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上绝少现愁容,偶尔惊鸿翩翻似微动的领子下,娇莺般浅茶绿色的兰花在朝玉肌吐着幽香,渐欲溢至衣衫主人的胸前。糸子便是这样的女子。
指示方向时一般要用手指。若将四根手指弯曲至掌心,只余食指伸出示意,则手只指向一个准确无误的明确方向;但如同时伸出五根手指示意,即便方向无误,对方也难有正确的感觉。糸子就属于那种五根手指同时伸出的女子,虽不能说如此评价她不对,但确实有点怪。伸出的手指过短,会被谓之美中不足;手指太长,则会被称为过分完美。而糸子是同时伸出五根手指的女子,所以既不能说她美中不足,也无法称之为过分完美。
如果伸出的手指修长且指尖纤细,对方的视线显然会渐渐移至指尖形成焦点。藤尾的手指犹如殷红指尖突出一根缝衣尖针,哪怕看它一眼,都会不由自主眼睛发痛。参不透机关的人不敢过桥,自以为得计的人则走栏杆——走栏杆的人有落水之虞。
藤尾和糸子在六蓆榻榻米屋内进行五根手指与针尖的战争。所有会话都是战争。女人的会话当然也是战争。
“好久不见啦,真是稀客。”藤尾以主人身份说道。
“都是因为父亲忙得我走不开,所以好久没来问候……”
“博览会也没去看么?”
“还没去。”
“向岛 呢?”
“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藤尾心想,成天窝在家里不出大门竟然还如此心满意足——糸子每次应答时,眼角都带着笑意。
“有那么多事么?”
“其实也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糸子答话时一般只说半句。
“老不出门太可惜了,春天可是一年只有一度啊。”
“是呀,我也这么想来着……”
“虽然每年都有一度,但要是死了,今年不就成最后一度了么?”
“呵呵呵呵,死了就划不来啦。”
二人的对话“死”来“死”去,却是南辕北辙。正如上野是去浅草的必经之路,但也可以前往日本桥。藤尾想要将对方带到坟墓另一边去,但对方甚至不知道坟墓还有另一边。
“等过些天我哥哥娶了嫂子,我会出来走走的。”糸子说。贤妻良母型的女子给出的就是贤妻良母式的回答。世上最可怜的莫过于认命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服侍男人的女人——藤尾在内心匿笑。自己的眼睛、自己身着的罗衣、自己喜爱的诗和歌,羞与锅子炭盆之类同伍,它们是活在美丽世间的美丽影子,倘使被冠以“实用”二字,女人——美丽的女人——便失去本来面目,蒙受莫大侮辱。
“一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藤尾又随意信口问道。糸子应答前先抬眼望了望藤尾。战争渐渐展开。
“只要有人愿意嫁他,什么时候都可以结吧。”
这回轮到藤尾在发话前先盯着糸子看了。她的针尖是以备不时之用的,轻易不会从黑眸中射出。
“呵呵呵呵,他反正随时都能娶到出众的妻子呀。”
“真是那样倒好了。”
糸子话里有话地加以回击,这一来藤尾不得不暂且退后一步。
“有没有合意的人啊?只要一先生打定主意结婚,我会认真帮他张罗的。”
虽然不清楚伸出的粘竿够没够着,但鸟儿好像真的逃脱了。不过这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一下。
“好啊,那就请你帮他张罗张罗,权当你就是我的姐姐嘛。”
糸子的话稍稍有点越过了分寸。二十世纪的会话是一种巧妙的艺术,不敢尝试逾跨就参不透其中的要妙,但言辞过度则会反遭对手隼击。
“你才是我姐姐呢。”藤尾啪地割断对方伸过来的试探性杆网,兜头抛了回去。糸子却尚不明其意。
“为什么?”她歪着头问。
箭未中靶是射箭人本领不够,但明明被射中却装作毫无反应,则是放赖了,而在女人眼里,放赖是更甚于本领不够的大不韪。藤尾微微咬了咬下唇,既然交手到了这个地步,从无败绩的藤尾当然不会就此止戈。
