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忆贺监二首》
唐代:李白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对酒忆贺监二首》译文
四明山中曾出现过一个狂客,他就是久负风流盛名的贺季真。
在长安头一次相见,他就称呼我为天上下凡的仙人。
当初是喜爱杯中美酒的酒中仙,今日却已变成了松下尘。
每想想起用盎龟换酒的情景,不禁就悲伤地泪滴沾巾。
狂客贺先生回到四明,首先受到山阴道士的欢迎。
御赐一池镜湖水,为您游赏在山光水色之中。
人已逝去仅余故居在,镜湖里空有朵朵荷花生。
看到这些就使人感到人生渺茫如一场大梦,使我凄然伤情。
《对酒忆贺监二首》注释
贺监:即贺知章。唐肃宗为太子时,贺知章曾官太子宾客兼正授秘书监,故诗题及序中以“贺监”、“太子宾客贺公”称之。窦蒙《述书赋注》:贺知章,天宝二年以年老上表,请入道,归乡里,特诏许之。知章以赢老乘舆而往,到会稽,无几老终。九年冬十二月,诏曰:“故越州千秋观道士贺知章,神清志逸,学富才雄,挺会稽之美箭,蕴昆冈之良玉,故飞名仙省,侍讲龙楼。愿追二老之奇踪,克遂四明之狂客。允协初志,脱落朝衣,驾青牛而不还,狎白鸥而长往。舟壑靡息,人壑两亡,推旧之怀,有深追悼,宜加缛礼,式展哀荣,可赠兵部尚书。”
金龟换酒:《本事诗》: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声益光赫。“金龟”盖是所佩杂玩之类,非武后朝内外官所佩之金龟也。
四明:浙江旧宁波府的别称,以境内有四明山得名。四明山,在今浙江宁波市西南。《名山洞天福地记》:四明山,周围一百八十里,名丹山赤水之天,在明州。
贺季真:即贺知章,季真是贺知章的字。
谪仙人:被贬谪到人间来的仙人。
杯中物:即酒。语出陶潜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松下尘:已亡故的意思,古时坟墓上多植松柏,故云。语出释昙迁诗:“我住刊江侧,终为松下尘。”
山阴:今浙江绍兴,贺知章的故乡。
镜湖:在今浙江绍兴会稽山北麓。《唐书》:贺知章,天宝初病,梦游帝居,数日寤,乃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许之。以宅为千秋观而居,又求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既行,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擢其子曾子为会稽郡司马,赐绯鱼,使侍养。幼子亦听为道士。卒年八十六。
沼:池塘,这里指镜湖。
故宅:据王琦《李太白全集》注引《会稽志》。唐贺秘监故宅在会稽县东北三里,遗址今已不存。施宿《会稽志》:唐贺秘监宅,在会稽县东北三里八十步,今天长观是。
《对酒忆贺监二首》赏析
第一首以“金龟换酒”事为中心,追忆与贺知章的情谊。“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宁波府志》:“四明山发自天台,屹峙于郡治之坤隅,上有二百八十峰,绵亘明、越、台三州之境,为三十六洞天之一。”《会稽记》亦载:“县南有四明山,高峰迭云,连岫蔽日。”贺知章家于此,故自号“四明狂客”。“风流”二字,本陆象先语,《旧唐书》卷一九〇引陆氏语云:“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可见李白用“风流”二字,并非仅仅用以形容贺知章的言谈风姿,而且还带有无限的思念之情。始二句点明所忆之人,接下来回忆:“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此二句所言之事已见诗序。“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一言昔,一言今。“昔好杯中物”概括了贺知章一生的嗜好——酒。李白在写这两首诗之后,还有《重忆一首》诗云:“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似乎李白与贺知章情谊的凝聚点就在于“酒”。而贺知章也的确是离不开酒的,前引杜甫《饮中八仙歌》也说明了这一点。“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金龟换酒”,可以说是李白与贺知章交往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幕。这里的“换酒处”与下句的“却忆”是倒装句,本应为:“却忆金龟换酒处”,但诗人为了强调“金龟换酒”事,以突出贺知章那豪爽的性格和对友情的倾心,方作如此安排。今日对酒,诗人难免会想起昔日“长安一相见”的情形,也更不会忘记“金龟换酒”那令人惬意的一幕;尤其是当诗人在今与昔的反复对比与追忆中,其中也不排斥诗人自身的遭际,不能不倍加思念这位曾有知遇之恩的亡友,不能不泪盈满巾。
第二首从贺知章归乡后着笔,进一步抒发诗人内心的怀念与悲凄之情。“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贺知章是“请为道士还乡里”,故云“道士迎。二句虽同为遥忆,但前句实写,后句虚拟。“归”、“迎”二字概括了贺知章还乡的整个过程,容量极大。“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贺知章归乡时,皇帝曾下诏,将镜湖剡川一曲赐于他,作为放生池。“为君台沼荣”,即为这一片池塘增添了荣耀和光彩。以上四句平平道来,似无深意,但它却很自然地把读者带回到了当初长安送别的场面,更令人不禁想起李白当时赠行的两首诗:“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应阻洞庭归。”(《送贺监归四明应制》)“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送贺宾客归越》)完全是一种乐观的、恭贺的态度。对于贺知章来说,这种“辞荣禄”而“遂初衣”的结局,的确是功成身退、荣归乡里。而这正是李白所羡慕、所追求的。但诗人感情一转:“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可以想象,如果贺知章还在世的话,此时二人的相聚,应该是怎样的情形。“荷花生”不仅点明了此行的'季节,而且还带有无限的情韵,尤其是“空有”二字,更准确地传达出了诗人那深深的思念之情。睹物思人,对酒怀人,往事历历在目,然而“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如幻似梦般的往事,空余故宅的现实,不仅有睹物思人、对酒怀人之念,也更有萧条异代、物是人非之感,这一切,不能不令人落泪沾巾、凄然伤情。
这两首诗在艺术上主要采用了今昔对比的手法,随着镜头的一再转换,展现出诗人抚今追昔、感慨万千的心绪。第一首前四句着重对昔日的追忆,但后四句却是在今——昔、今——昔的反复重迭之中,来加强感情的抒发。第二首前四句言昔,后四句言今,同样是在对比之中展示出诗人那极不平静的心绪。这一手法的运用,无疑加强了诗歌的艺术效果。
