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山顶见的诗句合计76条

时间: 2023-12-31 诗句 我要投稿 人气:

一、柳如烟传

柳如烟者,生于塞北女真之地。貌美如花,精辞赋,擅诗词,晓书画,通琴律。初识于网络,惊为天人。其曾游学于西方,后又小居京城,阅藏书无数,故博闻识广。其诗词或有晚宋风骨,动諍虛实自然如水,过往悲喜心境如烟。著有诗集一部,余尝翻阅,获益良多。后其退出江湖,隐于大漠。公益之力多于诗词,此去数年不复出,虽诗词久疏,偶有词作亦不如前,然其境界仍无人出其右。如烟名在,江湖无风。后附柳如烟昔年词作任读者评。

鹧鸪天(一)

浅渡清霜任水流,凭栏且醉上云舟。无关风月无关梦,不许相思不许愁。

今散去,欲何求,寄予孤雁过南楼。流年给个埋名处,剩有情怀瘦到秋。

鹧鸪天(二)

晓月无端起浩波,偏留落寞意如何。凭将往事分分记,赋咏伤心夜夜歌。

灯影暗,梦婆娑,情怀总是费吟哦。相思未敢同君寄,恐怕东风负我多。

二、夏若颜传

夏若颜者,冀州人,曾自称颜小妖,思忖是以长发及腰故,容貌不详,其语音色却可倾国。工诗词,词风多婉约。网络诸多诗群皆晓其名,且与人颇善,众皆称之曰“颜少”。然其果真女子。情之所致,词之所以。后不知何故,弃诗词于江湖,今未曾拾笔。然其词仍有词名,盖以诸多捉笔者不能及也。随附若颜词三阙,为记!

小重山(一)

别后重楼夜夜冰,一帘风影动、暗潮生。几番梦里忆曾经,如今只、月下数流星。

凄切管弦声,时无时又有、怎堪听。云书未寄泪双萦,相思否?还念一衫青。

小重山(二)

雨透纱窗烛影摇,声声如泣泪、滴芭蕉。此情此景绪如潮,怅今夕、人比梦还遥。

相识合琴箫,灵犀成一点、锁心牢。重听旧曲更魂销,若念起、谁记那时妖?

小重山(三)

旧曲循环谁共听?此心谁解意?念谁名、相思深处笑多情。从别后、鬓角渐添星。

窗外落花轻,落花如是我、我如萍。随风随雨任飘零,三千梦、到底一无成。

三、河水清清传

清清者,至今不知何许人。尝闻其居于濂溪水畔,生得木樨花下。是故其词多清纯自然,虽有俚语不失其真。可日作数词皆佳句,吾等难望其项背者也。然其之田园之风,岂非濂溪浣纱之邻家女乎?余尝以为旧识,然非青梅之交,余生颇恨。每诵其词,如见其人,乃为小传云云以记江湖之名。附有清清近作两阙与人闲赏。

鹊桥仙?何事消得人白头

应春来雁,应秋去雁,飘泊一怜飞鸟。二怜人事几山头,真倦了、说谁知晓。

庭前旧雨,隔溪竹韵,敲落秋心多少。芦花白了不堪秋,没经意、又谁新老?

南乡子?秋情

笃懒入文章,人事清秋逐日凉。濂水附言流石板,南塘,残却荷花菊也黄。

枫叶惜流光,染透颜红露一觞。抵死叫风催远去,沧桑,落满天涯十万窗。

四、忘雪晨传

忘雪晨者,何籍?何年何月人?疑为潇湘人,见其名,自忖应为美女。传言其为诗词而生,词作颇多,应和之作犹甚。每自与人吟咏唱和多是清新之句,亦有玩笑之词,鲜有哀怨。予曾步其韵,皆难越其境。雪晨词虽诸是自我心绪,亦是他人难评。故天涯犹是,休问薄凉。谨录雪晨词两阙记于江湖。

临江仙

几日窗前无鹊鸟,葡萄架下经过。秋风初起舞婆娑,叶儿缱绻,犹似拟情歌。

如此雅闲难得矣,悠悠一梦南柯。声声腻语耳边么,粉腮羞热,牛女隔星河。

一丛花令

清风催我写新书,阿妹巧妆梳。云娥绮媚齐刘海,溜溜转、眼里珍珠。唇角轻撅,眉间含笑,无束又无拘。

亭亭玉立胜罗敷,盈面尽欢娱。童心犹喜生辰到,未曾饮、已是高呼。桂子香茶,菊花倾盏,着意谢鸿儒。

五、金樽浴雪传

浴雪者,徽州人,容貌脱俗,兼或书卷之气与惠质于身,自有古徽州之韵。曾闻其学士及第,又久居兰关为学师,故词文颇精。且与柳如烟私交甚密,亦好公益。著有诗集《昕然》,余未得见,不免有憾。浴雪词风澈洌,哀而不伤,擅寄情于景。虽多是赠人之作,然犹为不可多得之佳句。且看素手金樽浴雪,西风衣角飞霜。后附上浴雪词三阙,纷纷飘满江湖。

虞美人?赠丹姊

江浔桑陌江中荇,月冷风烟静。客箫声里夜清明,总是年终岁暮叹伶仃。

浅吟一曲家山令,华发蹒跚影。梦回长是忆飘萍,辗转千思万绪望江亭。

鹧鸪天?赠樱桃

半岭云披半岭青,与君款步上西亭。几行小令说冬至,一曲清箫诉月明。

翠竹墨,锦梅馨,裁成云卷作琼英。明朝抬望苍山暮,积雪融冰都是晴。

卜算子

一梦到辽州,相望随烟雨。几载离分几许愁,梦里无言语。

梦醒是三更,花落漫秋浦。不作伤春不叹秋,幸有初心故。

六、倾城传

倾城者,自谓白狐也。塞北乌龙江人。其人如名,才可倾城,容貌或可胜狐。与士沈生雁初者交好。江湖知其名者不可数。倾城词风绮丽,多古意,句有花间之风,江湖名士多不及之。书法更别具一格。予不胜嗟叹:寒花遂有倾城意,争奈红尘有白狐。言非尽意,遂录倾城词为寄,君且自悟之。

浣溪沙?不寄

画阁闲闲燕啄泥,春风著意柳丝垂。客中尤怅负芳期。

催拍红牙疑旧梦,唾花娇面惹新痴。温柔长许去年时。

浣溪沙?中秋

孤馆深沉怯鬓华,秋风泪眼暗思家。销魂今又在天涯。

玉勒归时惊燕垒,芙蓉落后警鸥沙。断云飞处夕阳斜。

七、细雨清沙传

细雨清沙者,似江南人,读其诗文,眼前皆烟雨,纸伞,青瓦,石巷,不染纤尘,于茫茫江湖独善其身。惜除文字外,予对清沙无所知。莫非江南水乡一朵莲乎?唯任其优雅,任其悄然开放。看青衫女子独对断桥飞细雨,白鹭落清沙。口中慢慢吟诵——

缑山月?坐听闲心

羽燕浸蕖香,鸣蝉抱柳黄,人闲无事坐斜阳。息蒲团半晌,云万里,湖风动,是寻常。

凭栏迢路涓涓水,如使别衷肠,当时亭晚鸟还乡。道同年十六,明月共,红桥度,怕思量。

翻香令?清明祭

东风吹彻杏花声,满衣细雨过清明。重山路,迢迢去。燕子归,不负玉关情。

了然风月有阴晴,故人年晚白头更。往年事,今犹在。沁春门,杯酒叹浮生。

(公历四月二十六日,忌,祈福,破土,安葬,记忆犹新的日子,习之《翻香令》一阙,清明祭词。)

八、秋色无香传

秋色无香者,山东荷泽人。因羡其才,故加之为友。无香诗词皆优,且所作颇丰,句多奇思。或如溪流,或为飞瀑,或婉娓,或旷达皆入境也。亦可读之再读,非学历阅历厚者可为之。吾多生拜服之心。然吾与无香交浅,所知甚少,唯将无香词录此数阙,赏花间一点秋色,凭西风千缕生香。

临江仙

倚得西楼还向晚,清吟愁欲封喉。梦中岁月旧扬州。当年春仲地,今看一银钩。

说也浮生痴几许,深情堪是难求。朱颜又被剑霜偷。衣衫肥两寸,鬓发八分秋。

清平乐

看吾长啸,花事荼蘼了。道是流年催人老,谁解风情多少?