“你是说不想当我姐姐?”藤尾若无其事地问。
“啊……?”糸子脸上飞起两片茫然若失的红晕。活该!——对手在心中冷笑一声,就此收兵。
按甲野和宗近两人共同探讨出的结论来说:不是表现为第一义的人,便无法做到肝胆相照,而两人的妹妹却正在肝胆郭围开战。这场战争是想将对方引入肝胆禁中?还是想将对方逐至肝胆畿外?有哲学家评论二十世纪的会话,称之为肝胆相晦的战争。
恰在此时小野来了。小野因被自己的过去追赶得在租住屋内团团转,转来转去却仍无由逃脱开去,他与旧友会面,试着调停过去与现在,然而调停的效果并不明显,小野依旧心神不宁。他当然没有勇气横下心来对追赶上来的过去问罪。无奈之下,只能跑来向未来求救。有道是龙袍袖子好挡灾,小野则打算躲在未来袖子的后面。
小野踉踉跄跄而来。尴尬的是踉踉跄跄的理由却难以说出口。
“怎么回事?”藤尾问,而此时的小野尚来不及找一件缝有从容家徽的外衣来遮掩自己的心神不宁。前述那位哲学家还说过,二十世纪的人都须备有两三件缝有从容家徽的外衣。
“你脸色很差……”糸子也道。
本想仰赖的未来竟要调转矛头,揭开自己过去的老底,实在令人沮丧。
“连着两三天都睡不着。”
“是么?”藤尾道。
“你怎么了?”糸子问。
“他最近在写论文……所以才睡不着觉,对吧?”藤尾是既回答又询问,一句话都兼了。
“是啊。”小野一如急着过江的人正巧发现渡船靠来,管他什么船,只要船家主动招呼,小野没有不搭乘的道理。大多谎言其实就如同这种渡船,正因为有了船,人才会搭乘。
“是吗?”糸子随口道。管你写什么论文,贤妻良母型的女子是不感兴趣的,贤妻良母型的女子关心的只是脸色不好这件事。“毕了业还这么忙啊?”
“他毕业时得了御赐银表,所以还想靠论文再得块金表哩。”
“那很好啊。”
“就是嘛,我说的没错吧,小野先生?”
小野露出了微笑。
“怪不得您没有跟我哥哥和她哥哥钦吾先生一起去京都玩……瞧我哥哥,老是那么悠闲自在的,要是他有时候也忙得睡不着觉才好呢。”
“呵呵呵呵,不过总比我哥哥好吧?”
“钦吾先生不知道比我哥哥好多少呢。”糸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突然察觉自己说漏了嘴,情不自禁将白纺绸手帕在膝盖上揉成了一团。
“呵呵呵呵!”
藤尾门牙边装饰的金丝从笑动的双唇间忽地闪动了一下。敌人彻彻底底落入了自己的圈套。藤尾第二次奏起凯歌。
“还没有京都来的消息么?”这回轮到小野发问了。
“没有。”
“至少也该寄张明信片回来呀。”
“不是说了像射出去的子弹一样嘛。”
“谁说的?”
“你忘了?是上次我母亲这么说的,说两个人都像子弹……糸子,我母亲还说特别是宗近是颗大子弹呐。”
“谁说的?伯母么?子弹……哎哟老天呐,所以说嘛要是不让他快点结婚,那不得叫人成天担心得不行啊,不知道他会飞到哪儿去呢。”
“那你快点让他结婚啊。你说呢?小野先生,我们一起帮他物色个合适的对象吧?”
藤尾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小野。一撞上藤尾的眼神,小野禁不住一阵震颤。
“好,我们帮他物色个合适的人。”小野说着取出手帕,轻轻按了按稀疏的唇髭,幽淡的香气飘然而起。据说香味太浓会显得低俗。
“你在京都有很多熟人吧?就给一先生张罗一个京都人吧。不是说京都美女很多么?”
小野的手帕耷拉了下来。
“其实并不漂亮……等甲野先生回来,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我哥哥怎么会跟我聊这种事情?”
“那你去问宗近先生。”
“我哥哥说京都有很多美女呐。”
“宗近先生以前去过京都么?”
“没有,这是第一次,他写信来了。”
“喔,那他不是子弹。寄信回来了嘛。”
“哪是信啊,是明信片。他寄回来一张京都艺妓舞蹈的明信片,在边上写着京都女人都很漂亮。”
“是么?那么漂亮?”