明代诗论家陆时雍本着“绝去形容,独标真素”(《诗镜总论》)的论诗宗旨,对唐代五言古诗,包括杜甫在内,基本上持否定态度,而唯独李白颇得赞许。他在《诗镜总论》中说:“观五言古于唐,此犹求二代之瑚琏于汉世也。古人情深,而唐以意索之,一不得也;古人象远,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变,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绘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饰之,五不得也;古人气凝,而唐以佻乘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简,而唐以好尽之,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盘礴,而唐以径出之,八不得也。虽以子美雄材,亦踣踬于此而不得进矣。庶几者其太白乎?意远寄而不迫,体安雅而不烦,言简要而有归,局卷舒而自得。离合变化,有阮籍之遗踪;寄托深长,有汉魏之委致。”陆氏的见解未免过于偏激,但李白的《对酒忆贺监》这一类诗,的确具有上述特征,从而带有“绝去旧形容,独标真素”的显著特点。首先,当时律诗已相当成熟,但李白却仍采用古诗的形式,这正是为了更贴切地表现他那种朴素、纯真而又自然的情感,诗歌的本身,已说明了这一点。其次,从这两首诗中可以看出,诗人不事雕凿,毫无惊人之句,一切平平道来,然而其中蕴含的情韵和诗人内心的凄楚,却十分深沉饱满。这大概就是陆时雍所说的“深情浅趣,深则情,浅则趣”(《诗镜总论》)的道理。从诗歌审美角度来说,这也正是李白所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准则。
《对酒忆贺监二首》创作背景
天宝三载(744)春正月,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诏许之。又求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贺知章回乡后不久便去世了,卒年八十六。这两首诗是在贺知章去世之后的天宝六载(747),李白游会稽时悼念贺知章而作的。
《对酒忆贺监二首》作者介绍
李白(701年-762年),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又号“谪仙人”,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被后人誉为“诗仙”,与杜甫并称为“李杜”,为了与另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小李杜”区别,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据《新唐书》记载,李白为兴圣皇帝(凉武昭王李暠)九世孙,与李唐诸王同宗。其人爽朗大方,爱饮酒作诗,喜交友。李白深受黄老列庄思想影响,有《李太白集》传世,诗作中多以醉时写的,代表作有《望庐山瀑布》《行路难》《蜀道难》《将进酒》《明堂赋》《早发白帝城》等多首。
带有美字的'诗句:
1,客中行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2,感遇
张九龄
兰叶春葳蕤,桂花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3,古诗十九首
服食求神仙,
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
被服纨与素。
情款感四时。
美人在云端,
燕赵多佳人,
美者颜如玉。
4,短歌行 曹操
犹奉事殷,论叙其美。
齐桓之功,为霸之首。
5,美女篇 曹植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6,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杜甫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7,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杜甫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8,将进酒 李白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9,怨情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10,虞美人 苏轼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
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11,啼鸟
欧阳修
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言宜可憎。
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
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
花能嫣然顾我笑,鸟劝我饮非无情。
身闲酒美惜光景,惟恐鸟散花飘零。
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
12,生查子
晏几道
多情美少年,
屈指芳菲近。
谁寄岭头梅,
来报江南信。
13,红楼梦十二曲——世难容
14,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15,红楼梦十二曲——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17,红楼梦十二曲——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18,红楼梦十二曲——终身误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19,警幻仙姑赋
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
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
20,感遇·之九
陈子昂
圣人秘元命。
惧世乱其真。
如何嵩公辈。
诙谲误时人。
先天诚为美。
阶乱祸谁因。
21,偶然作六首 王维
短褐不为薄。
园葵固足美。
22,奉和卢明府九日岘山宴马二使君崔员外张郎中 王昌龄
共美重阳节,俱怀落帽欢。
23,读邓鲂诗 白居易
京兆杜子美,犹得一拾遗。
24,赠友人其一 李白
兰生不当户,别是闲庭草。夙被霜露欺,红荣已先老。
谬接瑶华枝,结根君王池。顾无馨香美,叨沐清风吹。
馀芳若可佩,卒岁长相随。
25,奉陪赠附马韦曲二首 杜甫
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
批判长安,体味长安人的不幸与哀怨,是李白伟大的一面;炫耀长安的风光词臣经历,亦可看出他世俗乃于庸俗的一面。人品的不足使天才的李白,诗国的巨星,也不可避免地出现同一题材反复陈述的套路与模式。
在盛唐诗人大家与名家中,待在长安时间最短的恐怕要算李白和孟浩然了。孟两次应试未第,还遭遇玄宗斥退。李白又不屑于科场,入京干谒,一入有“谪仙人”的盛誉,二入爆发了“轰动效应”,受到玄宗极为热情的款待。他们都向往长安,相比较而言,孟是比较冷漠的,关于长安的诗不多;李白是热烈的、渴望的,至老盛情不减。如果说他是盛唐时代的歌手,那么长安则是歌唱的中心,想念长安、心系长安、梦断长安,包括对长安的批判与夸耀。为此,他写了将近90首与长安相关的诗,占其诗的1/10,恐怕只有杜甫和他相媲美。他的爱与憎聚集于斯,心与梦无不飞驰于斯。诗的精华与政治思想亦见于斯。终其一生挥之不去的恋京情结,始终解除不开,消释不去。他对长安有正负两面观,有憎恨的批判,也有世俗的夸耀。如果要了解他思维的多维度与人格的多角度,以及一生不懈的追求,莫过于从他与长安的关系人手。