窗雨犹做心声,疏钟更漏还听。倚得残灯已黯,消人原是无形。

浪淘沙

佯醉对银盅,故作从容,悲声不敌是孤鸿。料得流光还杀我,雨打梧桐。

迟暮与谁同?懒卷帘栊,纷飞落叶乱双瞳。往事如烟由此去,莫嫁秋风。

九、冰竹传

冰竹者,关外盘锦人。吾敬之为姊。冰竹文武双全,文擅词赋散文,武可惩恶除暴,敌三两泼皮无赖如反掌。因其年少顽劣,而后从军,复入衙署任职。或为世俗累,冰竹诗词疏矣。然其品行气质皆为吾敬者。非是江湖人,思来隔春秋,今作传以寄,兼怀冰姊,附上冰竹词一阙——

定风波

宝髻松松鬓若云,新寒匀染藕丝裙。溪柳婆娑怜影瘦,偏又,残荷风落叠愁纹。

依是旧曾双倚处,无语,远空悲雁省何人?我自忘君君忘我,无那,一程风月近黄昏。

十、天际孤狼传

孤狼者,山东德州人。自幼习武,故而筋骨强健,为任性豪侠之士。然其兼修诗文,是为文武之才。所作诗词文赋多豪放之风,予视为知己。奈何无缘与之对饮相和,为平生憾事。皆传孤狼酒量惊人,曾约友斗之,至今无与之敌者。吾甚奇之,诗酒之道亦吾所好,虽为谋面亦志趣相投,多生相惜之意。山高路远,茫茫江湖,当有孤狼长空啸月,知者何人?然为红尘之累,其诗鲜有新作,嗟夫!微斯人,谁与归焉?且录孤狼之诗词,听铁板铜琶,铮铮之意。

七律?只记花开不记年

学浅安能比圣贤,穷途难上九重天。无为山顶陪云坐,有梦松间共月眠。

百丈崖边收绿茗,五风庐里煮清泉。而今已淡凡尘事,只记花开不记年。

五律?春日傍晚独登山(新韵)

绝顶无人迹,唯看景色新。千山同展卷,万物竞胜春。

日落青峰侧,霞余绿水滨。莫愁天欲晚,明月可相亲。

水调歌头?中秋望月

逐梦别乡久,又到月圆时。清辉千丈如水,添作御寒衣。异国身贫谁问,孤馆心酸难说,几度拟归期。霜冷绝尘路,染就鬓边丝。

冰轮转,人独立,影还移。席当散了,万户扶醉锦帘低。正是嫦娥应悔,位列仙班何用,空守桂华姿。能与天同寿,争若不相离?

十一、梅林竹雨传

梅林竹雨者,安徽人,日不可无词无酒,为女中须眉。生为词而词,为词之复制者也。数量人所不及。词虽不乏好句,亦有闭门造车之嫌。或此为妄自揣测,然非生菲薄之心。竹雨词众皆追捧,予尝惑之。网络江湖词风流弊甚矣,实非竹雨一人之过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非笔者一家言而概之。遍读竹雨词,当存可读之作,今选录两阙,传之江湖,若有竹雨拥趸口刀舌剑来伐,非吾真意。江湖本多风浪,区区此言,且留与人评。

清平乐?醉秋

风沉秋夜,月洗如幽榭。欲纵诗怀阑干借,不料清寒浓泻。

一盏露酒承恩,半庭霜叶销魂。何处箫声应我,莫非也是幽人?

归去来?伴归去

秋水栖霞孤鹜,枫染新安渡。笙管渔歌催天暮,归帆落,酒灯举。

终是秋来误,风萧索,乱英无数。拼舟买醉三更许,呼星月,伴归去。

十二、芦荻传

芦荻者,籍地年庚未询。略闻其为师者也。犹记初识,缘诗词也。芦荻词自然流畅,轻雕琢,少浮华,江湖众皆曰善,称人与词品皆佳。虽与芦荻为慕名之交,然江湖有义,何必相逢。但存词句,犹可相知。又尝闻大像无形,大音希声,吾观芦荻词久,渐觉以入佳境,颇生无形希声之意。似一翩翩公子,书生意气,掩卷西窗,负手而诵。字句金风之声……

临江仙(新韵)

驿外孤桐空自老,秋声已上平湖。小窗飞絮画难足。暮桑袭倦客,风雨病相如。

隙马流萤惊旧梦,天涯何处归途。雁行低度楚山孤。欲行江上雾,隔岸有猿哭。

临江仙?寄北

去去烟波千万里,飞鸿人字难留。月圆总被乱云收。晓行一夜酒,醉了望江楼。

春去灞桥频折柳,秋来清爽歌头。残阳箫管韵悠悠。几番惊梦后,天际望归舟。

七律?桃花

疑是情殇帝子家,芳菲十里竞奢华。回眸浅笑溶残雪,微步轻摇染落霞。

三世天台思锦瑟,两重人面付琵琶。缤纷只嫁东风去,不与红尘没碧沙。

十三、寒月传

寒月者,古都长安人。容貌芳龄略,江湖昵称之“点点”者也。寒月虽生于秦地,却不似秦人。初识误为江南女子,皆因其词风婉约精巧,行文细腻,多闺怨之作。想来相思有药,唯词尔。然观其作,非豆蔻花信情怀之笔,必出于梅之年之手。且寒月词作颇丰,笔力日进,可称扫眉才女。若长安旧时,一素衣女子,一炉香,一帘月,玉手横笛,吹彻飞雪。看寒月词字字如花矣。

玉楼春(一)

冻云吹破增寒气,凉叶纷飞新月起。欲知何事敛蛾眉,陈道离鸿无一字。

不堪台烛流红泪,忽见窗前梅吐蕊。空门犹念陇头人,便把报春消息寄。

玉楼春(二)

离魂不到江南地,为卜佳期频掷币。玉容憔悴倚阑干,兴尽昏鸦拼一醉。

浑无好梦留人睡,已是天涯明月坠。妆楼孤寂锦衾寒,枕上杏腮犹有泪。

(以“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为意,填词《玉楼春》。)

菩萨蛮?次韵韦庄

当年对镜君言好,而今无奈红颜老。再上绿杨堤,繁花入眼迷。

舟行春水渌,争忍鸳鸯浴。回首是斜晖,凝愁知不知。

十四、秋水无痕传

秋水无痕者,塞外冰城人。发绝顶,须满颌,虎目白眉。好游历,喜书画,闲时亦弄琴养花,酎酒吟词。曾用西门乌衣之名浪迹网络江湖,每自涌临江仙以遣怀,常与人斗口诡辩为乐。其人颇自负,众不乏恶之。然自古文人皆有相轻之意,岂无痕之一人耶。士别经年,风物两非,无痕之过应以无痕。况秋水无痕实为江湖浪子,诗文本籍籍之辈,纵有所作无非萤火。今录诗词几段,为诸君添趣尔。

五律?重阳

夜欲思乡尽,壶间未断愁。风听敲尺户,蛩彻唱宵秋。

卷帐还青眼,临窗亦白头。长天悬蚱蜢,我放一孤舟。

七律?秋日杂诗

人生几度涉星河?白发如丝日似梭。每恨秋风吹铁马,惯听春鸟落铜驼。

高墙黛瓦浮沉事,长巷红楼子夜歌。徒累家山浑忘却,空壶携我入南柯。

临江仙?春愁有寄

北院樱桃花落后,微风遍地香筹。望江亭外望江楼。孑然怜老雀,犹筑旧枝头。

恐是年华多负我,一春风歇云留。匆匆别是到霜秋。多情从此去,我却为春囚。

· 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住,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孝子,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保姆,

你是时常地爱抚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宠子,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普罗美修士,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除了农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

我也是你不肖的儿孙。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

我的同胞,你的儿孙,他们

自由地,自主地,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

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

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

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什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这宇宙中的一切

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

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

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

我只相信你是实有性的证明。

地球,我的母亲!

已往的我,只是个知识未开的婴孩,

我只知道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

不知道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饮一杯水,纵是天降的甘霖,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亲!

我听着一切的声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动,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感觉着一切的芬芳采色,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的玩品,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

用来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爱我还要劳我,

我要学着你劳动,永久不停!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要把自己的血液,

来养我自己,养我兄弟姐妹们。

地球,我的母亲!

那天上的太阳──你镜中的影,

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从今后,我也要

把我内在的光明来照照四表纵横。

1919年12月末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月6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心灯

连日不住的狂风,──

吹灭了空中的太阳,

吹熄了胸中的灯亮。

炭坑中的炭块呀,凄凉!

空中的太阳,胸中的灯亮,

同是一座公司底电灯一样:

太阳万烛光,我是五烛光,

烛光虽有多少,亮时同时亮。

放学回来我睡在这海岸边的草场上,

海碧天青,浮云灿烂,衰草金黄。

是潮里的声音?是草里的声音?

一声声道:快向光明处伸长!

有几个小巧的纸鸢正在空中飞放,

纸鸢们也好象欢喜太阳:

一个个恐后争先,争先恐后,

不断地努力、飞扬、向上。

更有只雄壮的飞

他在闪闪翅儿,又在停停桨,

他从光明中飞来,又向光明中飞往,

我想到我心地里翱翔着的凤凰。

1920年2月初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2月2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日出

哦哦,环天都是火云!

好象是赤的游龙,赤的狮子,

赤的鲸鱼,赤的象,赤的犀。

你们可都是亚坡罗①的前驱?

哦哦,

你二十世纪底亚坡罗!

你也改乘了

我想做个你的助手,你肯同意吗?

哦哦,光的雄劲!

玛瑙一样的晨鸟在我眼前飞腾。

明与暗,刀切断了一样地分明!

这正是生命和死亡的斗争!

哦哦,明与暗,同是一样的浮云。

我守看着那一切的暗云……

被亚坡罗的雄光驱除干净!

是凯旋的鼓吹呵,四野的鸡声!

1920年3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3月7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光海

无限的大自然,

成了一个光海了。

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

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

到处都是诗,

到处都是笑:

海也在笑,

山也在笑,

太阳也在笑,

地球也在笑;

我同阿和,我的嫩苗,

同在笑中笑。

翡翠一样的青松,

笑着在把我们手招。

银箔一样的沙原,

笑着待把我们拥抱。

我们来了。

你快拥抱!

我们要在你怀儿的当中,

洗个光之澡!