“明信片上全都是一张张白兮兮的脸,根本看不出漂不漂亮,不过要是亲眼看到本人或许真的很漂亮。”
“实际看到本人也净是白兮兮的脸。脸是长得漂亮,不过没表情,一点也没有魅力。”
“对了,他还写了别的事情。”
“这可不像他这个懒人的风格啊。还写了什么?”
“他说,邻家的琴弹得比我好。”
“呵呵呵,宗近先生不可能懂得琴弹得好坏吧?”
“大概是绕着圈子讽刺我吧,说我弹得不好。”
“哈哈哈哈,宗近先生也挺会损人的嘛。”
“他在上边还说,那人比我漂亮。真可恶!”
“一先生说话就是这么没遮拦,我碰到他只能甘拜下风。”
“不过他夸了你。”
“哦?他怎么说?”
“他说,那人比我漂亮,但比不上藤尾小姐。”
“哎呀,真讨厌!”
藤尾眼中放出得意且轻蔑的光,唰地仰起了脖子。只见犹如牡马颈上鬣毛般的猥琐之物在眼前翻迴,唯有紫罗兰色彩贝似灿星般闪烁出楚楚的晶光。
小野与藤尾的目光又相遇了。糸子却浑然不知个中就里。
“小野先生,三条有家叫茑屋的旅馆么?”
小野正沉迷于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中,被梦寐以求的未来深深吸引,刹那间却轰然坠入了过去的深渊。
为了逃避追赶上来的过去,小野躲进香炉腾起的紫云烟影中,来不及一尝那缥缈雅趣,更遑论饱馁,只不过彼此用眼神刚刚迎情解意,便自还未遂怀的梦中醒来,头脚倒悬地被抛向过去。这就叫草间有蛇,不可随意踏青。
“茑屋怎么了?”藤尾问糸子。
“明信片上说,钦吾先生和我哥哥住在那家茑屋旅馆,所以就想着问问小野先生,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小野先生知道么?”
“三条啊?三条的茑屋……对了,记得好像是有那么一家。”
“这样说来,不是很有名的旅馆了?”糸子天真地望着小野。
“嗯。”小野的回答似乎有点沮丧。这回轮到藤尾开口了。
“没名气不也很好么?在屋内就能听到琴声……不过是我哥哥和一先生听就没意思了,假如换成小野先生,一定很喜欢吧?春雨淅沥的静谧时分,悠闲地躺在旅馆屋内聆听邻家美女弹琴,充满了诗意,不是很好么?”
小野一反常态默不作声,看都没看藤尾一眼,只是默然望着壁龛里的棣棠花。
“是很好呵。”糸子代小野作答。
不懂诗的人没资格谈论高雅话题,倘使只满足于博得贤妻良母型女子一句“很好呵”的赞同,那一开始就不提春雨、旅馆、琴声之类的了。藤尾有点愤愤不平。
“想象一下的话,真是一幅很有意思的画。那该是什么样的地方呀?”
为什么提出这种问题?贤妻良母型女子实在费解,她只好默不作声,不愿多语多事。小野则是不回答不行的。
“你觉得该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我嘛……对了……应该是二楼的后屋……有回廊,可以望得到一点加茂川……从三条能望到加茂川吧?”
“嗯,有些地方望得到。”
“加茂川岸边有柳树么?”
“嗯,有。”
“那柳树远远看去雨条烟叶,柳树上是东山……是东山吧?那座美丽的圆圆的山……那座山就像青色的供神年糕一般圆圆凸起,朦朦胧胧,朦胧之中可以看到淡淡的五重塔……那座塔叫什么名字?”
“哪座塔?”
“什么哪座塔,东山右角不是看得到那座塔么?”
“我不记得了。”小野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有,肯定有。”藤尾说。
“嗳,可琴声是从邻家传来的啊!”糸子插嘴道。
女诗人的幻想被这一句话击碎了。看来贤妻良母型的女子就是为了破坏这美丽世界而来到世上的。藤尾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真性急。”
“谁性急啦?我听得很有意思呢……接下来那座五重塔怎么样啦?”
五重塔根本不会怎么样。有的人只需瞧一眼生鱼片,便将它收拾回厨房;而想让五重塔怎么样的人,是从小被教育成生鱼片端出来便非吃不行的实用主义者。
“算了,不说五重塔了。”
“很有意思啊,五重塔是很有意思嘛。是吧,小野先生?”