一、长安的期望所引发的批判
李白年轻时就充斥着不可遏止的自信与抱负,他的功名心又极强烈。在竭力自荐的名文《与韩荆州书》里,说早年“遍干诸侯”,“历抵卿相”,时刻想着“扬名吐气”,实现“激昂青云”之志。又言如何“心雄万夫”,并“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在同样的《上安州李长史书》,起首即自称为“白,嵌崎历落可笑人也”。一落笔就说自己是特别让人羡慕,其英风烈气即可概见。在很特别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同样以别具夸张的天赋推销自己,说自己大鹏般的壮志是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如此而后,才功成身退。这段为人每为引重的严肃庄严的大话,确实是带有幻想性的政治理想的宣言书,以后行径也表明,这是终其一生的追求。“嵌崎历落”的人是不屑于科场的,不会像杜甫那样在长安一待十年,辛苦地考试。他要漫游、社交——寻找各种政治机遇,一举而为帝王师。
这在盛唐似乎是一种士子们的风气。然在别人还有应试的多项选择,李白却要一条道儿走到黑,因为他自信自己的才能就像《大鹏赋》里的自喻:“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因为在初唐就有马周包括魏征那样的先例,然而在盛唐未免不是凤毛麟角般的稀罕,几乎无人像他这样单打独斗。就连当时普遍视为高隐,也为他极钦佩的孟浩然,虽然“红颜弃轩冕,自首卧松云”,但也到长安兴致勃勃地应试过。由此可见李白“鸿鬻凤立,不循常流”的英特之气,他要以平交王侯的风姿,闯进长安;以英风激扬、横波遗流的方式,去黄鹤一举,“扬风吐气,激昂风云”!
自信“怀经济之才”,“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的李白,当他在超过陶渊明弃官年龄的42岁,终于接到唐玄宗亲自征求的诏书时,则手舞足蹈地喊出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终于圆了“拜一京官”的大梦!李白成功了,然而不到两年便被斥逐。当他沮丧地走出长安金门时,他有些明白:“惟开元廓海宇而运斗极兮,总六圣之光熙”的唐玄宗,看重他的是“开口成文,挥翰雾散”、“笔走群象”、“龙章炳然”的文学才能,并没有把他当作道济天下的帝师。在《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说:
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山飞。
鹏程万里的“大鹏”,一下子变为“落羽”的“鹦鹉”,只不过是点缀升平,供写宫中行乐歌词的词臣,或者仅为摆设。“能言”可招人喜欢,也可招人讨厌,还有泄露宫闱机密的可能。总之,喜剧性地进入长安,受到玄宗隆重热烈地接待,又悲剧性地被斥逐出长安。梦想破灭的李白对朝思暮想的长安,由期望转入失望,由热切转入批判。在失望中又铸造新的期望,在打击中仍然坚持夸张性的自信。
当初入长安时,他就以陌生人敏锐的眼光,发现富豪繁盛的大唐帝国京华长安藏污纳垢的种种弊端。他的“雄笔丽藻”,固然在翰林期间有所谓“润色于鸿业”的一面,但对长安的批判从初入时就已经开始了。他直接批判长安的诗大约有20多篇,这还不包括比兴式怀古等类。《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四大概是他批判长安的第一首鲜明而强烈的诗: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娩,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没有像左思《咏史》其四与卢照邻《长安古意》以豪奢繁华为主,更不像班固《西都赋》那样的颂美,而以尖锐锋芒指向不可一世的“中贵”与“斗鸡者”,典型地揭示了由“连云甲宅”与“辉赫”的“冠盖”所组成的只是一个表层,就像在宽绰大道上的一瞥,或如今日于马路所摄的日常镜头。开元末年宫中宦官近万人,玄宗宠幸此类,是帝国衰败的开始,且给他子孙们遗祸无穷。对斗鸡者的讥讽,直至中唐陈鸿《东城老父传》回顾盛唐玄宗之得失,才以小说出之。
李白对京华的透视,带有一定的前瞻性,正如此诗首尾的-“暗”-“世”的指示那样——这是一个黑暗世界!并非仅揭示表层,而具有敏锐的观察与透晰的分析。它和当时民谣“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又是那样的合拍,只要看看“行人皆怵惕”,就可说此诗代表着民众的怨怒与呼吁。其八的“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这些宠幸小儿春风得意,而“草玄鬓若丝”的扬雄,却为“此辈嗤”,暗寓了自己的不平。其十五的“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谴责玄宗后期奢侈昏妄,贤才得不到重用。至此以后,对用人的荒唐颠倒就成了最常见的主题而见于李白诗中。如作于天宝八载(749)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愤斥朝廷用人的颠倒:“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怒斥“董龙更是何鸡狗”,言词的激烈至于破口大骂,如此敢言,正是人格闪光的亮彩! 在李白前大半生,唐玄宗无疑为长安帝国的惟一代表。
玄宗亲自诏请李白入京,李白终其一生都对玄宗的知遇之恩颇有好感。然对玄宗后期的昏妄,仍然持之以多方面的批判与讥讽。对于开元后期玄宗荒于嬉戏,怠于朝事,帝国由盛至乱的现实,其四十六揭示这种盛世的大转变的兆倪:“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玄宗荒淫误国则是帝国由盛变衰最重要的原因。其四十三以比兴予以揭示:“周穆八荒意,汉皇万乘尊。淫乐心不极,雄豪安足论?西海宴王母,北宫邀上元。瑶水闻遗歌,玉杯竟何言。灵迹成蔓草。徒悲千载魂”。雄豪的英主成了惑于女色的昏君,灵迹蔓草的悲剧也就为时不远了。
李白是虔诚而热诚的道教徒,自述大名士他的酒友贺知章,一见而称他为“谪仙人”,也就是说,至少相当于“李半仙”。玄宗深信神仙,对李白来说可算是同好。李白后来被请进翰林,除了作诗的天才,还与道教徒的身份有关,关于这一点,只要看他的入京是由玄宗尊敬的大道士吴筠推荐的,就可以证明个中消息。按理他和玄宗同一信仰,同样痴迷,然而他却以诗为利器,强烈批评玄宗的执迷求仙,像秦始皇的晚年一样: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髻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诗的前半篇赞美了“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喻指玄宗开辟了史无前例的盛唐,前为英主而后为昏君,与秦皇汉武晚年好神仙很有些仿佛,都酿造了“两半载皇帝”的悲剧,这也是赞美与批评同寓一诗的原因。大刀阔斧的组合,表示批判中带有无限的惋惜!《古风》四十六展现为更集中的批判精神,谴责秦皇“征卒空九宇,作桥伤万人。但求蓬岛药,岂思农腐春!力尽功不赡,千载为悲辛”,而是对此表示出绝大的悲哀!谴责惋惜的实质对象,当然非唐玄宗莫属了!