一群小学的儿童,

正在沙中跳跃:

你撒一把沙,

我还一声笑;

你又把我推

我反把你

我回到十五年前的旧我了。

十五年前的旧我呀,

也还是这么年少。

我住在青衣江上的嘉州,

我住在至乐山下的高小。

至乐山下的母校呀,

你怀儿中的沙场,我的摇篮,

可还是这么光耀?

唉!我有个心爱的同窗,

听说今年死了!

我契己的心友呀!

你蒲柳一样的风姿,

还在我眼底留连;

你解放了的灵魂,

可也在我身旁欢笑?

你灵肉解体的时分,

念到你海外的知交,

你流了眼泪多少?……

哦,那个玲珑的石造的灯台,

正在海上光照,

阿和要我登,

我们登上了。

哦,山在那儿燃烧,

银在波中舞蹈,

一只只的帆船,

好象是在镜中跑,

哦,白云也在镜中跑,

这不是个呀,生命底写照!

阿和,哪儿是青天?

他指着头上的苍昊。

阿和,哪儿是大地?

他指青海中的洲岛。

阿和,哪儿是爹爹?

他指着空中的一只飞鸟。

哦哈,我便是那只飞鸟!

我便是那只飞鸟!

我要同白云比飞,

我要同明帆赛跑。

你看我们哪个飞得高?

你看我们哪个跑得好?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3月19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凤凰涅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

(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

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

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

生丹穴。”《广雅》云:“雄鸣曰即

即;雌鸣曰足足。”

序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

山左有消歇了的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烈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漫。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存在?

你若是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意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沐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

前不见灯台,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楫已飘流,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去如烟,

眠在后,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杀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那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一切要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啊啊!

火光熊熊了,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请了!请了!

群鸟歌──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该我为空间的霸王!

孔雀:

凤凰,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哦!是那儿来的鼠肉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鸡鸣:

听潮涨了,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火便是凤,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光明,我们新鲜,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歌唱!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只有欢唱!

欢唱,欢唱,欢唱!

一九二○年一月二十日初稿

一九二八年一月三日改削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月30日和

31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 黄海中的哀歌

我本是一滴的清泉呀,

我的故乡,

本在那峨眉山的山上。

山风吹我,

一种无名的诱力引我,

把我引下山来;

我便流落在大渡河里,

流落在扬子江里,

流过巫山,

流过武汉,

流通江南,

一路滔滔不尽的浊潮

把我冲荡到海里来了。

浪又浊,

漩又深,

味又咸,

臭又腥,

险恶的风波

没有一刻的宁静,

滔滔的浊浪

早已染透了我的深心。

我要几时候

才能恢复得我的清明哟?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1月出版的

《创造季刊》第1卷第3期〕

· 仰望

污浊的上海市头,

干净的存在

只有那青青的天海!

污浊了的我的灵魂!

你看那天海中的银涛,

流逝得那么愉快!

一只白色的海

污浊了的我的灵魂!

你乘着它的翅儿飞去吧!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1月出版的

《创造季刊》第1卷第3期〕

·黄浦江口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岸草那么青翠!

流水这般嫩黄!

我倚着船围远望,

平坦的大地如像海洋,

除了一些青翠的柳波,

全没有山崖阻障。

小舟在波上簸扬,

人们如在梦中一样。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一九二一年四月三日

· 女神之再生

Alles Vergaengliche 一切无常者

ist nur ein Gleichnis; 只是一虚影;

das Unzulaengliche, 不可企及者

hier wird's Ereignis; 在此事已成;

das Unbeschreibliche, 不可名状者

hier ist's getan; 在此已实有;

das Ewigweibliche 永恒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 领导我们走。

──Goethe ──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断处。

左右两相对峙,

然门阙。阙后,现出一片海水,浩

际,与天相接。阙前为平地,其上碧草

芊绵,上多坠果。阙之两旁石壁上有无

数龛穴。龛中各有裸体女像一尊,手中

各持种种乐器作吹奏式。

山上,奇木葱笼,叶如枣,花色金

黄,

如桃而大。山顶白云

混。

上古时代。

共工与

开幕后沉默数分钟,远远有喧嚷之

声起。女神各置乐器徐徐自壁龛走下,

徐徐向四方

女神之一:

自从炼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补全,

把黑暗驱逐了一半

向那天球外边。

在这优美的世界当中,

吹奏起无声的音乐雍融。

不知道月儿圆了多少回,

照着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们今天的音调,

为什么总是不能和谐?

怕在这宇宙之中,

有什么浩劫要再!

听呀!那喧嚷着的声音,

愈见高,愈见逼近!

那是海中的涛声?空中的风声?

可还是──罪恶底交鸣?

女神之三:

刚才不是有武夫蛮伯之群

打从这不周山下经过?

说是要去争做什么元首……

哦,闹得真是过火!

姊妹们呀,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阳只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儿炽烈的光波。

女神之一: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温热,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结。

女神之三:

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

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

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

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其他全体:

我们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甚神像!

全体向山阙后海中消逝。

山后争帝之声。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来统治天下。

共工,别教死神来支配你们,

快让我做定元首了吧!

共工:

我不知道夸说什么上天下地,

我是随着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时,我便是死神,

古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你为什么定要和我对抗?

共工:

古人说:民无二王,天无二日。

你为什么定要和我争执?

啊,你才是个呀──山中的返响!

共工:

总之我要满足我的冲动为帝为王!

你到底为什么定要为帝为王?

共工

你去问那太阳:为什么要亮?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短长!

共工: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长短!

群众大呼声

战!战!战!

喧呼杀伐声,武器

血喷声,倒声,步武杂沓声起。

农叟一人〔荷耕具穿场而过〕

我心血都已熬干,

麦田中又见有人宣战。

黄河之水几时清?

人的生命几时完?

牧童一人〔牵羊群穿场而过〕

啊,我不该喂了两条斗狗,

时常只解争吃馒头;

馒头尽了吃羊头,

我只好牵着羊儿逃走。

野人之群〔执武器从反对方面穿场而过〕

得寻欢时且寻欢,

我们要往山后去参战。

毛头随着风头倒,

两头利禄好均沾!

山后闻“

之声,步武杂沓声,

追呼声:“叛逆徒!你们想往哪儿

逃走?天诛便要到了!”

共工〔率其党徒自山阙奔出,断发文身,

以蕉叶蔽下体,体中随处受伤,所执铜刀

石器亦各鲜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一败涂地!

恨不得把那老

切来做我饮器!〔舔吸武器上血液,作异

常愤怒之态〕

这儿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一样中断。

党徒们呀!我虽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

你们平常仗我为生,

我如今要用你们的生命!

党徒们

共工:

啊啊,饿痨之神在我的肚中饥叫!

这不周山上的奇果,听说是食之不劳。

待到宇宙全体破坏时还有须臾,

你们尽不妨把你们的皮

追呼之声愈迫。

共工:

敌人底呼声如像海里的怒涛,

只不过逼着这破了的难船早倒!

党徒们呀,快把你们的头颅借给我来!

快把这北方的天柱碰坏!碰坏!

群以头颅碰山

起。少时发一大雷电,山体破裂,天盖

倾倒,黑烟一样的物质四处喷涌,共工

之徒倒死于山

执同样武器出场〕:

叛逆徒!你们想往那儿逃跑?

天诛快……

呀!呀!怎么了?

天在飞砂走石,地在震摇,山在爆,

啊啊啊啊!浑沌!浑沌!

怎么了?怎么了?……

雷电愈激愈烈,电火光中,照见共

工、

时,雷电渐渐弛缓,渐就止息。舞台全

体尽为黑暗所支配。沉默五分钟。

水中游泳之声由远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声:

──雷霆住了声了!

──电火已经消灭了!

──光明同黑暗底战争已经罢了!

──倦了的太阳呢?

──被胁迫到天外去了!

──天体终竟破了吗?

──那被驱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

回了吗?

──破了的天体怎么处置呀?

──再去炼些五色彩石来补好他罢?

──那样五色的东西此后莫中用了!

我们尽他破坏不用再补他了!

待我们新造的太阳出来,

要照彻天内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阳不怕又要疲倦了吗?

──我们要时常创造新的光明、新的温

热去供给她呀!

──哦,我们脚下,到处都是男性的残

骸呀!

──这又怎么处置呢?

──把他们抬到壁龛之中,

做起神像来吧!

──不错呀,教他们

也奏起无声的音乐来吧!

──新造的太阳,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她太热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还在海水之中浴沐着在!

──哦,我们感受着新鲜的暖意了!

──我们的心脏,好像些鲜红的金鱼,

在水晶瓶里跳跃!

──我们什么都想拥抱呀!

──我们唱起歌来欢迎新造的太阳吧!

合唱:

太阳虽还在远方,

太阳虽还在远方,

海水中早听着晨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万千金箭射天狼,

天狼已在暗悲哀,

海水中早听着葬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我们欲饮葡萄

愿祝新阳寿无疆,

海水中早听着酒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此时舞台突然光明,只现一张白幕。

舞台监督登场。

舞台监督:

〔向听众一鞠躬〕

诸君!你们在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

当中怕已经坐倦了吧!怕在渴慕着光明

了吧!作这幕诗剧的诗人做到这儿便停

了笔,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

新的热力去了。诸君,你们要望新生的

太阳出现吗?还是请去自行创造来!我

们待太阳出现时再会!