惹人不悦时如何赔礼谢罪,须因人而异,这是世间常情。倘使撄拂的是女王的逆鳞,则靠供上锅碗瓢盆、滤酱筛子之类俗物是无法使其心境好转的。对毫无用处的五重塔,必须小心地让它依旧留在朦胧之中不去触碰。
“五重塔就不说了。五重塔还能怎么样?”
藤尾的眉毛抽动了一下。糸子只想哭。
“惹你不高兴了?是我不好……不过五重塔真的很有意思啊,我不是在说奉承话。”
刺猬是越摸越会竖刺的,小野必须在不可收拾之前设法平息局面。
再提五重塔肯定是火上浇油,可琴声对自己来说是个禁忌。小野盘算着该如何调停。将话题从京都岔开,对自己来说再好不过,但如果生硬地转移话题,同样会招来糸子的轻蔑。小野须顺着对方的话题一点点绕开,并且确保其不会朝着伤害自己的方向展开。靠银表得主的手腕来处理这个问题似乎太难了。
“小野先生,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吧?”藤尾先开了口,糸子被当作不明事理的人而屏逐在外。小野不想见到两个女人在自己面前不愉快地唇枪舌剑,所以才打算调停,既然锦衣善眉举刀格斗的对手中有一方不把另一方放在眼里,小野便没必要出手,除非被屏逐的一方苦苦央求,否则也无须热心地将其纳入己方阵营,只要她老老实实,无论被轻视或被屏逐,暂时都与自己毫无利害关系。小野已经没必要太在意糸子,他只要迎合先开口的藤尾就不会有问题。
“当然能理解,你是说诗的生命比事实更确凿可靠……可是世间有许多人不懂这个道理。”小野无意瞧不起糸子,他只不过更为重视藤尾的心情而已。况且这个回答堪称真理——单单为难弱者的真理。为了诗,为了爱情,小野敢于做这点牺牲。道义没有照耀在弱者头上,糸子感到孤立无援。藤尾终于心情畅快起来。
“那么,我接着说给你听好么?”
此谓害人犹害己。小野想不答应也不行。
“嗯。”
“从二楼望下去,铺着三块斜对着的脚踏石,前面有口围着木框的井,雪柳盛开在井旁,枝丫支支棱棱摩挲着吊桶,花瓣扑簌簌地轻摇,好像要坠落井中……”
糸子默默地听着。小野也默默地听着。灰蒙蒙的天空渐渐压低,阴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仿佛欲死死地镇服住阳春三月。白昼渐次灰暗下来。距离防雨窗套五尺远的竹篱笆旁,垂木兰绽放着色泽妖艳的花,透过树丛细看,有时会看到两三条断断续续的雨丝。雨丝斜斜落下又倏瞬间消失,既不像降自天空,更不像落于大地。雨丝仅有一尺多的寿命。
有道是:居移气 。藤尾的想象与天空一起变得浓谲起来。
“你从二楼栏杆那儿看过雪柳么?”藤尾问。
“没有。”
“下雨的时候……哎,好像下雨了。”藤尾说着朝院子里望去。天空益发昏暗了。
“嗯……雪柳后面便是建仁寺的竹篱笆,篱笆内传出琴声……”
琴声到底出现了。糸子心想,原来如此,小野则暗道不妙。
“从二楼栏杆往下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邻家的院子……顺便给你们说说院子的样子好么?呵呵呵……”藤尾高声笑着。阴冷的雨丝倏地从垂木兰的花上掠过。
“呵呵呵呵,你们不想听么……暗下来了,天好像马上要变脸了。”
先前黑压压的乌云徐徐化为细丝,一条细丝横掠过树丛,又一条细丝紧追而来。眼看着一条条细丝一齐掠过,雨下得越来越密。
“哎呀,看来要下大雨了!”
“下雨了,那我先告辞了。你正聊得这么起劲,实在很失礼,不过你讲得太有意思了。”
糸子站起身来,谈话随着春雨结束了。
1 .向岛:位于日本东京隅田川东岸,江户时代起便成为东京的赏樱胜地,现为墨田区的一部分。
2 .居移气:出自《孟子·尽心上》“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意谓地位和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奉养可以改变人的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