大唐的衰败是逐渐演化的,但开元二十四年确实是变化的分水岭。一是玄宗不听张九龄按法诛杀安禄山,反以为“枉害忠良”;二是以奸臣李林甫为相,尽其所为。大权旁落。三是张九龄罢相,“自是朝廷之土,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将相如此重大的更张,居然颠倒到如此程度,这与开元前期任用姚崇、宋璟、张说相较,真是判若两人。在位已25年的玄宗,开始怠于政事,放手奢欲,以至于昏聩荒诞到如此程度,为天下大乱超前埋下了种种祸根。李白秉承屈原的爱国精神。又以激烈悲愤的骚体诗《远别离》发出沉痛的呼喊,倾泻着无尽的忧虑: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此实对大唐帝国的天昏地暗的描述。此诗并没有出现在安史之乱中,而是此前的防微杜渐,不,应是祸端已兆的天宝后期。屈子式的忠诚,距杜甫天宝十载的大声疾呼“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当为时不远,两位诗国巨星,无论个性是现实的还是浪漫的,都体现了同样的忧患与批判。当开元末一入长安不遇时,李白就有权相蔽贤的苦闷,在《梁甫吟》中就有郁闷无路的愤慨:“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李白叔父李阳冰《草堂集序》说李白是“梁武昭王暠九世孙”,这当是李白生前的嘱告,也就是说与李唐同宗同姓。他的个性与禀赋以及出身都与屈原极为相近,所以李白关于长安与国家的诗都流淌着一种强烈的爱国精神。而且不仅以上两诗显现了天才的模仿,像《蜀道难》《鸣皋歌送岑征君》《梦游天姥吟留别》等莫不如此。
玄宗晚年又宠幸杨贵妃,政事悉委于李林甫,接着重用杨国忠,又轻启边衅,使大乱爆发已在眉睫,尚沉溺于荒淫之中。李白的《乌栖曲》以“吴王宫里醉西施”的描写,欲暗示奢欲荒宴必然带来麋鹿将游于姑苏的亡国之祸,只是没有说破。兴寄深微的在暗示又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对现实的讥讽——长安城里昏乱的唐玄宗也同样好景不长。这诗不一定纯出于“虚构想象”(宇文所安语),在玄宗宫里他目睹过无度的酣歌醉舞,可以说《阳春歌》的“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圣君三万六千里,岁岁年年奈乐何”,以及奉诏之作《宫中行乐词八首》《清平调词三首》可以视作此诗谜底的一半。
总之,长安不仅是李白终生希冀的“愿为辅弼”的圣地,也是他大展雄图的用武之地。他虽然前后于此不过三年,然而两入长安,使他对大唐帝国的京华烟云有着更深刻的观察与了解,帝国的腐败与唐玄宗的昏乱以及对他的恩遇,在他的诗歌里起了多重的复调,批判长安超过了对长安的向往。长安城由上到下的豪奢与荒唐无不在他笔下得到尖锐的讽刺,虽然他曾经一度成为皇宫的座上宾,轰动过长安一时。这正是李白的伟大之处,也正体现在对长安对唐玄宗庞大豪奢集团的批判上。他的许多名诗大作均以此为焦点,反映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对国家对社会的关注。虽然比不上杜甫那样全面详实,而对长安上层集团的抨击上,甚或超过杜甫。他也热爱长安,这主要体现至尊公卿除外的长安民众,那就是长安民众的思念、民众的感情、也体现在他天才的诗篇里!
二、体味长安人的思念、哀怨及长安诱惑
长安京都辉煌建筑没有牵动李白的惊讶,这位“谪仙人”似乎看惯了天上的琼楼玉宇,对长安帝宅皇居并没有表示多少兴趣;唐太宗与骆宾王的《帝京篇》,特别是卢照邻的《长安古意》,还有初唐大量的应制诗,对长安宫殿雄壮豪华的描写,似乎也没有引起天赋奇才的李白的留意,只能在《春日行》《阳春歌》以及上已提及宫中奉诏之作中,依稀看到一点影子。
倒是长安的民众,引起了他的感情的波澜。李白两人长安,他不像所崇敬谢胱总把金陵当作家乡,游子与游宦的双重感受隐藏在他的心底,他用乐府古题与传统怀人念远题材,写了长安民众的思念: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他把“长相思”感情置放于特定的长安。长安男儿不知有多少人在前线或者外地,长安人的思念感情全部凝聚在这首诗中,他凭着自己的心灵描绘她们心底情感的波澜变化。把怀远诗的“陈旧成分结合成一种完全崭新的东西:它们变成了一组视觉和思想片断,迷乱地掠过情人的意识,结果使得这首诗具有一种直接的动人力量。……这是一首类型诗,但诗中所产生的情调与讲述者的情调是一致的:它试图使读者与讲述者等同,让他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诗境,用自己的心灵感受诗境。”他把自己融进入诗中,也融进长安人心中,他似乎是长安人中的一位,完全用长安人的口气写下了“长安的思念”。
比《长相思》更为有名的是《子夜吴歌·秋》,同样写的秋天夜晚长安女性绵绵不断的思念: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没有铺排,没有描写,只是凭听觉引起捣衣者与“讲述者”共同的感情波澜,震撼力量更为强烈,好像连长安城也都在震撼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把江南民歌的风格引渡到长安城,好像只有末两句带些北方色彩。李白用心灵体察她们,也用南北诗风的交融手法表现她们。“秋风”二句说尽了她们的心思,前人曾主张删掉后两句,那就删掉了李白诗的爽快,何况这是诗人与长安人共同的祝愿与渴盼,分明见得“讲述者”把自己已经定位在“长安人”身上。质朴自然的风格好像是对《长相思》的减肥,平易近人得像《静夜思》,同样都是千古感人的名作!