〔附白〕此剧取材于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

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缺,断

四极。其后共工氏与

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

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

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篇》)

女娲氏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

──始制笙簧。(《说文》)

不周之山北望诸

之山,东望

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

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

不劳。(《山海经·西次三经》)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2月25日出

版的上海《民铎》杂志第二卷第五号〕

· 洪水时代

我望着那月下的海波,

想到了上古时代的洪水,

想到了一个浪漫的奇观,

使我的中心如醉。

那时节,茫茫的大地之上

汇成了一片汪洋;

只剩下几朵荒山

好象是海洲一样。

那时节,鱼在山腰游戏,

树在水中飘摇,

孑遗的人类

全都逃避在山

我看见,涂山之上

徘徊着两个女郎:

一个抱着初生的婴儿,

一个扶着抱儿的来往。

她们头上的散发,

她们身上的白衣,

同在月下迷离,

同在风中飘举。

抱儿的,对着皎皎的月轮,

歌唱出清越的高音;

月儿在分外扬辉,

四山都生起了回应。

“等待行人呵不归,

滔滔洪水呵几时消退?

不见净土呵已满十年,

不见行人呵已满周岁。

儿生在抱呵儿爱号

不见行人呵我心寂寥。

夜不能寐呵在此徘徊,

行人何处呵今宵?──

唉,消去吧,洪水呀!

归来吧,我的爱人呀!

你若不肯早归来,

我愿成为那水底的鱼虾!”

远远有三人的英雄

乘在只独木舟上,

他们是

在和激涨的潮流接仗。

伯益在舟前撑篙,

后稷在舟后摇

立在舟之中腰。

他有时在

他有时在开凿山岩。

他们在奋涌着原人的力威

想把地上的狂涛驱回大海!

伯益道:“好悲切的歌声!

那怕是涂山上的夫人?”

后稷道:“我们摇船去吧,

去安慰她耿耿的忧心!”

笑说道:“那只是虚无的幻影!

宇宙便是我的住家,

我还有甚么个私有的家庭。

我手要

脚要

我若不把洪水治平,

我怎奈天下的苍生?”……

哦,皎皎的月轮

早被稠云遮了。

浪漫的幻景

在我眼前闭了。

我坐在岸上的舟中,

思慕着古代的英雄,

他那刚毅的精神

好象是近代的劳工。

你伟大的开拓者哟,

你永远是人类的夸耀!

你未来的开拓者哟,

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时代了!

1921年12月8日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月 出版

的《学艺》第3卷第8号〕

· 朋友们

朋友们

象这上海市上的赁家

不是一些囚牢吗?

我们看不见一株青影,

我们听不见一句鸟声,

四围的监墙

把清风锁在天上,

只剩有井大的天影笑人。

朋友们

象我们这样的生涯

不是一些囚徒吗?

我们囚在述茫的雾中,

我们囚在惨毒的

金色的

坐在我们的头上,

我们是呀动也不敢一动。

啊啊,

我们是呀动也不敢一动!

我们到兵间去吧!

我们到民间去吧!

朋友哟,

多言也是无用!

1923,5,27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6月30日上海

《创造周报》第八号〕

· 我们在赤光之中相见

长夜纵使漫漫,

终有时辰会旦;

焦灼的群星之眼哟,

你们不会望穿。

在这黑暗如漆之中

太阳依旧在转徙,

他在

要把天

太阳虽只一轮,

他不曾自伤孤独,

他蕴含着满腔的热诚

要把万汇苏活。

轰轰的龙车之音

已离黎明不远,

太阳哟,我们的师哟,

我们在赤光之中相见!

1923,12,5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12月上海

《孤军》杂志第2卷第1期〕

· 述怀

我几曾说过我要把我的花瓣吹飞?

我几曾在监狱中和你对话过十年?

但你说我已经老了,不会再有诗了;

我已经成为了枯涧,不会再有流泉。

我不相信你这话,我是不相信的;

我要保持着我的花瓣永远新鲜。

我的歌喉要同春天的小鸟一样,

乘着和风,我要在晴空中清啭。

我头上的黑发其实也没有

即使白发

因为我有这不涸的永远不涸的流泉,

在我深深的,深深的心涧之中

我的歌要变换情调,不必常是春天,

或许会如象肃杀的秋风吹扫残败,

会从那赤道的流沙之中吹来烈火,

会从西比利亚的荒原里吹来冰块。

我今后的半生我相信没有甚么阻挠,

我要一任我的情性放漫地引领高歌。

我要唤起──

我们颓废的邦家、衰残的民族。

朋友,你不知道我,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

在白昼的阳光中,有时候我替我自己烦恼;

但在这深不可测的夜中,这久病的床上,

我的深心我的深心,为我揭开了他的面罩。

1928年1月5日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诗集《恢复》〕

· 我想起了陈涉吴广

我想起了几千年前的陈涉,

我想起了几千年前的吴广,

他们是农民暴动的前驱,

他们由农民出身,称过帝王。

他们受不过秦始皇的压迫,

在田间相约:“富贵毋得相忘!”

那时候还有凶猛的外患,匈奴,

要攘夺秦朝的天下侵凌北方。

秦始皇帝便要筑下万里长城,

使天下的农夫都为徭役奔忙。

他们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丛祠的一夜簧火弥天炎上。

就这样惊动了林中的虎豹,

就这样惊散了秦朝的兵将;

就这样他们的暴动便告了成功,

就这样秦朝的江山便告了灭亡。

中国有四万万的人口,

农民占百分之八十以上。

这三万二千万以上的农民,

他们的生活如今怎样?

朋友,我们现在请先说北方;

北方的农民实在是可怜万状!

他们饥不得食,寒不得衣,

有时候整村整落的逃荒。

他们的住居是些败瓦颓墙,

他们的儿女就和猪狗一样;

他们吃的呢是草根和树皮,

他们穿的呢是褴

南方呢?南方虽然是人意差强,

但是农村的凋敝触目神伤。

长江以南的省区我几乎走遍,

每个村落里,寻不出十年新造的民房!

农民生活为甚么惨到了这般模样?

朋友哟,这是我们中国出了无数的始皇!

还有那外来的帝国主义者的压迫

比秦时的匈奴还要有五百万倍的

他们的炮舰政策在我们的头上跳梁,

他们的经济侵略吸尽了我们的血浆。

他们

这便是我们中国的无数新出的始皇。

可我们的农民在三万二千万人以上,

困兽犹斗,我不相信我们便全无主张。

我不相信我们便永远地不能起来,

我们之中便永远地产生不出陈涉、吴广!

更何况我们还有五百万的产业工人,

他们会给我们以战斗的方法,利炮,飞枪。

在工人领导之下的农民暴动哟,朋友,

这是我们的救星,改造全世界的力量!

1928,1,7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诗集《恢复》〕

· 巫峡的回忆

巫峡的奇景是我不能忘记的一

十五年前我站在一只小轮船上,

那时候有迷迷蒙蒙的含愁的烟雨

洒在那浩浩荡荡的如怒的长江。

我们的轮船刚好才走进了

啊,那巫峡的两岸真正如削成一样!

轮船的烟雾在那峡道中蜿蜒如龙,

我们是后面不见来程,前面不知去向。

峡中的情味在我的感觉总是迷茫,

好象幽闭在一个峭壁环绕的水乡。

我头上的便帽竟从我脑后落下,

当我抬起头望那白云

轮船转了一个湾峡道又忽然开朗,

但依然是

依然是后面不见来程,前面不知去向,

虽然没有催泪的猿声,总也觉得凄凉。

我觉得人生行路就和这样相仿,

虽然所经过的道路,时刻,有短有长。

我们谁不是幽闭在一个狭隘的境地,

一瞬的昙花不知来自何从,去向何往?

那时候我还是只会做梦的一个少年郎,

我也想到了古代的诗人,他们的幻想:

有甚么为云为雨的神女要和国王幽会,

但我总觉得不适宜于这样雄浑的地方。

巫峡的奇景我只能记得个模糊影像,

我当年的眼睛实在也还是一个明盲。

有个机会时我很想再去详密的探访,

但我这不自由的身子不正想向国外逃亡?

啊,人生行路真如这峡里行船一样,

今日,不知明日的着落;

前刻,不知后刻的行藏。

我如今就好象囚在了群峭环绕的峡中──

但我只要一出了

1928,1,8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诗集《恢复》〕

· 峨嵋山上的白雪

峨嵋山上的白雪

怕已蒙上了那最高的山巅?

那横在山腰的宿雾

怕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蜿蜒?

我最爱的是在月光之下

那巍峨的山岳好象要化成紫烟;

还有那一望的迷离的银霭

笼罩着我那寂静的家园。

啊,那便是我的故乡,

我别后已经十有五年。

那山下的大渡河的流水

是滔滔不尽的诗篇。

大渡河的流水浩浩荡荡,

皓皓的月轮从那东岸升上。

东岸是一带常绿的浅山,

没有西岸的峨嵋那样雄壮。

那渺茫的大渡河的河岸

也是我少年时爱游的地方;

我站在月光下的乱石之中,

要感受着一片伟大的苍凉。

啊,那便是我的故乡,

我别后已经十有五年。

在今晚的月光之下,

峨嵋想已化成紫烟。

1928,1,8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诗集《恢复》〕

· 天上的市街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象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象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那隔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1921年10月24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3月

出版的《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

· 夜夜步十里松原

海已安眠了。

远望去,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幽光,

听不出丝毫的涛声波语。

哦,太空!

