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断与坚忍的法则并非要我们不得在能力范围内提防那些威胁我们的灾难,因而禁止我们戒备它们的突然侵袭。反之,一切预防祸患的方法不独应该,而且可嘉。坚忍的本色全在忍受那些无可救治的苦难。因此,要是用来抵挡别人底攻击,无论身体的敏捷,器械的挥使都不应该被贬责。
有些好战的国家打仗时全用逃避来作胜利的主要武器,把他们的背比他们的面更危险地示给敌人。土耳其人现在还多少保存这种风气。
柏拉图记载苏格拉底嘲笑那把“勇敢”解释为“坚决地站在阵线上以抗敌人”的拉凯斯说:“怎么,难道让步给他们以打他们就是怯懦么?”于是他征引荷马怎样赞美埃涅阿斯人善逃。等到拉凯斯经过一番思索,承认斯基泰人及普通骑兵都惯用这战术,苏格拉底还对他征引那善于步战的斯巴达人为例:他们历来打仗都是不肯退让寸土的。可是柏拉提亚之役,苦不能攻破波斯人的阵线,他们于是分散和后退,使敌人想像他们败退而追赶他们,以解散那牢不破的集团。他们因此获胜。
关于斯基泰人,相传大流士征讨他们的时候,通牒给他们的国王,痛骂他的军队老是望后退以避免肉搏。伊达梯尔士(这是那国王的名字)回答他道:这并非因为怕他或其他生人,而是他的邦人进行的方式。因为他们没有田地城市房屋用得着捍卫,所以不怕敌人获得什么利益。要是有谁真是饿得忍不住要咬一口,不妨走近他们的坟场,就知道要跟谁说话。
不过枪战的时候,一个人既被瞄准(这在打仗是常有的),不宜于移动以图避免,尤其是枪击猛烈和迅速,我们以为是无避免的余地。如果有人因此举手或低头,最低限度也成为同伴们的笑柄。
然而,查理五世皇帝在普罗旺斯攻打我们之役,古亚伯爵(Guast)侦察阿尔勒(Arles)城,从他藉以蔽身的风车后面走出来,给那正在竞技场散步的本纳瓦尔大夫和亚支纳长吏瞥见。他们马上指给枪手威里埃大夫看,他用长枪瞄射得那么准,如果我们的伯爵来不及跳过一边的话,他就会适逢其会了。
同样,许多年前,乌尔宾公爵洛朗·德·美第奇(Laurent II de Médicis),国王母后的父亲,围攻意大利韦加利亚省的蒙多尔夫的时候,看见一口对他瞄准的枪着火,幸而他仆得快,否则那从他头上掠过的枪弹就会正中他底腹部了。
老实说,我不信这种动作是测算底结果,因为仓卒间你怎能断定瞄射的高低呢?不如说命运体恤他们的恐惧还较可信,而且下一次或许正因为躲避而送身于子弹也未可知。
不瞒你们说:如果一枝抬枪对我冷不防地轰响起来,我是要惊跳的,我看见许多比我胆大的人也不免要这样。
苦行派的哲学家亦不以为他们的灵魂抵得住那些出乎意料之外的最初印象和幻想,承认他们往往受自然的震撼,例如半空中的霹雳或大厦的崩溃,以至于拘孪失色。其他震动亦然,但只要判断力健全无损,理性不失均衡,而且毫不为恐怖或痛楚所迷惑就行了。对于常人第一步都是一样的,后一步可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对于他,震动不是留下肤浅的印象,而是深入理性的堂奥,把它玷污和变坏。他依照自己的震动判断,而且顺从它们。试看苦行派哲学的境界是多么优美和充分地在这句诗里表现出来:
他的泪尽管流,他的心却不动。(维吉尔)
逍遥学派的哲人并不超脱各种烦恼,不过加以节制罢了。
原著第一卷第十二章
初刊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八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二十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