属于同样题材者还有《春思》,这诗不一定写在长安,但应包括长安:“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从日间的采桑到夜间休息,无不萦绕“良人罢远征”的祈盼。末尾两句,似从南朝乐府名歌《子夜四时歌·春歌》的“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的反面化出。从风格手法上看,如同前诗一样,在李白诗中流动着南北诗风融合的意识,在妇女题材中尤为显明。
对长安宫中的上层女性,李白有《妾薄命》展现她们的命运与不幸。以陈阿娇与汉武帝的故事展开叙述,阿娇从“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的受宠,经妒深情疏的爱歇,到“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冷落。从而得出:“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今人有云:“太白供奉翰林期间,为文学侍从,不过以其艳词丽句博取君王欢心而已,谓之‘以色事他人’,亦其宜也”。以李白为帝王师之自负,虽一度为词臣,并不一定用以色事他人的弃妇自喻。此事保持了对汉乐府的复古,表示了对妇女的同情。同样的宫怨诗还有《秦女素衣》《怨歌行》《长信宫》《玉阶怨》《怨情》《于阒采花》《长门怨》等,都表现了对这一题材特别关心,究其原因,一来他的诗关于妇女诗甚多,二来他在宫中出入两年,见闻感触自多。杜甫在长安奔波整十年,却没有李白的机会,未曾染指于宫怨诗。李杜之别在此题材的取舍上由此亦可见其一斑。
李白好任侠好酒,长安少年的放纵不拘,自然会引起他的注目。《少年子》言挟弹少年,飞猎章台一带,其中的“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突出了他们的豪奢。《少年行》其二则描绘了一道京华都市少年的风景线:“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金市的奔马,风景点的踏青,成群拥入胡姬的酒店,放浪的'笑声,每一片断都极简略,高华流美而极为自然真率,使之成为盛唐时同样题材的经典,与有名的《玉阶怨》的不同风格,都是李白长安短制中的名作。《白鼻蛹》前两句目的在于以马衬人:“银鞍白鼻騧,绿地障泥锦”;后两句被衬托人物展示都市特别风光:“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此与上诗既接近而又不同,显现长安城风和日丽与细雨春风的不同景观,似乎在说明这是一座充满诱惑活力的大都市。
长安是人文聚集的大都市,长安东门与东郊灞桥是送别最多最出名的地方,也是长安一道特别的风景线。李白《灞陵行送别》以类型化手段表现了长安送别的共同的伤感:“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我向秦人问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此诗不在于送什么人,到什么地,因为长安之送别,要比一般的送别更为感慨,大多是失意者的离京,所以突出灞陵道从古到今的感伤。
李白以上关于长安日常化的诗,充斥着与地方性城市明显有别的独特性与各种风味,也展现他对京华种种不同体会与感触。长安丰富了李白诗的内容,李白诗也让长安人以各种不同的精神风貌展现在人们面前。
三、道说不完的长安的得意
盛唐的长安是繁华的、开放的,也是世俗的,也有后期的腐败。李白正是当长安开始豪奢时兴高采烈地来到京华。唐玄宗对他热烈接待,可能被他本人渲染得更具有戏剧性。他以为自兹会摆弃“蓬蒿人”的境遇,在《别内赴徵》说:“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来时尚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他认为自己是作宰相的大人物,故以苏秦自喻。但他毕竟以诗出名,待诏翰林,也是满足了他诗歌的才能。这对李白来说起码得到一定的满足和希望,大鹏展翅的机会为时不远。何况玄宗对他的礼遇的隆重,也是极为罕见,没有什么人可以比得上。李白是盛唐诗人杰出代表,是南北诗风与中外文化融合的代表,正如他所代表时代一样,有开放的一面,也有腐败的一面,李白是伟大的,也有世俗的一面。他有极旺盛功名思想,也有功成身退的飘逸,有对富贵权势的渴望,也有对入翰林的世俗的夸耀。特别是后二者,在李白关于长安的诗中数量最多,约有20首。
《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说“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重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影空,直上云霄生羽翼。”他觉得真像大鹏扶摇直上,这是对征诏的夸耀。以下是对权势的炫耀:
幸陪鸾车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全章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
杨山人是李白、高适故友,此题敦煌唐写本作《从驾温泉宫醉后赠杨山人》。跟随玄宗去洗澡,这是很体面的待遇,李白用他流畅的华章向隐居的朋友美美地炫耀了一番,大有过把宦瘾之感。他这样的兴头在从温泉归来时,并没有减退。《温泉侍从归逢故人》又说:“汉帝长杨苑,夸胡羽猎归。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这首诗并不高明,但夸耀的兴头更高。跟皇帝洗了一次澡,给看不见的远友写信夸,见人亦夸;侍从玄宗去了一趟温泉,就像扬雄随汉成帝跑了一趟长杨苑,而有《羽猎赋》问世,而且还得到“天笔”的激赏,并且又得到“御衣”恩赐。像这些琐事,本不应该作为诗之题材出现,但他却兴致勃勃地一一沾沾自喜道来,李白的世俗气,还有庸俗气,在这里是不难发觉的。他的《赠岑寥子》也有用类似的话来夸美别人:“肮脏辞故园,昂藏人君门。天子分玉帛,百官接话言。毫墨时洒落,探玄有奇作。著论穷天人,千春秘麟阁。长揖不受官,拂衣归林峦。”“天子”二旬就显得世俗气很浓。这位道士也是“白鹤飞天书”诏请来的,且著论藏之秘府,却拒绝做官。李白对之钦敬,所以在诗末不由自主地说:“余亦去金马,藤萝同所欢。” 