怎么那样地高超,自由,雄浑,清寥!

无数的明星正圆睁着他们的眼儿,

十里松原中无数的古松,

都高擎着他们的手儿

沉默着在赞美天宇。

他们一枝枝的手儿在空中战栗,

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

〔本篇最初发表于1919年12月20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霁月

淡淡地,幽光

浸洗着海上的森林。

森林中寥寂深深,

还滴着黄昏时分的新雨。

云母面就了般的白杨行道

坦坦地在我面前导引,

引我向沉默的海边徐行。

一阵阵的暗香和我亲吻。

我身上觉着轻寒,

你偏那样地云衣重裹,

你团栾无缺的明月哟,

请借件

我眼中莫有睡眠,

你偏那样地雾帷深锁。

你渊默无声的银海哟,

请提起幽渺的波音和我。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7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太阳礼赞

青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着,

潮向东方。

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

新生的太阳!

天海中的云岛

都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

我恨不得,

把我眼前的障碍一

出现了哟!出现了哟!

耿晶晶地白的的圆光!

从我两眸中

有无限道的金丝向着太阳飞放。

太阳哟!

我背立在大海边头紧

太阳哟!

你不把我照得个通明,我不回去!

太阳哟!你请永远照在我的面前,

不使退转!

太阳哟!我眼光背开了你时,

四面都是黑暗!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生命

照成道鲜红的血流!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诗歌

照成些金色的浮沤!

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

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

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

倾听着我心海中的怒涛!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2月1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雨后

雨后的宇宙,

好象泪洗过的良心,

寂然幽静。

海上泛着银波,

天空还晕着烟云,

松原的青森!

平平的岸上,

渔舟一列地

无人踪印。

有两三灯火,

在远远的岛上闪明──

初出的明星?

1921年10月20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3月出版的

《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

· 夜

月光淡淡

笼罩着村外的松林。

白云团团,

漏出了几点疏星。

天河何处?

远远的海雾模糊。

怕会有鲛人在岸,

对月流珠?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8月18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原题《静夜吟》〕

· 春之胎动

独坐北窗下举目向楼外四望:

春在大自然的怀中胎动着在了!

远远一带海水呈着雌虹般的彩色,

俄而带紫,俄而深蓝,俄而嫩绿。

暗影与明辉在黄色的草原头交互浮动,

如象有探海灯在转换着的一般。

天空最高处作玉蓝色,有几朵白云飞驰;

白云的缘边色如乳糜,叫人微微

楼下一只白雄鸡,戴着鲜红的柔冠,

长长的声音叫得已有几分倦意了。

几只杂色的

那些女郎们都带着些娇情无力的样儿。

海上吹来的微风才在鸡尾上动摇,

早悄悄地偷来吻我的颜面,又偷跑了。

空漠处时而有小鸟的歌声。

几朵白云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海面上突然飞来一片白帆……

不一刹那间也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2月26日

〔本篇收入1921年8月出版的《女神》

初版本〕

· 罪恶的金字塔

心都跛了脚──

你们知道吗?

只有愤怒,没有悲哀,

只有火,没有水。

连长江和嘉陵江都变成了火的洪流,

这火──

难道不会烧毁那罪恶砌成的金字塔吗?

雾期早过了。

是的,炎热的太阳在山城上燃烧,

水成岩都鼓暴着眼睛,

在做着白灼的梦,

它在回想着那无数亿万年前的海洋吧?

然而,依然是千层万层的雾呀,

浓重得令人不能透息。

我是亲眼看见的,

雾从千万个孔穴中涌出,

更有千万双黑色的手

掩盖着自己的眼睛。

朦胧吗?

不,分明是灼热的白昼。

那金字塔,罪恶砌成的,

显现得十分清晰。

这首诗是为大隧道惨祸而写的。

日寇飞机仅三架,夜袭重庆,在大隧

道中闭死了万人以上。当局只报道为

三百余人。

一九四○年六月十七日

〔本篇最初载1941年9月18日《诗创作》

月刊第3、4期合刊〕

· 战声

战声紧张时大家都觉得快心,

战声弛缓时大家都觉得消沉。

战声的一弛一张关于民族的命运,

我们到底是要作奴隶,还是依然主人?

站起来啊,没再存万分之一的

委曲求全的苟活快不是真正的生。

追求和平,本来是我们民族的天性,

然而和平的母体呢,朋友,却是战声。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日晨

· 血肉的长城

爱国是国民人人所应有的责任

人人都应该竭尽自己的精诚,

更何况国家临到了危急存亡时分。

我们的国家目前遇着了横暴的强寇,

接连地吞蚀了我们的冀北、热河、满洲,

我们不把全部的失地收回,誓不罢手。

有人嘲笑我们是以戎克和铁舰敌对,

然而我们的戎克是充满着士气鱼雷,

我们要把敌人的舰队全盘炸毁。

有人患了恐日病,以为日寇太强,

我们的军备无论如何是比它不上,

然而淞沪抗战的结果请看怎样?

我们并不怯懦,也并不想骄矜,

然而我们相信,我们终要战胜敌人,

我们要以血以肉新筑一座万里长城!

· 水牛赞

水牛,水牛,你最最可爱。

你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

坚毅、雄浑、无私,

拓大、悠闲、和

任是怎样的辛劳

你都能够忍耐,

你可头也不抬,气也不喘。

你角大如虹,腹大如海,

脚踏实地而神游天外。

你于人有功,于物无害,

耕载终生,还要受人宰。

筋肉肺肝供人炙

皮骨蹄牙供人穿戴。

活也牺牲,死也牺牲,

死活为了人民,你毫无怨艾。

你这和平劳动的象征,

你这献身精神的大块,

水牛,水牛,你最最可爱。

水牛,水牛,我的好朋友。

世界虽有六大洲,

你只有东方才有。

可是地主们,财东们,

把你看得丑陋,待你不如狗。

我真替你不平,希望你能怒吼。

花有国花,人有国手,

你是中国国兽,兽中泰斗。

只是颈长,腿高而善走。

狮子有什么德能?

只是残忍,自私而颜厚。

况你是名画一

当你背负着牧童,

让他含短笛一支在口;

当你背负着乌鸦,

你浸在水中,上有杨柳。

水牛,水牛,我的好朋友。

1942年春

〔本篇最初载1942年5月15日重庆

《新华日报》〕

§古诗今译§

· 周南卷耳

一片碧绿的平原,

原中有卷耳

有位青年妇人

左边肘上挂着一只浅浅的提篮,

她时时弓下背去摘取卷耳,

又时时昂起头来凝视着远方的山丘。

她的爱人不久才出了远门,

是骑着一匹黑马,携着一个童仆去的。

她在家中思念着他坐立不安,

所以才提着篮儿走出郊外来摘取卷耳。

但是她在卷耳的青白色的叶上,

看见她爱人的英姿;

她在卷耳的银白色的花中,

也看见她爱人在向她微笑。

远方的山丘上

也看见她的爱人在立马踌躇,

带着个愁惨的面容,

又好象在向她诉说别离

所以她终竟没有心肠采取卷耳了,

她终竟把她的提篮丢在路旁,

尽在草茵之上思索。

她想,她的爱人

此刻怕走上了那座土山戴石的危岩了,

他骑的马儿怕也疲倦得不能上山了。

他不知道在怎样地思念她,

她没有法子可以安慰他。

假使能够走近他的身旁,

捧着一只金樽向他进酒,

那也可以免得他萦肠挂肚。

但是她不能够。

她想,她的爱人

此刻怕走上了那座高高的山顶了,

他骑的一匹黑马

怕也生了病,毛都变黄了。

他不知道是在怎样地愁苦,

她没有法子可以安慰他。

假使能够走近他的身旁,

捧着一只牛角杯儿向他进酒,

那也可以使他忘却前途的劳顿。

但是她不能够。

她想,她的爱人

此刻怕又走上一座右山戴土的小丘上了,

他骑的马儿病了,

他跟随着的仆人也病了。

她又不能走近他的身旁去安慰他,

他后思着家乡,前悲着往路,

不知道在怎样地长吁短叹了。

妇人坐在草茵上尽管这么凝想,

旅途中的一山一谷

便是她心坎中的一波一澜。

卷耳草开着白色的花,

她浅浅的篮儿永没有采满的时候。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唐风扬之水

激越的流泉中,

白色的小石真是鲜明呀!

我穿件有红领的白衣,

走到你这曲沃地方来。

我已经看见了你,

怎得不快活呢?

激越的流泉中,

白色的小石真是洁净呀!

我穿件绣红花的白衣,

走到你这

我已经看见了你,

怎还会忧郁呢?

激越的流泉中,

白色的小石真是莹彻呀!

你带个口信来叫我,

我不敢告诉我的母亲,

我不敢告诉我的女伴,

我便一个人悄悄地来了。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唐风绸缪

我在山中捆柴的时候,

白虎三星已经高在天空了,

今晚上我没有想出会遇着他。

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

“我的爱呀,我的爱呀,

你肯把我怎么样呢?”

──我没有话来回答他。

我背柴回来的时候,

白虎三星已经偏了西了,

今晚上我没有想出会遇着他。

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

“我的爱呀,我的爱呀,

你肯把我怎么样呢?”

──我没有话来回答他。

我背柴到家的时候,

白虎三星已经同房门一样高了,

今晚上我没有想出会遇着他。

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

“我的爱呀,我的爱呀,

你肯把我怎么样呢?”

