。现在他要压低嗓子,吻我。我将像只小猫似的偎依在他怀里。可是两人默不作声,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最后,她挣脱身子。她觉得那状况委实可笑。这一男一女突然眼睛闪闪发光,在一定的场合举止失常,毫无分寸。男的伸手去抓,女的转身躲避,最后还是被他逮住,因为这是故作反抗,半推半就。克拉丽莎此刻对自己十分恼火,因为她总是这么强硬坚定。对她而言,这种僵硬,这种压抑的态度无法打破,可是:在某些空虚的夜晚,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她看见自己在婴儿护理站如何握住一只长着小小手指的小手,那只小手抓住她的手不放,她的胸部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如今已有二十年之久,她没有渴望过任何人,她没有渴求过任何人,一次也没有匆匆忙忙地钟情于任何人。她等待着自己的内心做出回答,可是她不回答她自己。她从来没有把这一切具体化。

和西尔伯斯泰因教授的谈话,继续在克拉丽莎的脑子里发生作用。她走在路上,甚至试图直盯着军官们看。她努力保持欢快的情绪,脸上一副一无所知的不言而喻的神气,可是等她回到家里,她看着自己和她的举止不再和平素一样,而是怀着一种微带羞愧的感情:从前别人称赞她可靠,现在她为此生气。她情绪坏透了。

☆ ☆ ☆

转眼到了五月,接着是一九一四年六月,日子过得平稳而又宁静。有天下午,克拉丽莎去上班,看见教授期待她的样子,觉得教授有事要告诉她。克拉丽莎心想: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等待着她。“我必须要彻底改变我的暑期计划,我对在卢塞恩召开的心理学大会‘L’éducation nouvelle’[9]很感兴趣,那里有一组年轻人得组织起来,这就意味着可以期待会有绝妙的启发。大家得知道,年轻人有什么要求,他们对于时间具有更好的嗅觉,我不得不回绝,这真叫人恼火。我恰好收到了在爱丁堡举行的夏季讲习班的邀请,这件事情更加重要。真可惜,要想充当一个国际驰名的教师,就得作为个人多方接触。我很乐于看看洛桑大会的情形,可是分身无术,没法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其实办法还是有的,只要你有幸拥有一个双身人当总管。”“我想知道,您到底要说什么?”“那就长话短说吧,您别害怕,我想对您做出安排。卢塞恩大会我感兴趣,这个大会是由法国人,由一批思想进步的教师发起的,大会设在瑞士,因为他们想趁此机会顺便在那儿参观一下裴斯泰洛齐[10]创办的几所不同的学校。从世界各地都有代表参加大会。儿童心理学是我的癖好,意大利和瑞典都有专家表示与会。所以我心想,您反正需要出去散散心,透透空气,您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奥地利呢。要是身在国外,就会感到更加自由自在,思想也会更加无拘无束,人会感到轻松愉快。我知道您最善于做总结报告,谁也不及您那样清楚地知道,我特别需要什么,我对什么感兴趣。所以您去报名参加大会,您会乘车前去是不是?——当然,费用由我承担。谁也不必知道您是奉我的使命前去开会的。倘若您允许我给您一点忠告,您不妨再顺便观赏些什么——您也许可以往南走走去蒙台梭利学院看看,也可以参观一下波登湖畔的瑞士样板学校。我会给您写几封推荐信带去的,这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终于和病情诊断书毫无关系,并且试图让我们都更加健康一些。接受我的建议吗?”

不言而喻,克拉丽莎表示同意。六月底,克拉丽莎乘车前往洛桑。

* * *

[1] 爱伦·凯(1849—1926),瑞典女作家,女权运动者,主张妇女参政,有家庭生活、伦理学和教育学方面的著作。

[2] 蒙台梭利(1870—1952),意大利女教育家、哲学家、科学家。

[3] 枢密顾问(Hofrat),奥地利给予教授的一种头衔。

[4] 斐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

[5] 爱伦·坡(1809—1849),美国作家。

[6] 希罗尼姆斯·伯施(1450—1516),早期尼德兰画家,作品以奇幻的画像和精致的风景著称,其对地狱的恐怖的梦魇似的描绘,被广为复制。

[7] 卡洛(1592—1635),法国版画家,蚀刻了一千四百多幅宗教题材和军事题材的绘画,影响甚广。

[8] 弗朗茨·安东·梅斯美尔(1734—1815),奥地利医生,发明催眠疗法。

[9] 法文:新式教育。

[10] 约翰·亨利希·裴斯泰洛齐(1746—1827),瑞士教育家、作家、博爱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