大约作于天宝二年的《玉壶吟》,似乎已感到朝廷宫中嫉妒挤压,而有“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之叹,然仍不愿离此福地,在诱惑着:“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只是调整到“大隐金门是谪仙”而已。以李白不受拘束的个性,待诏翰林,有很体面的一面,也有官场挤压的不愉快。他本人既没有家庭政治背景为后援,朝中又没有什么官场网络,他只好以与同僚套近乎和不与人竞争角逐的低调来保护自己。《朝下过卢郎中叙旧游》说:“君登金华省,我入银台门。幸遇圣明主,俱承云雨恩”,一开口先缩短叙谈的距离。然后话题一转“复次休浣时,闲为畴昔言”,此为过渡。然后说到隐居:“却话山海事,宛然林壑存。明湖思晓月,叠嶂忆清猿。何由返初服,田野醉芳樽。”李白理想佐时君以匡天下,然后功成身退。侍从词臣,对李白来说算不上大功告成,其所以说要返回林壑叠嶂,多半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以叙旧方式宣扬出去。这还可从《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流露恋京思想中看得出来:“余欲罗浮隐,犹怀明主恩。踌躇紫宫恋,孤负沧洲言”,明显地表示他要待在京都,心理老怀着“明主恩”,只好放弃“沧州言”的隐居的说法。王昌龄是李白情谊深厚的诗友,时为江宁丞,或因公事来京。李白给他的诗不会有什么水分,因不是同僚,不会有何关碍。
李白被放逐出翰林,他在《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诗里,方才有所醒悟,如前所言“明主”只是把他当作词臣而已,犹如能言的鹦鹉。把他能请出来,也会把他放回去,今日之“落羽”、“孤鸣”不正是这样吗?《东武吟》则对两年的翰林经历予以回顾总结:“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恭承凤凰诏,欻起云萝中”,此为诏请之始。以下言入京后之光辉:
清切紫霄迥,优游丹禁通。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乘舆拥翠盖,扈从金城东。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言,清芬播无穷。归来入成阳,谈笑皆王公。
这些话已经说了多少遍了,向同僚,向外地的诗友,向道士,反复无休止地夸耀。被放离京,还要向送别的翰林同事再详作陈述。而陈述口气,无不以词臣的经历为荣。津津乐道如此,
真是不避世俗乃至于庸俗之言。接言被放:
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才力犹可依,不惭世上雄。
被弃之懊恼与失落感显然可见。后两句似乎还对将来再返长安寄托了一定的希望。
当李白离开长安以后,便又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漫游,短暂的两年翰林,便成了炫耀的资本,反复地向各种人重复着这值得骄傲的故事。在向人干谒求助时,也作为光荣的经历与政治资本。夸耀长安自此成了诗的重要主题与题材。在《走笔赠独孤驸马》以攀附语气称羡对方以寻求帮助:“都尉朝天跃马归,香风吹人花乱飞。银鞍紫鞋照云日,左顾右盼生光辉。”然后转到自己:“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倘其公子重回顾,何必侯赢长抱关。”末两句热切地表示希望能得到帮助。《留别西河刘少府》借刘少府的话说:“谓我是方朔,人间落岁星。白衣千万乘,何事去天庭?”话说得还算是巧妙。在东鲁遇到了要返回长安的族弟,又引起了夸耀长安的兴头。在《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说:
遥看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折翮翻飞随转蓬,闻弦虚坠下霜空。圣朝久弃青云士,他日谁怜张长公?
同时抒发了被放离开长安的哀苦不幸。此诗作于被放次年,便有白发之语。《赠崔侍御》对曾在长安供职者则言:“长安复携手,再顾重千金。君乃輶轩佐,余叨翰墨林。高风摧秀木,虚弹落惊禽”;又表示希望得到援手:“扶摇应借力,桃李愿成阴”;谓自己还有能力,常心系长安:“笑吐张仪舌,愁为庄舄吟。”《送岑征君归鸣皋山》自比为严光,以言说与至尊的密切,这是对隐士的言说:“光武有天下,严陵为故人。虽登洛阳殿,不屈巢由身。余亦谢明主,今称偃蹇臣。”《留别广陵诸公》带有自传性质,历叙少年至中年志向所为。说道出入翰林则言:“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他经常用严光喻己,炫耀与玄宗有亲密关系,于上引诗己见。在《酬崔侍御》中又说:“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漫游淮南,《寄上吴王》其三自我介绍说:“客曾与天通,出入清禁中。襄王怜宋玉,愿入兰台宫。”说自己过去为天子近臣,表示现在愿为吴王幕僚,结果却未如愿。
从鲁将往宣城,有《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我昔钓白龙,放龙溪水傍。道成本欲去,挥手凌苍苍。时来不关人,谈笑游轩皇。献纳少成事,归休辞建章。十年罢西笑,览镜如秋霜。”离开长安已经十年,夸耀长安的情结,仍然挥之不去。《书情赠蔡舍人雄》先称美所要效法的谢安“暂因苍生起,谈笑安黎元”。接云:“余亦爱此人,丹霄冀飞翻。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即就是官位甚低的司户参军之类,亦要作一番宣传。《赠崔司户文昆季》说自己:“惟昔不自媒,担簦西入秦。攀龙九天上,忝列岁星臣。布衣侍丹墀,密勿草丝纶。才微惠渥重,谗巧生缁磷。一去已十年,今来复盈旬。”末了说出本意:“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路旁已窃笑,天路将何因?垂恩倘丘山,报德有微身。”有用世之心,而天路难觅。倘能垂恩,则恩重如山,倾身以报。话说得恳切如此,竟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判若两人!