──我没有话来回答他。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唐风葛生

葛草把树颠都蒙了,

我的爱人她是早已死了,

我只是一人留着。

葛草把蒺

我的爱人她是早已死了,

我只是一人活着。

角枕是依然

锦被是依然鲜明。

只是人儿是早已死了,

我只孤另地坐到天明。

黑夜长得和冬天一样!

白昼长得和夏天一样!

我要受过了一百年的痛苦,

才能挨近到她的身旁!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秦风蒹葭

我昨晚一夜没有睡觉,

清早往河边上去散步。

水边的芦草依然青青地,

已经凝成霜了,草上的白露。

我的爱人呀,啊!

你明明是住在河那边!

我想从上渡头去赶她,

路难走,又太远了。

我想从下渡头去赶她,

她又好象站在河当中了──

啊!我的爱人呀!

你毕竟只是个幻影吗?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陈风宛丘

他是位风雅的人,

住在那宛丘上面。

他真是位有情的人,

但可惜有点浪漫。

人们打着鼓,

每天在宛丘下跳舞。

不管是冬天,不管是夏天,

他头上的鹭

人们打着盆,

每天在宛丘路上奔。

不管是冬天,不管是夏天,

他头上的鹭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陈风东门之池

城东门外池子的水清活活,

有位美好的姑娘在漂新麻,

我很想去同她一块儿唱唱歌!

城东门外池子的水碧油油,

有位美好的姑娘在漂麻头,

我很想去同她一块儿携着手!

城东门外池子的水绿殷殷,

有位美好的姑娘在漂麻筋,

我很想去同她一块儿谈谈心!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陈风东门之杨

她叫我等她,在这东门外的白杨树下,

白杨的树叶儿在晚风中飒飒萧萧。

她说是黄昏时候一定要来,

啊,满天的星斗都已出齐了!

她叫我等她,在这东门外的白杨树下,

白杨的树叶儿黑压压地凝成一团。

她说是黄昏时候一定要来,

啊,满天的星斗都在眨着眼了!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陈风月出

皎皎的一轮月光,

照着位娇好的女郎。

照着她夭袅的行姿,

照着她悄悄的幽思。

她在那白杨树下徐行,

她在低着头儿想甚?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陈风泽陂

在他那池子里面呀,

有青青的

我一思念起他呀,

睡也不好,不睡也不好,

终夜里只是眼泪如麻。

在他那池子旁边呀,

有青青的

我一思念起他呀,

睡也不好,不睡也不好。

心儿里好象有刀在绞。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郭沫若,他是一个主观性、抒情性很强的浪漫主义诗人。

第一辑

女神之再生

AllesVergaengliche一切无常者

istnureinGleichnis;只是一虚影;

dasUnzulaengliche, 不可企及者

hierwird’sEreignis; 在此事已成;

dasUnbeschreibliche, 不可名状者

hierist’sgetan; 在此已实有;

dasEwigweibliche永恒之女性

ziehtunshinan. 领导我们走。[①]

——Goethe——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断处。[②]巉岩壁立,左右两相对峙,俨如巫峡两岸,形成天然门阙。阙后现出一片海水,浩淼无际,与天相接。阙前为平地,其上碧草芊绵,上多坠果。阙之两旁石壁上有无数龛穴。龛中各有裸体女像一尊,手中各持种种乐器作吹奏式。

山上奇木葱茏,叶如枣,花色金黄,萼如玛瑙,花大如木莲,有硕果形如桃而大。山顶白云叇,与天色相含混。

上古时代。共工与颛顼争帝之一日,[③]晦冥。

开幕后沈默数分钟,远远有喧嚷之声起。

女神各置乐器,徐徐自壁龛走下,徐徐向四方瞻望。

女神之一

自从炼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补全,

把黑暗驱逐了一半

向那天球外边;

在这优美的世界当中,

吹奏起无声的音乐雝融。

不知道月儿圆了多少回,

照着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们今天的音调,

为什么总是不能和谐?

怕在这宇宙之中,

有什么浩劫要再!——

听呀!那喧嚷着的声音,

愈见高,愈见逼近!

那是海中的涛声?空中的风声?

可还是——罪恶底交鸣?

女神之三

刚才不是有武夫蛮伯之群

打从这不周山下经过?

说是要去争做什么元首……

哦,闹得真是过火!

姊妹们呀,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阳只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儿炽烈的光波。

女神之一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温热,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结。

女神之三

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

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

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

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其他全体

我们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甚神像!

全体向山阙后海中消逝。

山后争帝之声。

颛顼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来统治天下,

共工,别教死神来支配你们,

快让我做定元首了吧!

共工

我不知道夸说什么上天下地,

我是随着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时,我便是死神,

老颛,你是否还想保存你的老命?

颛顼

古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你为什么定要和我对抗?

共工

古人说:民无二王,天无二日。

你为什么定要和我争执?

颛顼

啊,你才是个呀——山中的返响!

共工

总之我要满足我的冲动为帝为王!

颛顼

你到底为什么定要为帝为王?

共工

你去问那太阳:为什么要亮?

颛顼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短长!

共工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长短!

群众大呼声

战!战!战!

喧呼杀伐声,武器斫击声,血喷声,倒声,步武杂沓声起。

农叟一人(荷耕具穿场而过)

我心血都已熬干,

麦田中又见有人宣战。

黄河之水几时清?

人的生命几时完?

牧童一人(牵羊群穿场而过)

啊,我不该喂了两条斗狗,

时常只解争吃馒头;

馒头尽了吃羊头,

我只好牵着羊儿逃走。

野人之群(执武器从反对方面穿场而过)

得寻欢时且寻欢,

我们要往山后去参战。

毛头随着风头倒,

两头利禄好均沾!

山后闻“颛顼万岁!皇帝万岁!”之声,步武杂沓声,追呼声:“叛逆徒!你们想往哪儿逃走?天诛便要到了!”

共工(率其党徒自山阙奔出,断发文身,以蕉叶蔽下体,体中随处受伤,所执铜刀石器亦各鲜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一败涂地!

恨不得把那老狯底头颅

切来做我饮器!(舔吸武器上血液,作异常愤怒之态)

这儿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一样中断。

党徒们呀!我虽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狯甘休!

你们平常仗我为生,

我如今要用你们的生命!

党徒们拾山下坠果而啗食。

共工

啊啊,饿痨之神在我的肚中饥叫!

这不周山上的奇果,听说是食之不劳。

待到宇宙全体破坏时还有须臾,

你们尽不妨把你们的皮囊装饱。

追呼之声愈迫。

共工

敌人底呼声如像海里的怒涛,

只不过逼着这破了的难船早倒!

党徒们呀,快把你们的头颅借给我来!

快把这北方的天柱碰坏!碰坏!

群以头颅碰山麓岩壁,雷鸣电火四起。少时发一大雷电,山体破裂,天盖倾倒,黑烟一样的物质四处喷涌,共工之徒倒死于山麓。

颛顼(裸身披发,状如猩猩,率其党徒执同样武器出场)

叛逆徒!你们想往那儿逃跑?

天诛快……[口尾]呀![口尾]呀!怎么了?

天在飞砂走石,地在震摇,山在爆,

啊啊啊啊!浑沌!浑沌!怎么了?怎么了?……

雷电愈激愈烈,电火光中照见共工、颛顼及其党徒之尸骸狼藉地上。移时雷电渐渐弛缓,渐就止息。舞台全体尽为黑暗所支配。沈默五分钟。

水中游泳之声由远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声

——雷霆住了声了!

——电火已经消灭了!

——光明同黑暗底战争已经罢了!

——倦了的太阳呢?

——被胁迫到天外去了!

——天体终竟破了吗?

——那被驱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回了吗?

——破了的天体怎么处置呀?

——再去炼些五色彩石来补好他罢?

——那样五色的东西此后莫中用了!

我们尽他破坏不用再补他了!

待我们新造的太阳出来,

要照彻天内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阳不怕又要疲倦了吗?

——我们要时常创造新的光明、新的温热去供给

她呀!

——哦,我们脚下到处都是男性的残骸呀!

——这又怎么处置呢?

——把他们抬到壁龛之中做起神像来吧!

——不错呀,教他们也奏起无声的音乐来吧!

——新造的太阳,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她太热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还在海水之中浴沐着在!

——哦,我们感受着新鲜的暖意了!

——我们的心脏,好像些鲜红的金鱼,

在水晶瓶里跳跃!

——我们什么都想拥抱呀!

——我们唱起歌来欢迎新造的太阳吧!

合唱:

太阳虽还在远方,

太阳虽还在远方,

海水中早听着晨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万千金箭射天狼,[④]

天狼已在暗悲哀,

海水中早听着葬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我们欲饮葡萄觥,

愿祝新阳寿无疆,

海水中早听着酒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此时舞台突然光明,只现一张白幕。舞台监督登场。

舞台监督(向听众一鞠躬)诸君!你们在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当中怕已经坐倦了吧!怕在渴慕着光明了吧!作这幕诗剧的诗人做到这儿便停了笔,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新的热力去了。诸君,你们要望新生的太阳出现吗?还是请去自行创造来!我们待太阳出现时再会!

〔附白〕此剧取材于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缺,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篇》)

女娲氏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始制笙簧。(《说文》)

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别名蒲昌海),河水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爰有嘉果,其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不劳。(《山海经·西次三经》)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版的上海《民铎》杂志第二卷第五号。

湘累

女须之婵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婞直以亡身兮,

终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独离而不服!

——《离骚》

序幕:洞庭湖。早秋,黄昏时分。

君山前横,[①]上多竹林芦薮。有银杏数株,参差天际。时有落叶三五,戏舞空中如金色蛱蝶。

妙龄女子二人,裸体,散发,并坐岸边岩石上,互相偎倚。一吹“参差”(洞箫),一唱歌。

女子(歌)泪珠儿要流尽了,

爱人呀,

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

从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烂了!

爱人呀,

回不回来呀?

棹舟之声闻,二女跳入湖中,潜水而逝。

此时帆船一只,自左棹出。船头饰一龙首,帆白如雪。老翁一人,银发椎髻,白须髯,袒上身,在船之此侧往来撑篙,口中漫作欸乃之声。

屈原立船头展望,以荷叶为冠,玄色绢衣,玉带,颈上挂一莲瓣花环,长垂至脐;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姐女须扶持之。鬒发如云,簪以象揥。耳下垂碧玉之瑱。白衣碧裳,俨如朝鲜女人妆束。

屈原这儿是什么地方,这么浩淼迷茫地!前面的是什么歌声?可是谁在替我招魂吗?

女须噯!你总是爱说这样疯癫识倒的话,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样痛苦!你的病,暖!难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吗?

老翁三闾大夫![②]这儿便是洞庭湖了。前面的便是君山。我们这儿洞庭湖里,每到晚来,时时有妖精出现,赤条条地一丝不挂,永远唱着同一的歌词,吹着同一的调子。她们倒吹得好,唱得好,她们一吹,四乡的人都要流起眼泪。她们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里面去深深藏着。出现的时候,总是两个女身。四乡的人都说她们是女英与娥皇,[③]都来拜祷她们:祈祷恋爱成功的也有,祈祷生儿育女的也有;还有些痴情少年,为了她们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们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乡在那儿呀?我知道你们望得我苦,我快要回来了。哦,我到底是什么人?三闾大夫吗?哦,我记起来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从前大洪水的.时候,他的父亲把水治坏了,[④]累得多死了无数的无辜百姓,所以我才把他逐放了,把他杀了。但是我又举了他的儿子起来,我祈祷他能够掩盖他父亲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够,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赞奖他的功劳,我也赞奖他的功劳,所以我才把帝位禅让给了他。啊,他却是为了什么?他,他为什么反转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杀过一个无辜的百姓吗?我有什么罪过?啊,我流落在这异乡,我真好苦呀!苦呀!……呀,我的姐姐!你又在哭些什么?

女须你总是爱说你那样疯癫识倒的话,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么地痛苦!

屈原姐姐,你却怪不得我,你只怪得’我们所处的这个混浊的世界!我并不曾疯,他们偏要说我是疯子。他们见了凤凰要说是鸡,见了麒麟要说是驴马,我也把他们莫可奈何。他们见了圣人要说是疯子,我也把他们莫可奈何。他们既不是疯子,我又不是圣人,我也只好疯了,疯了,哈哈哈哈哈,疯了!疯了!(歌)

惟天地之无穷兮,

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

来者吾不闻。

吾将糺思心以为纕兮,

编愁苦以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随飘风之所仍![⑤]

啊啊!我倦了,我厌了!这漫漫的长昼,从早起来,便把这混浊的世界开示给我,他们随处都叫我是疯子,疯子。他们要把我这美洁的莲佩扯去,要把我这高岌的危冠折毁,要投些粪土来攻击我。从早起来,我的脑袋便成了一个灶头;我的眼耳口鼻就好象一些烟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烟雾,飞起火星,我的耳孔里还烘烘地只听着火在叫;灶下挂着的一个土瓶——我的心脏——里面的血水沸腾着好象干了的一般,只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阳往那儿去了?我好容易才盼到,我才望见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来把这浊世遮开,把这外来的光明和外来的口舌通同掩去。哦,来了,来了,慈悲的黑夜渐渐走来了。我看见她,她的头发就好象一天的乌云,她有时还带着一头的珠玉,那却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绢做成的,和我的一样;她带着一身不知名的无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一来便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便到了一个绝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峥嵘而无地兮,

上寥廓而无天。

视鯈忽而无见兮,

听惝怳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

与泰初而为邻。[⑥]

暖!这也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我周围的世界其实何曾改变过来!便到晚来,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尝能一刻安寝?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来些梦魔来苦我。他来诱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给我抽了。他来诱我去结识些美人,可他时常使我失恋。我所以一刻也不敢闭眼,我翻来复去,又感觉着无限的孤独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这深心中海一样的哀愁,到头能有破灭的一天吗?哦,破灭!破灭!我欢迎你!我欢迎你!我如今什么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灭底门前只待着死神来开门。啊啊!我,我要想到那“无”底世界里去!(作欲跳水势)

女须(急挽勒之)你究竟何苦呢?你这么任性,这么激烈,对于你的病体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亲正象你这样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终竟……

屈原不错,不错,他[⑦]终竟被别人家拐骗了!他把国家弄坏了,自以为去谄媚下子邻国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

他终竟被敌国拐骗了去了。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结果。于我有什么相干?他们为什么又把我放逐了呢?他们说我害了楚国,害了他的父亲;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这样的冤狱,要你们才知道呀!

女须你精神太错乱了,你总要自行保重才行。只要留得你健康,什么冤枉都会有表白的一天,你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无量的涌泉,想同江河一样自由流泻。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无限的潜热,想同火山一样任意飞腾。但是你看湘水、沅水,遇着更大的势力扬子江,他们也不得不隐忍相让,才汇成这样个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时常可以喷火,我们姐弟生长了这么多年,几曾见过山岳们喷火一次呢?我想山岳们底潜热,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压制,但他们能常常地流泻些温泉出来。你权且让他们一时,你自由的意志,不和他们在那膻秽的政界里驰骋,难道便莫有向别方面发展的希望了吗?

屈原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叫我把这莲佩扯坏,你要叫我把这荷冠折毁,这我可能忍耐吗?你怎见得我便不是扬子江,你怎见得我只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只能汇成个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汇成个无边的大海吗?你怎这么小视我?哦,你是要叫我去做个送往迎来的娼妇吗?娼妇——晤,她!她,郑袖![⑧]是她一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却是在恋慕我,她并且很爱诵我的诗歌。

唔,那倒怕是个好办法。我如做首诗去赞美她,我想她必定会叫楚王来把我召回去。不错,我想回去呀!

但是,啊!但是,那个是我所能忍耐的吗?我不是上天底宠儿?我不是生下地时便特受了一种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⑨]我这么正直通灵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学娼家惯技?我的诗,我的诗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宝贵的生命,拿来自行蹂躏,任人蹂躏吗?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创造,自由地表现我自己。我创造尊严的山岳、宏伟的海洋,我创造日月星辰,我驰骋风云雷雨,我萃之虽仅限于我一身,放之则可泛滥乎宇宙。我一身难道只是些臙脂、水粉底材料,我只能学做些臙脂、水粉来,把去替女儿们献媚吗?哼!你为什么要小视我?我有血总要流,有火总要喷,不论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驰骋!你为什么要叫我“哫訾栗斯,喔咿儒儿,如脂如韦,突梯滑稽”[⑩]以偷生全躯呢?连你也不能了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才有这样一位姐子!

女须(掩泣)……

屈原(倾听)哦,刚才的歌声又唱起来了呀!

水中歌声:

我们为了他——泪珠儿要流尽了,我们为了他——寸心儿早破碎了。

层层锁着的九嶷山[11]上的白云哟!

微微波着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哟!

你们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哟?

屈原哦,她们在问我的所在!我站在这儿,你们怎么看不见呀?

水中歌声: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

永远不能消!

永远只是潮!

屈原哦,好悲切的歌词!唱得我也流起泪来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你一流了出来,好象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浇息了的一样。我感觉着我少年时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长江里面游泳着一样的快活。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你又把我苏活转来了!哦,我的姐姐!你也在哭吗?你听见了刚才的那样哀婉的歌声吗?

女须我也听见的,怕是些渔家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们底歌声有那样泪晶一样地莹澈。

屈原自语时,老翁时时驻篙倾听,舟行甚缓。

老翁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这歌儿似乎还长,我在湖中生活了这么一辈子,听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虽是不知道是些什么意思,但是我听了总也不知不觉地要流下泪来。

屈原能够流眼泪的人,总是好人。能够使人流眼泪的诗,总是好诗。诗之感人有这么深切,我如今才知道诗歌底真价了。幽婉的歌声呀!你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莲佩通同赠你,(投莲瓣花环入湖中)你请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声:

太阳照着洞庭波,

我们魂儿战栗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泪

已经开了花!

啊,爱人呀!

泪花儿怕要开谢了,

你回不回来哟?