有时对于没有政治地位的秀才的应酬,也要炫耀一番。《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就说过:
昔献长杨赋,天开云雨歇。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敕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浮云蔽日去不返,总为秋风摧紫兰。雄词丽藻的飞扬,重复着同样的话头,不免成了炫人耳目的套路,对山人之类隐士的应酬,也要作同样的宣扬。《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谬挥紫泥诏,献纳青云际。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同样弹着一个老调!像这样的老调重奏还有许多: 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赠漂阳宋少府陟》)
龙颜惠殊宠,麟阁凭天居。晚途未云已,蹭蹬遭谗毁。(《赠张相镐》其二)
昔骑天子大宛马,今乘款段诸侯门。(《江夏赠韦南陵冰》)
谓我是方朔,人间落岁星。白衣干万乘,何事去天庭?(《留别西河刘少府》)
我固侯门士,谬登圣主筵。一辞金华殿,蹭蹬长江边。(《送杨燕之东鲁》)
乃至受到第二次打击流放夜郎,还对这一段辉煌念念不忘。《流夜郎赠辛判官》说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神采飞扬的叙述,自然流走的节奏,高华流美的文字,确实展现盛唐一流大诗人的渲染魅力,任何读者都会被他的热情所感染,受赠此诗辛判官可能要对这位天才的大诗人的流放持以非常的同情。对此还有更得意的文字,供人观赏他的一度风云腾跃。《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其一的叙述更为出彩:
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盼,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登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
这诗的文字更加神气飞扬,以至于有些飞扬跋扈!雄笔丽藻,飘逸飞动,荡人眼目,振人心弦,确实有下笔不休不可遏阻之势,以致把赠弟的正意只在结尾交待了几句。他在年近60时,意气还如此风发,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对长安的炫耀。这位老诗人似乎永葆青春,他的诗总是充斥活力,虽然已是老掉牙的题材,然总是被他描绘得活龙活现。然而如此天才,不厌其烦的挥洒在同一内容上,毫不泄气地宣扬这一段光辉,终究不是那么高明!只是用漂亮的文字重复一个庸俗的模式而已!
炫耀长安,用于干谒应酬,尚可理解;然李白有时自言自语,自己向自己夸耀,好像不如此就把瘾没有过足,心里就有不平衡。他的《效古》就是这样:“朝人天苑中,谒帝蓬莱宫。青山映辇道,碧树摇烟空。谬题金闺籍,得与银台通。待诏奉明主,抽毫颂清风。归时落日晚,躞蹀浮云骢。人马本无意,飞驰自豪雄。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快意且为乐,列筵坐群公。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早达胜晚遇,羞比垂钓翁。”他利用五言古诗缓慢的节奏,细嚼慢咽地品味,待诏皇宫与夜宴的每一环节。这诗不是送给别人的,而是专留给自己看,所以文字还算平静。末尾两句理性的选择,是对富贵生活价值的理智肯定。“早达胜晚遇”说得多么明显、裸露、毫不犹豫,连80多岁始遇的吕望——曾经是他的偶像之一——他这时也看不上眼!这也是他后来反复夸耀这一段“辉煌”经历的原因。面对着这世俗的一面,也影响到他的人格,比如他的诗里就多次宣扬过他的“东山妓”、“金陵妓”等,他就不是那么全方位的伟大!人格方面欠缺,作为诗人必然导致他过分的夸耀富贵与豪奢,待诏翰林的炫耀亦必然成为他得意的模式,从上文不是看的再为清楚不过吗?杜甫也夸耀过“忆昔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这种“往时文彩动人主”的炫耀,只在迫而不得已的《莫相疑行》用于对别人的回敬,而且很少重复过,于此亦可看出李杜之异同。李杜走向世俗的长安,夸耀、渲染她,而且不厌其烦地反复,就像原本还有些可爱的女性,反复上妆涂抹,反倒有些可厌,乃至可弃,因为太世俗,乃至于太庸俗了。
四、日思梦想的长安情结
天宝三年,当李白44岁离开长安时,此后的近20年中,始终没有忘记过再返长安。安史乱作的次年,即至德元载(756)所作《赠溧阳宋少府陟》说:“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他寻找机会,希望“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同时也不忘记此一节光荣经历。他参加永王磷军事集团,不能排斥认为是机会的到来,正如《永王东巡歌》末首所言:“试借君王白玉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认为可以像谢安东山再起那样,可以“为君谈笑静胡沙”。他因此而入狱,甚至于从浔阳狱中刚一出来,就为解救过他的御使中丞宋若思撰作了带有自荐性质的《为宋中丞自荐表》,请求肃宗“收其希世之英,以为清朝之宝”,“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伏惟性下回太阳之高辉,流覆盆之下照,特请拜一京官,献可替否,以光朝列”。此年李白57岁,不管肃宗已把他看作“父党”,愿不愿意起用,他却渴望“拜一京官”,飞回长安,心情迫切到不能自控。
开元末年在一入长安时,虽遭“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碰壁,然而《行路难》于此紧接的是:“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当他反复叹息“行路难”后,又接着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日边”与“沧海”应是同义语,都指的是长安。但经过一时打拼,深感“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发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悲愤!长安对他似乎是冰窟一般,或者是以接近的火焰山!然而一旦离京却恋念不已。《江夏送友人》的“黄鹤振玉羽,西飞帝王州”,友人赴京就引发了他的触动,他是有泪不轻弹、心雄万夫的人物,也不由地“泪下汉江流”了。在东鲁所作《赠从弟冽》说:“报国有长策,成功羞执畦。无由谒明主,杖策还蓬藜。他年尔相访,知我在磴西”,看来他准备再次闯入长安,要兑现如吕望第二的诺言。他要摆脱“遂令世上愚,轻我土与尘”的处境,如在同诗《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所打算的“一朝攀龙去”了。