老翁呀!天色看看便阴了下来,我们不能再拖延了!我怕达不到目的地方,天便会黑了!我要努力撑去!我要努力撑去!……

老翁尽力撑篙,从君山右侧,转入山后。花环在水上飘扬。帆影已不可见,远远犹闻欸乃之声。

——幕下

1920年12月27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四月出版的上海《学艺》杂志第二卷第十号。

湘累,指屈原投湘水而死。《汉书·扬雄传》:“钦吊楚之湘累。”注引李奇曰:“诸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也。”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被放逐后怀石自沉汨罗而死。汨罗,江名,是湘水支流。

棠棣之花

人物:聂政(年二十岁)

其姐嫈(年二十二岁)

景:一望田畴半皆荒芜,间有麦秀青青者,远远有带浅山环绕。山脉余势在左近田畴中形成一带高地,上多白杨。白杨树上归鸦噪晚;树下一墓,碑题“聂母之墓”四字,侧向右。右手一条陇道,远远斜走而来,与墓地相通。

聂嫈荷桃花一巨枝,聂政旅装佩剑,手提一竹篮,自陇道上登场。

聂政(指点)姐姐,你看这一带田畴荒芜到这么个田地了!

聂嫈(叹息)暖暖!今年望明年太平,明年望后年丰收,望了将近十年,这目前的世界成为了乌鸦与乱草底世界。(指点)你听,那白杨树上的归鸦噪得煞是逆耳,好象在嘲弄我们人类底运命一样呢!

聂政人类底肺肝只供一些鸦鹊加餐,人类底膏血只供一些乱草滋荣,——乱草呀,乌鸦呀,你们究竟又能高兴得到几时呢?

聂嫈(指点)你看,那不是母亲底墓碑吗?母亲死去不觉满了三年。死而复生的只有这些乱杂的败草。永逝不返的却是我们相依为命的慈母。我们这几年来久已饥渴着生命底源泉了呀!

聂政战争不熄,生命底泉水只好日就消逝。这几年来今日合纵,明日连衡,[①]今日征燕,明日伐楚,争城者杀人盈城,争地者杀人盈野,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为的是什么。近来虽有人高唱弭兵,[②]高唱非战,然而唱者自唱,争者自争。不久之间,连唱的人也自行争执起来了。

聂嫈自从夏禹传子,天下为家;井田制废,土地私有;已经种下了永恒争战底根本。根本坏了,只在枝叶上稍事剪除,怎么能够济事呢?

此时欲圆未圆的月儿自远山升上。姐弟二人已步入墓场。聂政置篮墓前,拔剑斫白杨一枝,在墓之周围打扫。聂嫈分桃枝为二,分插碑之左右。插毕,自篮中取酒食陈布,篮底取出洞箫一枝来。

聂嫈呀,你把洞箫也带来了吗?

聂政唉,我三年不吹了,今晚想在母亲墓前吹弄一回。

聂嫈很好,我也很想倾听你的雅奏呢。(陈设毕,在墓前拜跪。)

聂政也来拜跪。拜跪毕,聂嫈立倚墓旁一株白杨树下。聂政(取箫,坐墓前碧草上)姐姐,月轮已升,群鸦已静,茫茫天地,何等清寥呀!

聂嫈你听,好像有种很幽婉的哀音在这天地之间流漾。你快请吹箫和我,我的歌词要和眼泪一齐迸出了!(唱。聂政吹箫和之)

别母已三载,

母去永不归。

阿依姐与弟,

愿随阿母来。

春桃花两枝,

分插母墓旁。

桃枝花谢时,

姐弟知何往?

不愿久偷生,

但愿轰烈死。

愿将一己命,

救彼苍生起!

苍生久涂炭,

十室无一完。

既遭屠戮苦,

又有饥馑患。

饥馑匪自天,

屠戮咎由人。

富者余粮肉,

强者斗私兵。

依欲均贫富,

依欲茹强权,

愿为施瘟使,

除彼害群遍!

聂政姐姐,你的歌词很带些男性的音调,倘若母亲在时,听了定会发怒呢。

聂嫈母亲在时,每每望我们享得人生底真正的幸福。我想此刻天下底姐妹兄弟们一个个都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假使我们能救得他们,便牺牲却一己底微躯,也正是人生底无上幸福。所以你今晚远赴濮阳,我明知前途有多大的牺牲,但我却是十分地欢送你。我想没有牺牲,不见有爱情;没有爱情,不会有幸福的呀!

聂政(吹箫)姐姐,你还请唱下去吧!

聂嫈(唱)明月何皎皎,

白杨声萧萧。

阿依姐与弟,

离别在今宵。

今宵离别后,

相会不可期。

多看姐两眼,

多听姐歌词。

聂政(抆泪)姐姐,你怎这么悲抑呀?

聂嫈(唱而不答)

汪汪泪湖水,

映出四轮月。

俄顷即无疆,

月轮永不灭。

聂政(抆泪)姐姐,夜分已深,你请回去了吧。

聂嫈(唱而不答)

姐愿化月魂,

幽光永照弟。

何处是姐家?

将回何处去?

聂政(起立)姐姐,你这么悲抑,使我烈火一样的雄心,好象化为了冰冷。姐姐,我不愿去了呀!(挥泪)

聂嫈二弟呀,这不是你所说的话呀!我所以不免有些悲抑之处,不是不忍别离,只是自恨身非男子。……二弟,我也不悲抑了,你也别流泪吧!我们的眼泪切莫洒向此时,你明朝途中如遇着些灾民流黎、骷髅骴骨,你请替我多多洒雪些吧!我们贫民没有金钱、粮食去救济同胞,有的只是生命和眼泪。……二弟,我不久留你了,你快努力前去!莫辜负你磊落心怀,莫辜负姐满腔勗望,莫辜负天下苍生,莫辜负严仲子知遇,[③]你努力前去吧!我再唱曲歌来壮你的行色。(唱)

去吧,二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迸发成自由之花,开遍中华!

二弟呀,去吧!

月轮突被一朵乌云遮去,舞台全体暗黑如漆,只闻歌词尾声。

1920年9月23日脱稿

〔附白〕此剧本是三幕五场之计划,此为第一幕中之第二场,曾经单独地发表过一次,又本有独幕剧之性质,所以我就听它独立了。[④]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增刊》。

棠棣:《诗·小雅》有《常棣》一诗,“常棣”,亦作“棠棣”。毛《传》:“常棣,周公燕兄弟也。”燕,通宴。后因以常棣或棠棣指兄弟情谊。“常(棠)棣之华(花)”是这篇诗的首句。

注释:

第 6 页[①]这是德国诗人歌德(J.W.vonGoethe1749-1832)的长篇诗剧《浮士德》结尾的诗句。

第 6 页[②]不周山,古代神话中的山名。《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第 6 页[③]共工,古代神话传说中人物。颛顼,古代传说中“五帝”之一,黄帝之孙,号高阳氏。关于共工与颛顼争帝的故事,见本篇《附白》。

第 13 页[④]天狼,星名。在大犬星座,是天空所见最亮的恒星。《楚辞。九歌·东君》:“举长矢兮射天狼。”王逸注:“天狼,星名,以喻贪残。”

第 16 页[①]君山,在洞庭湖中。《水经注·湘水》:“(洞庭)湖中有君山……是山,湘君所游处,故曰君山矣。”

第 17 页[②]三闾大夫,春秋战国时楚国官名。这里指屈原。王逸《离骚经章句》:“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

第 17 页[③]娥皇、女英,传说中尧的两个女儿,即舜的二妃。相传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追至,投湘水而死,成为湘水之神。

第 18 页[④]他,指禹。他的父亲,指鲧。以下一段,指传说中禹治水和舜禹“禅让”的故事。

第 19 页[⑤]这首歌前四句引自《楚辞·远游》;后四句除“吾将”二字外,引自《楚辞·九章·悲回风》,可参阅作者《<屈原赋>今译》的《九章·悲回风》第九段。

第 20 页[⑥]这首歌引自《楚辞·远游》。

第 20 页[⑦]他,指楚怀王熊槐。以下这一段是指楚怀王被骗入秦和囚死的事。

第 21 页[⑧]郑袖,楚怀王的宠妃据《史记》的《楚世家》和《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她曾受秦国使臣张仪的贿赂,劝说楚怀王放走张仪。

第 22 页[⑨]屈原在《离骚》中自叙出生年月日说:“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王逸等据此认为屈原生于寅年寅月寅日。作者更进一步考定为公元前三四○年正月初七日。详见《蒲剑集》的《屈原考》、《今昔集》的《屈原·招魂。天问·九歌》和《历史人物》的《屈原研究》等文。又《离骚》中还有“皇览揆余初度分,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等语,可参阅《<屈原赋>今译》的《离骚》第一、二、三节。

第 22 页[⑩]见《楚辞·卜居》。原文为:“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这四句可参阅《<屈原赋>今译》的《卜居》第六和第七节。

第 22 页[11]九嶷山,也作九疑山,又作苍梧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南。《史记·五帝本纪》:“(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

第 27 页[①]战国时,秦国日渐强大,齐楚韩魏燕赵六国或联合交结以抗秦,或屈从秦国以自保。六国联合抗秦为合纵,西向事秦国为连横。

第 27 页[②]弭兵,停止战争。春秋后期,晋楚两大国争霸中原,各小国为求自身安全,力图调和双方结盟友好,停止战争。公元前五四六年,宋国的向戌说服晋楚两国执政大夫以弭兵为名,在宋国会盟。史称“弭兵之会”。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第 30 页[③]作者原注:严仲子名遂,战国时韩人,痛恶韩相侠累无道;严仲子与聂政交善,聂政受其委托,前去刺侠累。

第 31 页[④]作者原注:此“附白”中所谓“三幕五场之计划”是原有计划,并未完成。最后完成者为五幕剧,此为第一幕,但内容略有不同。请参看同名剧本《棠棣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