当他被诏二次入京,虽有“游说万乘苦不早”的迟暮之感,但还是有“仰天大笑”的兴奋。二入距一入时间短暂,故李白思念长安的情结全都在二出长安之后。作于天宝三载的《送贺监归四明应制》的“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却似乎向这位老知音第一次透出了“恋京”的情绪。就在此年春天,在上引的《灞陵行送别》就用非“长安人”的异样感,道出了“我向秦人问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占道”,后来便踏着这条古道被放离京。 离京次年所作上文已引送族弟李沈赴秦,就极为怀念地说:“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说他想念长安“发白心不改”,就像“屈平憔悴滞江潭”怀念首都故国。每逢送人入京,此种情怀就更加激烈。同年之作《金乡送韦八之西京》就说: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
客归长安,自己的心也早飞到长安,高挂于长安树上。萧士赟说:“太白此诗因别友而动怀君之思,可谓身在江海,心存魏阙矣。”所言甚是。李白一生追求济世济天下的大理想,不然,就漫游天下。然则心系长安确是割不断的情结,他的心挂在长安树上是取不下来的。次年在《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亦云:
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霜凋逐臣发,日忆明光宫。
长安成了日思梦想的圣地,在他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金陵是李白漫游的一个重点,也曾为六朝的帝王都。他把金陵看作是长安的替代,便是潜在的心理。《金陵》其一开首即言:“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谓金陵在东晋仍旧发挥着长安(借指洛阳)的作用,为此写了不少的关于金陵的诗。最著名的要算是《登金陵凤凰台》,说他面对“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想到的是——“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寓目山河,别有怀抱。缘此而特别看重金陵,而看重金陵意在思念长安,这是李白心中、诗中一个“公开的秘密”。正如他在《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所说:“闻道金陵龙虎盘,还同谢胱望长安”,他是把思念长安分化出一部分寄予在金陵上。
他有一首小诗《送陆判官往琵琶峡》,说在越中水国秋夜送人:
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
琵琶峡位于三峡,凡一及西方,李白想到的自然就是长安。长安已进入到他的梦中,铭记在感情的深处,此距离京才只有3年多。李白喜爱谢胱诗,也喜爱他歌颂的金陵与游过的敬亭山。《三山望金陵寄殷淑》开头即言“三山怀谢胱,水澹望长安”;在《登敬亭北二小山》说他“送客谢亭北,……大笑上青山”,然后:
回鞭指长安,西日落秦关。帝乡三千里,杳在碧云间!
一个挺立山头据鞍长望的李白,马鞭所指碧云杳渺,夕阳落处,那就是他心目中的长安,他惦念着的那个使他轰动一时的帝乡!值得注意的是,诗题中所送者并非要到长安去,而是登山望远时一看到西方,就想到朝思暮想的长安。同样的情怀,听到一阵笛声也会引发对长安思念。《观胡人吹笛》说:“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欲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我们常常觉得杜甫有些愚忠,在此看到李白对唐玄宗还是够“恋主”的,因为接待之隆重,没有任何人能超过李白所享受的。他的诗欢笑多,流泪少,这里的“泪满缨”应是真诚的,虽然这首诗并不出名。《秋浦歌十七首》最有名的一首是其十五:“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我们现在可以回答,这首诗的第一首的“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依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前人有云:“望长安矣,而结云达扬州者,盖长安之途所经处矣。”(奚禄诒语)于此可说,思念长安正是使“白发三千丈”之原因。长安对他具有极为重要的位置,是他政治的发祥地,也是他理想的归宿。尤其在他的晚年,这种特殊感情更加强烈: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陪族叔……游洞庭》其三)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江夏赠韦南陵冰》)
对于功名心健旺的李白,长安就是他的“家”,所以一记起长安就心花怒放,然而在安史之乱中及以后的东奔西走中,始终没有机会到过长安。甚至连长安所处的西天,都在迷茫中。他只有凭着夸张浪漫的性格与天赋,凭风借梦吹到长安,自造一种精神的大餐,来抚慰自己的渴望,依赖幻想来圆再返长安之梦。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他把故乡最为代表的“峨眉山月”与长安帝乡打成一片: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峨眉山与秦川于此重合在一起,描写的整合出于心理的融合。峨眉山的月光与长安大道亦融化在一起。他的这首《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作于上元元年(760),距去世只有两年了,而李白二十四、五岁是由“峨眉山月”陪着出川的,终其一生没有回过家乡。不能说他对家乡没有什么思念,然在他那么多的诗中,却很少见到一二首思家的诗。他把思家的感情似乎移位到长安帝乡,帝王师的理想只有在帝乡才能实现。所以他回忆长安,怀念长安,梦断长安,幻想长安,还要批判长安,以至于有炫耀长安,心系长安纵跨了他的一生。这里有伟大的人格,也包涵世俗的一面。有真诚的流泻,也有作为手段的不节制的庸俗的炫耀。那首妇幼皆知的《静夜思》所说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果要问“故乡”的所指,我们可以有理由地说,那就是“东风吹梦”要到的“长安”,因为这里是对他更有意义的“家乡”!